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年的信》

《信的使命》


不过是在巷尾的一家旧书店。

  店里老旧的吊扇尽责的晃悠着转,吹不出什么凉风,反而把店里的热气打了一圈又一圈,只吹走了一些书上的灰尘。这里到处都是书,就连书架底下都密密撑了一排又一排,买书的人常常要踮着脚才能很好的穿梭其中。收钱的柜台就摆在紧挨着店门口的左手边,一进门就能看到。看店的老头在这令人不耐的炎热天气里挥舞着他那把用了许久的葵扇,另一只手在堆满了笔的桌上胡乱的翻找。尽管还有另一台些许有些用处的落地扇正对着他吹,但他身上还是出了一层薄汗,嘴里还时不时发出啧啧声。

  老头翻笔的工作暂时停了下来。有道阴影挡住了他寻找的光线,他不由得抬起了头。

  一个女中学生。他判断。白衣、短裤,还有马尾,绑的干净利落,脸上架着一副黑框黑边的眼镜,再加上一家书店——坐落在一所中学旁——这当然不难猜出。

  她毫不迟疑地进入到店里,老头又被突然洒落地阳光刺得眯起了眼,但很快他转过头去,眼神紧跟着女中学生的身影,监督她是否踩到那些被用心搁在地上的书。

她熟门熟路的在书架和书架的缝隙间转移,或许是找了好一会儿,找到她身上也都出了身汗,弓着背让热气又一次轻拍在身上。似乎是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她才站起来朝着店门口踮脚走去

  女中学生将那东西摊放在那堆笔的上面,让他结算。老头认真地戴上放在一旁的老花眼镜,他看着那一叠信纸,信纸上还放有两个信封;他又将信封掂起来,确认信封与信封之间、信封与信纸之间再没有东西。然后他抬起头,举起没在挥扇的另一只手比出个“7”,又像是紧跟着吐出一口浑气,他的声音有些缓:“七块钱”。女中学生掏出了十块钱,直接递给了他,等老头仔细数出三块钱还给她后,她就将接过的钱塞进随身的口袋,攥着信封和信纸,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旧书店里的那台吊扇在她身后转啊转,将闷热的空气捞起来又打散,捞起来又打散。


  她在街上走得飞快,手里的信纸被迎来的热风吹得胡乱在空中拍打,在这寂静少人的午后的街上,哗哗作响。

  信纸感到有些兴奋,或许,应该说很兴奋!它在书店里已经呆了小半年的时间了,一直渴望有人能将它带走,却总是因为每一个经过却从不停留的脚步失望。为了不让自己落灰,它借助那些快速通过的人身上带起的风,尽力将自己身上的灰抖落开来——它曾在刚上架是自豪于自己是第一叠信纸的位置,后来却总因此烦恼。

  我终于能够实现我的使命了——它想。于是更奋力用迎来的热风甩掉身上有或没有的灰尘。

  信纸在风里愉快的翻腾着。


  女中学生赶回家中,匆匆进了房间,将信纸连同两个信封一起扔在了桌面上。她刚拉开书桌前的椅子,正准备坐下,就听见有人呼喊:“囡囡!你过来下!”

  她准备坐下的动作就像是被人摁了暂停键,身形在空中不由得顿住了。她先是急急忙忙的回应,然后用手撑离椅子,疾走出去了,附赠了一股风,将信纸上的两个信封甩开了。信纸忽然感到一身轻松。

  它开始热切地预想自己的未来。它纸页洁白,“高级信纸”的标条就在第一页的正上方,勉强算是封面;还有那柔顺的纸面,一定能使书写自然流畅;又因它早已尽力抖落了灰尘,它现在浑身干净——它已然准备好了。它最后会被封好投进邮箱,去到许多不一样的地方,去见从未曾谋面的人。

  它最向往的是被寄到云南。旧书店里曾待在它身边的地图册有许多都是关于它的路线。它看过许多遍了,那些纵横交错的路线上四通八达的编织,或许有一天它也能经过其中一条,即使它并不知道。但都没有关系。它将会被人细心的安放好,或许时不时要被翻出来回味,成为那个人一生最值得的回忆。

  它这样渴切地想着,直到它的激动稍稍平复了些。

  只要能被寄出去。它想。

  只要能被寄出去,被寄到哪里都可以。

  它有它的使命。它要完成它的使命。


  有这么一大片,鲜明又耀眼的光直愣愣地洒下来,平整的铺在对窗的小桌前,给信纸镀了层灿烂的金边。

  可信纸有些不愉快。它想让风狠狠翻它个跟头,但是风一直没有来,只有满室的寂然,不存在风的呼声。它等风等了很久了,它等人等的就更久了。

  被搁放在桌上的这些天,比它在书店里的日子更难耐些。它不由得想,她在做些什么呢?她什么时候才动笔呢?她什么时候愿意在书桌前坐下?什么时候可以不只是进进出出、进进出出?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答案。毕竟也没有风。


