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便是一片茫茫的黑暗，空气的味道比记忆中来得冷冽许多，每次舱门自动开启，这种纯净到有些刺鼻的空气总让他瞬间清醒。他解开横在身体上方的几根固定带，坐起身，手腕轻轻往下一撑，便飘了起来。舱门在他身后自动关闭，随后，整个飞船内的灯都被点亮，让包裹着他的这一方小天地从一片深黑宇宙中独立出来。

即使接近真空的环境中没有灰尘的存在，他依然保持着每天清洁的习惯。特制的清洁剂一从瓶中挤出来，就成为漂浮在半空中的圆形液滴，他拉开衣服的上半段拉链，让这些大大小小的液滴进入衣服包裹的范围，又将拉链再次拉起。清洁剂在他的皮肤上四处滚动，又凉又滑，一开始总觉得痒，现在已经习惯了。

以这种方式洗澡的时候，他总是对着舷窗，睁大琥珀色的瞳孔看着外面的一片浩淼星空。偏左侧的空间里有一大簇星云，几天前第一次发现它。在高速运行了这么长的时间之后，自己乘坐的小飞船便来到了它的尾部，一条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光带。隔着遥远的距离，那条光带看上去像流质一般缓缓运动，又像一段刚刚被拆解松散开来的缎带，掩着为这片温柔宇宙而呈上的礼物。

他眨眨眼睛，心想，无论看多少遍，这样的景象果然是最棒的。虽然他已经不会再像最初那样激动地喊出声：“呜哇！太美了！”没有谁能听见，除了他自己。

清洁完毕，他用手指一点窗沿，往一块挂在船体中间的屏幕方向飘去。

打开拍摄器，屏幕上便映出他的脸，右上角红色的“REC”字样一闪一闪。左下角间或出现“3”、“2”、“1”的倒数，数字变为“0”时，屏幕上的画面稍有定格，作为静态影像被保留下来。

“早上好，我是黄濑凉太。今天的宇宙之行也开始了，希望不要撞上莫名其妙的卫星，也不要遇上不友善的外星人、异形、宇宙怪兽。”

他弯起眼睛笑，刘海投下的阴影使他的少年面貌更加柔和。

“虽然很想带大家看看窗外的景色，不过最近几天能看到的都是同一片星云。它真的好大啊，不过确实很美就是了。嘛……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今天就省略窗外的拍摄，简单打个招呼吧。过了今天，这项为期一个月的企划就结束了，大家，地球再见咯。”

“诶？真的假的！这么厉害的企划要让我上吗？”金发少年的眼睛放着光，似乎比夏日的阳光更为耀眼。他“啪”一声把手中的饮料杯拍在桌上，橙色液体涌上吸管，片刻之后又退了回去。

“因为公司总部也是这次载人计划的赞助商之一嘛，就提出先送一个人上去，给公众演示一下在宇宙中的生活到底什么样，打消顾虑，好让他们踊跃送钱来啊。”经纪人看着对面明显激动起来的少年，故意停下来，端起杯子喝她的冰咖啡。看够了对方急切又期待的眼神，才继续说：“然后，这种露脸的事形象还是挺重要的，所以要从公司签的模特里选。正好你平时一直在打篮球，身体素质应该不错，就直接确定下来了。”

“拿我当小白鼠吗？好开心！”

“当小白鼠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吧？先说好，这可是工作啊。为期一个月，船内会准备好拍摄器材，你每天都要拍一段自己在那里的生活。等回来之后，这可是不得了的资料呢，好几家媒体已经预定专题报道了，公司还准备单独出一本写真，记得形象要保持好啊。”似乎已经预见到这项企划之后，手下这个小模特爆红的未来，经纪人忍不住捻了捻手指，练习数钱的手势。

“我明白的！我会在好好玩的同时不忘工作的！”由于兴奋过头，少年一个没忍住，将内心想法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

经纪人抬手拍他的头：“都说是工作了。不过，你真的是作为小白鼠一个人上去的，虽然各种细节都考虑得比较周全，风险还是比较大。所以，你也可以拒绝。”

