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盖头滤过的光像浸了血,于倾辞指尖掐进掌心,嗅着袖中萦绕的沉水香。
这香太熟了。
去年中秋她撞破萧承煜与庶妹私会,案上燃的正是这种掺了迷情散的劣等香,此刻竟混在喜堂的沉水香里钻出来。
“一拜天地——”
喜婆的嗓子像含着蜜,于倾辞忽然听见屏风后传来布料撕裂的窸窣。
她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透过盖头边缘的流苏,看见鎏金屏风上映着两道交缠的影子。
男人的袍角绣着银线竹纹,是萧承煜晨时刚换上的喜服,女人的裙裾拖在地上,绣着并蒂莲——正是她今早让人送去给庶妹于倾月的嫁衣。
“二拜高堂——”
于倾月的喘息混着低笑飘出来:“表哥昨夜说的那些话,可还记得?”
萧承煜的声音带着不耐:“等她成了亲,府里还不是你说了算……”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于倾辞已经扯下盖头,攥着玉镯的手在红烛下泛着青白。
玉镯是萧承煜送的定情信物,刻着“永结同好”,此刻正被她握在掌心。
喜堂里的宾客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于倾辞踩着绣鞋往前,碎玉在鞋底发出咔嚓声。
她竟在拜堂前,悄悄换了双嵌着碎玉的鞋底。
屏风后,萧承煜正慌乱地系腰带,于倾月的肚兜落在地上,雪白的肩颈上印着暗红指痕。
于倾辞忽然笑了,笑声像碎冰落在玉盘上:“原来表哥喜欢的,是别人穿过的嫁衣?”
她扬手将玉镯砸向萧承煜,翡翠碎成十二瓣,正中有片金箔飘落。
那是她昨夜偷偷嵌进去的,刻着萧承煜与于倾月私通的证词。
“你敢!”萧承煜的脸涨成猪肝色,伸手要抓她手腕,于倾辞却转身走向观礼席上的孔京墨。
这位冷面将军今日穿了月白锦袍,腰间悬着的玉佩正是当年她缝在金缕鞋上的半块。
“将军可还记得,”她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带着十年前雪夜的颤意,“那年腊月,你倒在巷口,是我用自己的里衣给你裹伤?”
孔京墨的瞳孔骤缩,当年那个抱着他哭的小姑娘,此刻眼尾微红却脊背挺直,像株被雪压弯却不肯折的梅。
喜堂里鸦雀无声。
孔京墨忽然起身,披风带起一阵风,将于倾辞鬓边的碎发吹乱:“自然记得。”
他解下披风裹住她单薄的肩,手指在她腰上轻轻一按。
那是十年前她教他的暗号,“危险时就按这里”。
于倾辞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却听见孔京墨对着满堂宾客朗声道:“今日于姑娘被人欺辱,某愿以救命之恩起誓,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他低头看着她,眼底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可愿嫁我?”
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
于倾辞忽然想起三天前,她在将军府外遇见送药材的老仆,那药包上的绳结正是孔京墨当年教她的平安结。
原来他早知道,萧承煜克扣药材,却故意让她发现,等着她在今日破局。
“我愿。”她仰头望着孔京墨紧绷的下颌线,忽然伸手勾住他的腰带,在他骤然僵硬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于倾月的尖叫:“姐姐怎能如此不知廉耻!”
于倾辞转身,袖中滑落的休书正飘在萧承煜脚边。
那是她昨夜用萧承煜的印信伪造的,此刻墨迹未干。
“妹妹不是最懂廉耻么?”她轻笑,“不然怎会穿着我的嫁衣,在我婚礼上与人苟合?”
