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梳叶,夜凉如水。
“云儿,方便吗?师父让我送两本药籍来。”
无人回答。
“那我搁门口了?”
依旧无声。
“云儿?”
他疑惑地听了听动静,拉开门。
矮案上,一个打翻的茶杯,水洒满地,一侧的屏风后传来闷响,人影绰绰。他按住腰间佩刀,缓步走去。
屏风后,有两个人。一人躺在地上,口鼻白沫横溢,浑身僵硬,胸前处血肉模糊;而另一人双手握一把短匕,眼神涣散,正一下连一下地狠狠捅着躺着那人的心口。他动作机械,手上、脸上、全身都是血,见有人来了,微微一停,僵硬地扭过头,盯着来人。
“师、师……”
他面色煞白,腿一软,跌在地上:“啊——!”
华灯初上,又一年中秋。
凉风起,卷着后院内的桂花香漫来,犹如蒙在面上的丝缎,轻挑地一扯,滑过鼻前,复悠悠散去。
隼城,秦府内宾客如云,喧笑声声,各处都挑起花灯,设上了长桌,秦父秦母满面春光,忙得不可开交,一场期待已久的家宴,热闹得恍若白昼。
“阿贞在丝路做生意?最近如何啊,应是好的吧?”一人笑问。
秦贞点点头:“承蒙风调雨顺,今年确实不错。”
那人和旁边一碰杯,问道:“听闻朝廷元月设了妖师把关?”
“嗯,”秦贞剥着虾,漫不经心地送到秦慎碗里,答道,“妖师看把的是丝路口,不在我们这片,但也管了不少事,还得多亏朝廷,我身边发了好几户。”
那人加一口菜,点了点头。
旁边有一人道:“唉,且说妖师,前几日那事儿听了么?”
众人静待后文。
那人捋了捋短须,张口欲言,却又为难地扫了眼秦慎。秦慎一怔,会意,起身笑道:“孩儿去敬舅舅们杯酒。”说罢,便端着酒杯去了另一桌。
那人叹了口气,方道:“前几日,北山那儿一件真事,怪讽刺的……说的……俩人师兄弟,都是妖师,结果那日师弟在师哥茶里下毒,眼看着口吐白沫,又拿匕首……”
“行啦,大过节的,净说这些败兴致的。”一人无奈道。
他一笑,避开一段:“听个新鲜作罢。那师弟实际比师哥还要年长几岁,不过入门晚了,得这个辈分。师父尤爱师哥,想必……师弟心里头不甘罢了。这事儿不好看,本来那派里头是自己兜着藏着的,可还是叫走漏出去了,唉,不光彩呀。”他喝干酒,悠然吟道,“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秦慎敬了一整圈,回到江聆身边坐下。
金秋河蟹肥,他掂一只重的,启了壳,剔出蟹黄蟹肉,拨给江聆。
“哎,二哥,到底啥时候给阿慎完婚呐?”一人喝得大醉,看见这幅光景,冲秦父呵呵笑道,“咱都等着喝喜酒哩,这礼可……早就备好啦!”
一语道出,满座欢乐,江聆红了脸。
“嗯……”秦父微笑着打量秦慎,“这事,我看不如就这月办了吧,挑个好日子。夫人说呢?”
梅楚笑得眉眼弯弯:“阿慎,成不?”
秦慎自然是没什么意见,她对江聆说不上喜欢,但也并无反感,何况成了婚两家共赢,便说:“成。”
秋凉拂面,桂香十里,一轮满月在天,照得瓦顶满檐清光。
“……哈哈,好事!……来来来,贤弟,再喝一个……”
“……阿慎,舅舅也敬你一杯,天作之合,祝贺哪!”
“哎哎,娶了媳妇可不能忘了哥儿几个……”
秦慎笑着,和江聆一起,与一众亲友欢酣密坐,推杯换盏,庭前的柳树摇曳着柔条,也为这将至的喜事快慰。
觥筹交错间,一阵笛声悄然响起。
那曲子声音轻轻的,藏在宴饮的喧闹中,几不可闻。然而秦慎一偏头,听见了。
“来啊,再、再干一杯……”
秦慎被勾着肩膀,又半推半搡地入了筵席。
临近三更。
月上梢头,人影散乱,秦慎送江聆回房。
“玩得好呀……”江聆尽兴,挽着秦慎痴痴地笑,唇红齿白,眼含醉波,两湾酒窝浅浅的,当真是极动人的姑娘。
秦慎刚得了喜事一桩,开始平平的心情也被宴饮无比欢闹的气氛带得畅快起来,笑着摘下她的胳膊:“快睡去吧,今天也累了。”
他一身金边华裳,笑起来英俊至极,昏黄灯光下,那种甘醇温润的气质掺了酒味,显得格外潇洒,她心脏狂跳,忸怩着不敢直视,但瞥见他高挑的背影转出廊外,江聆却又忍不住喊道:“干什么去?”