“要去！”

“先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再给答复吧。”

关掉拍摄器，他用脚点点船体底部，飘往控制台。

船头上方是视野最为开阔的窗户，稍抬起头，就能看到前方大片昏黑之中的无数光点。已经存在了亿万年的星球爆炸凋落，新的星球又在角落中诞生，这是每天都会在他眼前上演的，最为盛大的生命剧场。

下方则是许多个整齐排列的屏幕，投射着地球上发生的一切。他为视线正对着的几个屏幕设置了固定追踪，一个是家人，一个是这次企划的技术负责人，一个是自己的经纪人，最后一个，是曾经的中学同学。

他打开通讯器，将耳麦戴在头上，看着其中一个屏幕说：“小青峰，你怎么还在睡啊？今天也要迟到了哟。”

屏幕上的身影已从少年迅速成长为青年，睡相却没有什么长进。一条腿半悬在床沿，嘴角还挂着口水的痕迹，一只手还放在床边的矮柜上，似乎是按下闹钟之后就没有再收回来。通讯器静静躺在闹钟旁边，没有任何反应。

通讯器也是特制的，一共有三个。一个由他带上飞船，剩下两个本来是为父母二人准备的，但他们说共用一个就够了。“一个人会很寂寞吧，和朋友也要保持联络哦。”母亲说。于是他便给了青峰。技术中心和经济公司都不需要，他们可以通过实验室的设备直接与他联系，免去等待信息传递的漫长时间。

一开始的间隔是五小时。他先向家人报了平安，大致描述一下身处的环境，表达完自己很好不用担心的意思，便切换到青峰的线路。

“小青峰，宇宙超棒啊！虽然有一个月不能打篮球，但是看到这么厉害的画面，就算回去输给你也值了！”他戴着耳麦语气激动地说完，按下发送键。

五小时后，屏幕上的青峰拿起通讯器看了看，插上耳机。又过了几小时，他手边的通讯器“嘀嘀”响了两声。

“你是在炫耀吗！回来一对一把你打趴下！”

听到熟悉的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他笑得很开心，又说：“那我们来打赌谁会赢吧。”发送。

他非常确定对方的答案会是什么，又想了想既然有这个时间差，不如玩一把。于是又说了一句：“谁是笨蛋？”发送。

他心情愉快地躺进睡眠舱度过在宇宙中飞行的第一个夜晚，对即将收到的回复充满期待。

睡醒之后，果然听到那句无比自大的“当然是我啊！”

他憋着笑，把通讯器的对话记录往前调了一下，再播放。

“谁是笨蛋？”

“当然是我啊！”

于是笑倒在控制台前，伸出手对着屏幕中走在上学路上的身影轻轻弹了一下：“笨蛋。”

他离宇宙的中心越来越近，也离曾经熟悉的世界越来越远。通讯器传递信息所花的时间越来越长，没过几天，他对时间的感知也与原本的世界有了巨大偏差。

他看到屏幕中已经成年的青峰终于睁开眼睛，掀了被子，伸个懒腰。

“小青峰，今天一个月就到期了。我应该回去了吧，如果一切正常的话。啊……不知道你收到这条要多久以后了。”

青峰总爱盯着天空出神。

这一习惯的养成，对于一个本来就爱翘课跑到天台上睡觉的人来说毫不费力。只需要在入睡前睁着眼睛多撑一点时间，直到觉得阳光不再那么刺眼，大片的蓝色却开始晃动，像要滴下来。他便闭上眼，睡去。

后来这个习惯的体现不再仅限于天台，被他延伸到了各种场合。操场上集合的时候，回家路上等变灯的时候，街边篮球场擦汗的时候。

原本说好的一个月已经过去了许久，久到他都忘了黄濑告诉他时，说的到底是一个月还是一年，甚或其他更长的时间。通讯器已经很久没有再响起，他开始在网上搜索黄濑的消息。

结果看到满屏哀嚎。

“黄濑君到底去了哪里啊？不是说一个月就回来吗？”

“说好暂时离开一个月，回来就有重磅消息要发布的啊，怎么突然彻底消失了？”