萧承煜终于反应过来,伸手要抢休书,孔京墨却忽然横抱起于倾辞。
她的绣鞋踩碎地上的喜帕,看见萧承煜的手悬在半空,像条被斩断头的蛇。
殿外传来马蹄声,是孔京墨的亲卫早已候在门外,灯笼上的“孔”字在夜色里像团烧不尽的火。
“将军……”她伏在他胸前,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他明明能自己行走,却偏要她背着走了三条街。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学会了算计,算着如何让她一步步走进他的局。
马蹄踏碎最后一盏花灯,于倾辞回头望了眼渐渐消失的喜堂。
红烛还在烧,却照不亮屏风后那对狼狈的男女。
她忽然轻笑,将脸埋进孔京墨的披风里。
那里有淡淡的松烟味,比沉水香干净千倍万倍。
“后悔么?”孔京墨的声音头顶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
于倾辞勾住他脖子,指尖划过他后颈的旧疤。
那是她当年用剪刀剪开他衣领时留下的。
“不后悔。”她轻声道,“只是将军要记住,今日是你先动的手。”
夜色里,孔京墨忽然低笑,笑声震得她耳膜发颤。
他低头,将于倾辞的披风又紧了紧,仿佛怕她被夜风冻着。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走向他的那一刻,他藏在袖中的手早已掐出血来。
怕她反悔,怕她犹豫,怕这十年的等待,终究成了镜花水月。
喜堂里,萧承煜的怒吼混着瓷器碎裂声传来。
于倾辞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渐渐与孔京墨的重合。
这一晚,她亲手焚了十年的痴妄,却在漫天火星里,握住了另一簇更烈的火。
……
将军府的喜房燃着双蟠龙烛,红纱帐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于倾辞捏着剪刀抵住孔京墨咽喉时,他正低头解腰带,青玉扣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将军好算计。”她指尖压着锋利的剪刃,在他颈间划出一道细血痕,“迷香是你换的,药材是你送的,就连萧承煜今日穿的竹纹喜服,也是你让人故意撞他衣箱时泼了香露——好让我顺着气味,当场捉奸。”
孔京墨忽然笑了,喉结擦过剪刀刃,血珠渗进衣领:“夫人倒是聪明。”
他抬手扣住她手腕,借力一转,剪刀当啷落地,反将她抵在雕花拔步床上,“可还记得三年前,你在城西药庐跪了三日求药?萧承煜给你的,不过是半副假药,真正的千年参王,是我让人磨成粉,混在他的药罐里。”
于倾辞浑身僵住。母亲临终前说“药香里有雪松木味”,正是孔京墨常年用的香膏味道。
她忽然伸手扯开他中衣,月光漏进窗棂,照见他后背交错的刀疤,最深处一道形如断箭。
那是去年北疆战役,他为抢回她母家当年被贪墨的军饷图,被叛军砍了十七刀。
“疼么?”话出口才惊觉嗓音发颤。孔京墨转身时,她看见他胸口纹着半朵并蒂莲,正是她绣在金缕鞋上的花样。
“疼。”他忽然低头咬住她耳垂,热气喷在她颈间,“可更疼的是,看着你穿嫁衣走向别人,还要假装自己只是局外人。”
妆匣被碰翻的声音响起。
孔京墨捞起滚落的檀木盒,打开时里面躺着双绣着并蒂莲的旧鞋,鞋跟处“辞”“墨”二字已被磨得发亮:“那年你才十岁,蹲在雪地里给我穿鞋,说‘等我长大了,就嫁给哥哥’。”
他指尖划过她颤抖的唇,“后来我才知道,你根本不记得这话,只当是救了个陌生小乞儿。”
于倾辞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浑身是血的男孩,明明能自己系鞋带,却偏要她蹲下来替他穿。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把她的一句戏言,当了真。
“所以你故意让我在婚礼上看见萧承煜的丑态,”她揪住他衣襟,“你早就知道,我不会忍到拜完堂才发作。”
“是。”孔京墨低头吻她掌心的月牙痕,那是她在喜堂掐出来的血印,“你向来睚眦必报,当年庶弟推你落水,你能在他书房放三个月的蛇。我算准了你定会在最体面的时候,撕烂他们的面皮。”
他忽然轻笑,“只是没算到,你会主动勾住我的腰带——那时我心跳快得,连战马都追不上。”
窗外传来更声,子时三刻。
于倾辞忽然听见房梁上有瓦片轻响,是孔京墨亲卫的暗号。
她伸手推开他,却被他反手按在枕头上,发簪滑落,乌发如瀑铺在红绸上:“夫人可知,今日你说‘我愿’时,我身后的亲卫都松了口气?”
他指腹划过她红肿的眼角,“他们早就在赌,我究竟还要等多少年。”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管家捧着匣子跪地:“将军,侯府传来消息——”
孔京墨抬手止住话头,于倾辞却已看见匣中露出的一角密信,朱砂写着“通敌铁证”四字。
“萧承煜私通北戎的证据,是你让人放进他书房的吧?”她忽然笑了,“就连于倾月的肚兜,也是你让人绣了北戎纹样,故意让我撞见。”
孔京墨不答,只从袖中取出半幅残卷,正是她母家当年被诬陷通敌的卷宗:“七日前,我在北疆地牢找到当年的狱卒。”
他指尖划过卷上血字,“你父亲临刑前,用血写了‘墨’字——他早知我会护你,所以放心赴死。”
于倾辞忽然喉间发紧。
父亲死时她才十二岁,只记得刑场上有个少年将军红着眼替她收尸,原来那就是刚从边疆回来的孔京墨。
“所以你娶我,不只是因为十年前的救命之恩,”她抓住他手腕,“更是为了兑现对我父亲的承诺。”
“错了。”孔京墨忽然翻身坐起,扯过她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心跳如擂鼓,“我爹战死前,让我护你一生。可我护着护着,就想把你困在身边,让你眼里只有我。”
他低头吻她发顶,“三年前你为母求药,在雨里跪了整夜,我躲在房梁上看了整夜——那时就想,若你肯抬头看我一眼,我定要把这天下捧到你面前。”
更声又起,子时已过。
于倾辞摸着他背上的刀疤,忽然想起喜堂外他亲卫的灯笼,分明比寻常将军府的灯,多了朵并蒂莲纹。
“你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她忽然轻笑,“就连我改嫁的诰命文书,都在马车上等着是不是?”