秦慎道:“去外头醒醒酒。”
待秦慎走远了,她身边丫头接过薄裘,说:“少夫人,您这样急匆匆地问‘干什么去’……莫不是……本还想要留少爷……”她一笑,闭了嘴。
江聆脸红得要滴血,空动了动嘴唇,话都不会说了。
秦慎搬了把板凳,靠在角檐下面吹风。
月似明镜,一片秋凉若水,又听见那人悠悠地吹起笛子来。
笛声不似先前,这次尾韵绵长,悲伤隽永,浸着一轮满月,似有话相诉却又无法开口,那人心不在焉似的,时不时还有音漏气走了调,低徊中又添凄寒。秦慎睁开眼,不卑不亢地听着,想道: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做什么?
旋即又一转念:中秋夜,生情罢了。
他站起身,顺着笛声走出门去。团圆良宵,即便隼城的大街也是空荡荡的,往日眼花缭乱的糖偶面人、古玩珍宝、钗饰脂粉一众商铺,今夜全都收了门前旗挂摆展,回家过节去了。秦楼楚馆鞍马亦稀,唯有街角一家小酒肆还亮着灯,昏黄、宁静地照着方寸大小的一隅,酒盏轻响,灯下几个无归人。
秦慎松松按着佩剑,往前进一步,那笛声就退一分,他醉意朦胧,饶有兴趣地沿墙慢行,笛声也不近不远地响着。
秦慎松松按着佩剑,往前进一步,那笛声就退一分,他醉意朦胧,饶有兴趣地沿墙慢行,笛声也不近不远地响着。
夜色中,忽然听见一阵脚步,武靴踏地的轻响透过笛曲钻进耳朵,他酒醒了一半,片刻后,只见一个人从偏僻的街角里转出来。
那人见了秦慎,一愣,随后惊喜道:“师弟?”
“师兄,”秦慎一拱手,“在这碰见了。”
邵怀川问:“师弟还不歇息?”
秦慎道:“家里有宴,我出来醒会酒,随便逛逛。”
邵怀川笑逐言开,和他并肩同行:“我也在屋里呆得气闷,刚和那巷子里一个小叫花子聊了会,换来个东西,”他掏出一个纸包,给秦慎看了看,道,“挺不好找。”
若即若离的笛声停了,秦慎道:“师兄在毒上有造诣。”
“嗯,一味难得的奇毒。”邵怀川拍了拍他的肩膀,将装着毒的纸包放回襟中,在秦慎看不见的地方眯起眼睛,“北山那事听说了吗?这正是当时茶里那毒,听闻是从东洋进的。”
说着,路过方才那酒馆,邵怀川笑道:“我去跟老板说句话,你等一会儿。”
酒馆挨着古运河,秦慎应了一声,四面无人,凉风挟着水汽吹来,沿街梧桐树叶沙沙作响,他倚上石栏,向远望去,蓝夜间,点点红枫渔火
北山的师兄弟也不算什么丑事。他想,人活百年,为的不过是自己一点儿自在,少时那一腔空荡荡的情怀太脆弱,随便就被绵绵不绝的私欲填满,被庞大如泰山的私心压进了旮旯。先贤有云“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可这道理说着亮丽,世间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呢?上善的天地太大,塞不进这颗只有三寸的心。
一只飞蛾扑闪着翅膀出现在桥边,秦慎看着它毫无章法地打旋飞舞,又渐渐被吞没在黑夜中。
秋夜太宁静,秦慎轻轻晃着腿,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
瓦片的轻响。
他猛地转身,来人却更快,落下屋檐,一把按住秦慎准备拔剑的手,渡来一股沉稳的内力,紧接着一抖袍袖,横笛唇边,笛子发出一声令人战栗的尖啸。
锐音如疾风快雪,霎时席卷天地,如潜龙哀愤长吟,酒肆的窗壁咯咯开裂,满街树叶狂舞。秦慎修为如此,也忍不住心神一震。
片刻,笛声渐消。
他面前站着一人。
那人背对着他,一身金边黑袍,长发用木簪半束着,左手一支白色玉笛,右手原本按着秦慎握剑的手,此时却滑落下来,慢慢垂进了袖口。
他胸前红痣又疼了起来。
秦慎咬着牙,越发模糊的视线越过这人,勉强看清在不远处,有一个人扶着墙,作呕吐状,剧烈地喘着粗气,一道血柱如箭般从口中喷了出来。
那人是……师兄?