“不会是找借口隐退了吧？”

看来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没有他具体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的新闻。

随着时间的流逝，网上也不太能看到有人提他。除了曾经那些fans的猜测之外，偶尔会有人贴出他的照片问：“这是谁？外形很不错啊，为什么一点也不红？”有人回答：“这是黄濑凉太，已经隐退很多年了。当初也算小红过一段时间吧。”再后来，即使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也只得到三两个回帖附和：“咦？不认识呢。确实不错啊，叫什么名字？”

整个世界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个人而受到多大影响，除了某个载人计划被迫搁浅。

只是无论时间过去多久，即便通讯器专用的充电设备已经无法工作，长久盯着天空出神的习惯依然被青峰保留下来。

偶尔，身边同路的人会问：“天上有什么吗？怎么看得那么认真？”

他抬起手，遮住直刺入眼的阳光，回答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个朋友，让我等他回来打球。”

运行出了差错的情况，他是在出发十几天的时候知道的——他在那艘飞船中感知到的十几天。

地球上的时间已是半年以后。

原本，他搭乘的飞船应该在全速脱离地球大气层之后，进入某条既定轨道，匀速围着地球绕行。可是它一直在以最初的速度远离地球，没有丝毫停下来的迹象。

他茫然地对着眼前的屏幕，技术负责人正在努力解释情况并试图安抚。专业的技术问题他听不懂，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按原定时间回家了。

“我们会努力解决，请你再耐心等一等。”

他面色平静地答道：“好的。”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那就等。他看着屏幕中自己认识的所有人迅速长大，老去，消逝，轮回。

整个世界远远跑在了前方，将他留了下来，慢慢追赶。像是在漫长的时光里迷了路，找不到出口。

他仍然用通讯器发送着一条又一条信息。另外两个已经不知被遗失在哪里，想来也早就不能使用了。没关系，就当作是用语音记录的日记，无聊的时候还能翻出来听一听，他想。

“小青峰，”他抬头看向船头的窗，“我前面好像是处女座星云诶。天文上应该叫室女座星云吧，很大呢，扁扁的，真的像草帽一样。因为形状太规则了，看起来真是超——无趣啊，跟你一样呢。”

“小青峰，我今天自己剪头发了，实在太长了好难受。结果两剪刀下去刘海被我剪出个很明显的三角形缺口……回去会被公司骂的吧，呜呜。”

“小青峰……啊，现在应该是姓山田了吧，不过还是习惯叫你小青峰啊。算了，现在你也听不懂，等过几天长大了就没问题了吧。”

青峰的屏幕锁定一直保留下来，即使他作为“青峰大辉”的人生已经完结，转生成为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他有时候姓山田，有时候姓佐藤，有时候姓渡边，当然有时候也会巧合地再次姓青峰。

当日子千篇一律到日记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话痨的毛病终于有所好转。

“小青峰……”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他已经找不到新的内容可说。

他开始回忆曾经普通的生活。让人昏昏欲睡的课堂，满是跑步声的体育馆，赛场上让他觉得刺眼的灯光，夏天开始融化的流到手上的冰棍，等变灯时偶然跑过来蹭自己腿的流浪猫，一直追逐着期待超越的背影……

他突然想起来，有件事原本打算说出口，在他回去之后。现在才生出后悔的念头，怎么说也晚了太久。

早知道会这样，应该在走之前就说的。他想。

“小青峰……”

青峰接过通讯器，翻两转，看几眼，便玩起了抛接。“黄濑，这是什么？”

“小青峰你可别弄坏了啊！等我这次走了，就靠这个联系了。”黄濑忍不住想伸手去接，对方却先他一步将抛起的物件抓在手里，然后继续重复这一动作。

“是吗？怎么用啊？”青峰再次将通讯器翻来覆去看了看。

黄濑掰过他的手，指着通讯器上的按钮说：“就和普通的便携播放器差不多吧，只是多了耳麦能录音，还可以发送。”

“会去很久吗？还要准备这种东西。”

“一个月，还好吧。等我回来继续打球啊。”