孔京墨低头咬住她指尖,含糊道:“夫人聪慧,可还要查什么?”
他忽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红烛映得眼底似有火焰跳动,“是查我床头暗格里的、你这三年来的所有字迹,还是查我盔甲里藏的、你十二岁时丢的那支玉簪?”
于倾辞忽然怔住。
床头暗格她今早便发现了,里面整齐码着她写的每封家书,甚至包括她去年中秋骂萧承煜的草稿。
而盔甲里的玉簪。
那是她及笄礼时丢的,原来早被他捡了去。
“孔京墨,你真是个疯子。”她忽然勾住他脖子,主动吻上他唇,咸涩混着松烟味在舌尖漫开。
他浑身紧绷,像匹被拉紧的弓弦,却在她舌尖轻扫时骤然放松,化作绕指柔。
“夫人叫我什么?”他喘息着问,指尖解开她最后一道衣带。
于倾辞望着他眼中倒映的自己,忽然想起十年前雪夜,他说“我叫墨哥儿,你记住我”。
“墨哥儿。”她轻声唤道,看见他眼底翻涌的山洪终于决堤。
晨光初绽时,于倾辞被窗外的喧闹声吵醒。
喜房外,亲卫们正抬着箱笼往里搬,最上面放着她昨日遗落的碎玉镯。
已被孔京墨让人用金丝重新缀好,十二瓣翡翠围成并蒂莲形状。
“将军,侯府已被查封。”管家隔着屏风禀报,“萧承煜在密室搜出北戎令牌,于倾月……”
话未说完便被孔京墨抬手打断。
于倾辞披着他的中衣起身,看见妆台上摆着封拆开的信,是她昨夜写的和离书,却被人用朱砂在“和”字上画了圈,改成“合”。
“后悔么?”孔京墨从身后环住她,下巴抵在她肩上。
于倾辞望着镜中交叠的身影,忽然转身吻他喉结:“后悔没早十年看清你这副算计的模样。”
她指尖划过他胸前的并蒂莲纹身,“不过现在——”
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第一缕阳光爬上雕花窗。
于倾辞忽然推开他,捡起地上的剪刀:“昨夜你弄坏了我的嫁衣裳,该当何罪?”
孔京墨望着她泛红的眼尾,忽然单膝跪地,双手呈上那双全旧鞋:“甘愿受罚,只是恳请夫人——”
他抬头时眼底尽是笑意,“罚我日日为你穿鞋,岁岁为你描眉。”
红烛早已燃尽,新换的蟠龙烛正噼啪作响。
于倾辞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忽然想起昨夜他说“我打胜仗,是为了让你当全天下最威风的将军夫人”。
原来这十年,他步步为营,不过是想在这乱世里,为她筑起一座永不倾塌的城。
她忽然伸手,将剪刀塞进他掌心:“先罚你,把这十年的相思,都写成兵书。”
孔京墨愣住的瞬间,她已转身钻进被子,只露出通红的耳尖。
他忽然低笑出声,掀开被子将她捞进怀里,晨光中,两簇交缠的影子在红纱帐上摇曳,如同并蒂莲在春风里初绽。
这一晚,将军府的喜烛比寻常人家多燃了三个时辰。
而远在侯府废墟里,萧承煜握着染血的休书,忽然想起于倾辞转身时,腰间垂着的正是孔京墨从不离身的半块玉佩。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输在了十年前那个雪夜,输在那个小姑娘毫不犹豫地,将陌生男孩护在羽翼之下的瞬间。
晨光漫过京城时,于倾辞摸着孔京墨胸前的纹身忽然轻笑。
她终于明白,这世上最锋利的算计,从来不是迷香与休书,而是一个人用十年光阴,将自己熬成另一个人的归处。
就像此刻他环着她的手臂,像道永不松开的枷锁,却让她甘愿困在这温柔牢笼里,再也不愿逃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