秦慎错愕地眯起眼,迈向前一步,黑衣人却伸手拦住他。
邵怀川被震得呕血,见竟然有一陌生男子挡在秦慎身边,恼羞成怒,狠狠一抹嘴,大吼道:“什么人?!”
萧然回答:“妖。”
“妖?”邵怀川直起身,发髻散乱,狠狠瞪着秦慎,颤声道,“好师弟,你真是招喜欢……不仅人,连妖都为你倾心……”
萧然一挑眉,顿时邪气横生,静静地看着他。
邵怀川趔趄一步,从腰间抽出一把重剑,狞笑道:“孰高孰低,一战便知。”说罢,提剑一甩,冲着秦慎急速袭来。
秦慎怔住了,喃喃道:“师兄......”戒备地将黑刃拔出一半。
萧然微微垂眼看了他一眼,侧过身,挡住秦慎,竟是把玉笛收回了腰畔,垂袖而立。邵怀川剑光一凛,跃起道:“死妖物,接我一剑!”
萧然不躲不闪,只是伸指在他剑身上轻轻一弹。只见邵怀川手中重剑瞬间结了一层薄冰,咔嚓一声硬响,随即碎为齑粉。
邵怀川被震得单膝跪地,光秃秃的剑柄滚到了一旁。
萧然道:“快走吧,别找麻烦了。”
邵怀川目眦欲裂,低着头,忽然又仰天大笑,一扫往日的平静和蔼,那笑声诡异仿若夜枭:“明周啊!我这做师兄的痴长你几岁,竟处处都是……自愧弗如!”语罢,咳了一口血沫,撑起身,爬上房顶,狼狈地消失了。
一切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萧然将剑柄捡起,看后又扔下,对秦慎道:“邵怀川想杀你。”
秦慎沉默片刻,随后,缓缓抽出黑刃,长剑冰亮的剑锋抵上萧然的后颈。
萧然微微一笑,指了指地面:“妃子梦,一种极难调配的剧毒粉末。他戴了手套,用手掌内力震出,沾身即死。”
秦慎心口还在疼着,沉声道:“他……是我的师哥。”
“你的师哥想杀你,”萧然道,“嫉妒。”
秦慎吐一口气,将剑刃逼紧一分,问:“你是妖?为什么帮我?”
萧然转过头,凝视着他。那双深刻的眼睛中光影闪烁,仿佛有千言万语,然而他只是看着秦慎,不发一言。
秦慎微微皱着眉,若有所思地和他对视,半晌,似有所察觉,喉咙忽然一紧,游雀那天的“顺”字轻飘飘地划过他的心。
这人是……
他犹豫良久,片刻,试探着问:“你认识我,是不是?”
一瞬间,绵绵不绝的记忆随着秦慎这句话如丝如缕地缠绕而起,越缠越密,越绕越乱,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前世那人一颦一笑的模样似乎隔着一道浩瀚邈远的长河,与秦慎的面容重叠在了一处。萧然心中猛地烧起一捧烈火,目光微动,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碰他的脸。
秦慎不等他回话,退开两步,将黑刃从萧然的脖颈转至他身前,剑尖虚指着他胸口,晃了一式,道:“可是我不认识你。”
清风拂过,掠起一水月光淋漓。
萧然没说话。
秦慎眨了一下眼,突然,握着黑刃直直破空挥上,猛然掀起一阵凌厉狂风!
萧然瞳孔皱缩,抽出玉笛,笛音勉强挡住了攻势,随后倒退一步,长袖一振,消失了。
酒肆的灯笼摇晃着,吱吱呀呀。
秦慎长剑入鞘,定了定神,迈步回府。
不料走出两步,他的头忽然一沉,红痣的剧痛密密麻麻地包裹上来,腿一软,摔在长街上。
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
别让我……再遇见那个人了。他最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