裂缝里的光

后视镜里的积雨云在暮色中翻滚时,我正将最后一单奶茶送进科技园。保温箱里的冰块已融成混沌的液体,倒映着霓虹灯破碎的光斑,像极了三小时前被我摔碎在楼道里的玻璃杯,那是我本月因超时收到的第七次投诉。

二十六岁的躯体里折叠着三重身份:白天是穿梭于CBD的外卖骑手,傍晚是家政公司的钟点工,深夜则蜷缩在隔断间修改心理学硕士论文。合租屋的衣柜像被压缩的时空胶囊,挂着印有“XX大学”的文化衫、沾着油渍的骑手冲锋衣,以及五套不同家政公司的浅蓝色制服。

父亲的中风诊断书始终夹在《发展心理学》第178页,那是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章节。药盒里氯吡格雷片的价格标签被我用指甲反复刮擦,直到268元的数字模糊成一片惨白。每周三视频通话时,母亲总会将镜头转向窗外:「你爸养的月季又开了两朵」,而氧气机规律的轰鸣声总在她转身时穿透屏幕。

昨夜在便利店加热饭团时,收银员突然指着我的帆布包:“你这本书……”,她指尖落在《存在主义心理治疗》封面的折痕上。我下意识将沾着沙拉酱的袖口藏进围裙,保温箱在此刻发出新订单提示音,盖过了她未说完的话。

梅雨季的雨水浸透整座城市。当我背着论文资料冲进24小时自习室,速溶咖啡粉末在键盘缝隙里结晶成苍白的雪。落地窗外,扫街车的机械臂正将梧桐叶与外卖包装袋扫入同一个深渊。

凌晨两点的日光灯管下,我的影子被切割成怪异形状:半截是握着触控笔修改文献综述的右手,半截是白天被电梯门夹伤的淤青膝盖。手机弹出信用卡账单的瞬间,声控灯骤然熄灭,黑暗中有水滴顺着发梢坠入致谢页,那段落款处本该写着“感谢父母”,此刻却被晕染成模糊的墨团。

“同学,闭馆了”。保安的手电筒光束扫过锁屏壁纸,那是去年全家在庐山拍的合照。父亲还能稳健地举着单反,母亲鬓角的白发藏在杜鹃花影里。我慌忙保存文档,碰倒了见底的咖啡杯,褐色液迹在“压力褶皱中的生命韧性”,章节标题上洇开,像极了CT片上扩散的阴影。

老小区墙缝里的三叶草,是我在第七个暴雨日发现的奇迹。八十岁的收件人扶着生锈铁门看我蹲身拍照:“丫头,见过混凝土里开花的野豌豆吗?”她颤巍巍指向墙角,最深的裂缝里,往往藏着种子等了三年的春天。

那夜在漏水的屋檐下,我翻出手机里37张裂缝特写:立交桥墩上的爬山虎,废弃厂房窗台的蒲公英,甚至外卖箱内壁因反复碰撞形成的蛛网状裂痕。穿格子衫的程序员取餐时忽然驻足:“你在做城市创伤观察?”他指着文献批注栏,我们实验室刚拿到外卖骑手情绪数据。

雨势是在这一刻转弱的。云层裂开的光隙中,无数个我在积水的倒影里重叠:戴着头盔追赶红灯的骑手,跪着擦拭地板的保洁员,在答辩现场阐述“情感劳动异化”的研究生。保温箱滴落的水珠坠入水洼,荡开的涟漪模糊了所有身份边界。

毕业典礼当天,我同时收到社科院助理研究员聘书与父亲的复健视频。他扭曲的右手正艰难握住毛笔,宣纸上歪斜的“夏”字晕染开墨汁,像极了那个暴雨夜在便利店纸巾上写下的致歉信。

此刻新买的电动车正在充电,仪表盘显示已完成今日第9单。后视镜里,八月的积雨云重新聚拢,而我的帆布包里装着即将出版的田野笔记扉页题词:“献给所有在混凝土裂缝中寻找坐标系的生命。”

当导航再次提示“您有新的订单”,我轻轻转动油门。雨滴打在头盔上的声响,与答辩教室的掌声、父亲毛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母亲在电话里哼唱的民谣,正在城市上空交织成奇异的赋格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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