青峰抬起抓着通讯器的那只手，用手背擦擦鼻尖：“别以为跑得远了点就可以偷懒，去了也要记得练球，回来一对一别让我太无聊。”

然后是片刻的沉默，路边的微弱虫鸣轻轻拍打着耳朵。青峰觉得自己接收到的视线充满震惊，于是疑惑地转过头。

“小青峰……我可是要坐着飞船离开地球啊，没有重力的好吗，要怎么练球啊？”他努力忍着笑，以至后半句话有些变音。

窘迫的表情只持续了两秒，青峰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点抱怨：“那你岂不是会输得很惨，多没劲啊。”

“诶？怎么可以这么说，太过分了！”

“那你记得把球带上。”

“小青峰……”

等了半天，没听到后续。“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叫着玩。”

“你是兴奋得脑子出问题了吗？”

“小青峰，等我回来再一起打球吧。”

“这句刚才已经说过了，白痴。”

“小青峰……”

“我喜欢你。”

他一个人慢慢地长大。

渐渐忘了含有灰尘的空气是什么味道，忘了在烈日下跑出汗的感觉，忘了雨水浸透衣服冰凉的触感。忘了感冒，忘了药水，忘了朝霞，忘了夜空，忘了海浪，忘了草地，忘了树叶，忘了泥土，甚至忘了最讨厌的蚯蚓。

彻底忘却之后，又开始彻底想念。

于是他记起当初启程之前，工作人员特意指给他看的一个按钮。

“行驶是通过实验室的仪器自动导航的，不用你进行什么操作。不过以防万一，这个按钮要注意，一定不能按。这是自动返程装置的开关，按下之后会全速飞回地球，大气层的摩擦会把船体熔尽的。本来是为需要的时候弃船逃生设计的，不过你这一趟没什么特殊任务，逃生装置还不完善，没有配备。”

现在，他想回家了。

他几乎将船体翻了个遍，找出一切坚固耐熔的东西，堆在睡眠舱的周围。然后走到控制台，按下了那个按钮。船体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他伸手接住从平整台面上被震下来的通讯器，又感觉到船体开始反向运行。

他将通讯器握在手里，调整到第一条信息，又设置了循环播放，把耳麦戴在头上。他躺进了睡眠舱，连同搜集来的东西一并放了进来，头一次觉得拥挤。通讯器被层层保护起来，是漂浮在宇宙中这艘小小飞船的中心，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围绕它运行。

闭上眼睛，舱门关闭。

回家吧。

夏日的街边篮球场比其他季节都要空旷。不少人都被烈日与炎热逼退，只剩不知疲累的少年尚在挥洒着汗水。

本只是最为基础的运球，金发少年却失了手，篮球落地后莫名歪向他没有预料到的方向，反应不及，便被对手抢断。他紧逼上去，却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轻松地跨步上篮。

“这里怎么有个坑啊？我还奇怪好端端运着球怎么突然就歪了。”金发少年的声音有些沮丧。

“输了一分而已，不要找借口啊黄濑。”黑皮少年拿着球走过来。

他不甘心地蹲下去仔细看，却有了新的发现：“里面好像还有东西。”于是拖着半截看不出是什么的线拎了出来。

“小青峰，这是什么古早的播放器吗？”

“我怎么知道。”

金发少年好奇地摸出裤子口袋里的耳机，扯掉那个东西上的半截线头，插了进去，将耳塞放进耳朵。

并没有音乐，只是一片不算刺耳的电流杂音。没过几秒，杂音中出现了微弱的人声。

“青峰……小……青峰……”

少年扯下耳机大声嚷嚷起来：“小青峰！这里面在叫你诶！”

黑皮少年疑惑地接过耳机，仔细听里面的声音。

之后便是纯粹的杂音，忽远忽近。像通过一段漫长的隧道而来，未及真切地抵达近旁，又再度远去。

他摘下耳机，揉揉金发少年的脑袋，说：“哪有啊？是你幻听了吧。”

然后揽过他的肩膀。

“来继续！好久没和你一对一了，今天一定要把你打趴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