  女中学生进门时就看到了这么一大片,鲜明又耀眼的光直愣愣地洒下来,平整的铺在小桌前,给她不算整齐的桌上的物价,都镀了层灿烂的金边。

  她有些莫名的欢悦,这种欢悦往往说不清因何而起。她走到小桌前,将桌上堆放的物件乖乖看了个遍:笔是笔、剪刀是剪刀、杯子是杯子、信封是信封、信纸是信纸……

  她的目光先是锁在信封上,最终又转移到那叠信纸。

  今天是一个好日子,适合写信。

  她将薄窗帘拉开来,将窗帘铺好在每一个角,再拉出椅子,稳稳地坐了下来。

  她拿起了笔。


  信纸对这发生的一切都感到不可思议。

她把椅子拉开了——她坐下了——她甚至拿起了笔!

可又把笔放下了。

女中学生捧起了它,将那张标条仔细撕下了。在那一刻信纸像是被真正赋予了荣光,它觉得如今它能比刚刚的太阳更热烈些!

她又重新拿起了笔,小心的下了笔:

“亲爱的”……

笔顿住了。往回又划掉刚刚落笔的字,将信纸翻过一页。

信纸的热情还在持续着。既然女中学生翻开了另一页——翻吧!它是一叠,可不是一张信纸!她庄重的神情让它沉浸,包括笔尖与信纸厮磨的声音,包括那被薄窗帘轻遮后透过来的恰好的阳光,包括她沉着的思考、深情的注目。

它只期盼她快点写,快点写好。好让它证明自己绝对可以承载起什么来,包括那黑色水笔留下的痕迹,包括那未知的远方。


事实上,她决定放弃那个傻不拉几的开头。这次她直接写下了那个人的名字,转行写完了“你好”,再一次顿住了。

她只是突然不知道该怎么下笔,或者说,如何开口?

这封信太难写了,或许她不应该开始的。没有了希切的灿烂阳光,缺少了温凉的风,消失了下笔的自然而然。

她又尝试着写下一小段,可是什么都不对了。她不是这么想的,下笔却成了另一副样子,笔和手都不听她的话。

  她仔细审视了一遍刚写下的行段。

  是个失败品,她断定。同时,今天又着实不是一个写信的好日子。

  她暂时甩开了笔,觉得身心都舒畅多了。信纸又被翻到了一个崭新的洁白页面,笔被轻轻搁在上面,信纸却感觉身上重了许多。


  女中学生陷入了深思。她回忆起了很多事情,包括她写这封信的缘由,以及她想要写信的初衷。

  应该怎么说,说了又会有谁来理解,理解她想写这封信的时候心情就像现在这样心口像是被哽住了的难过?

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最初就像她去书店买信纸那样,付了钱就像是被许可了喜欢,攥着信纸就像攥着梦想,带它回家就像是安了心立了命,最终又因为那声叫喊又或不止是那声叫喊而改变了许多事情。

我以为喜欢一个人应该是快乐的,她想。然而事实上我们谁也知道,喜欢是苦乐参半的。拥有喜欢的事情固然令人欢喜,但往往亲眼见证它的消亡让喜欢的人 痛苦万分。只好自己安慰自己,要的是快乐的过程,不要注重痛苦的结果。

可谁不愿意有一个快乐的结尾?

好似当初坚持着这么久就是个笑话,供人在茶余和饭后听着玩弄与哂笑。


有一瞬间信纸怀疑它能不能承受住这种寄托。有时黑色的水笔刚划过,就有泪冲散笔迹,然后它又会被翻开另一页,重新开始书写的过程。它是避不开的。于是实诚地兜住那颗颗滚烫的泪水,任由那泪珠充当深情的点缀,在它身上划出一片片深墨色不规则的圈。

她现在就在写信了,不停写不停写,让它开始担心自己或许没这么大的空间。

万幸的是,她写完的时候,用最后一页信纸的背面,完成了整封信。

信纸被安放在信封里,明天就要被邮寄出去。

它还记得它的使命。


这一路上,它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自然的。信封还在它的外面,将它包裹的严严实实,它也很想知道这一路上的风景,但这只能由信封代劳了。它幻想自己已经经过云南的某处,在一定意义上它认为它实现了它的预想。

一切都像想的那样刚好。

它会想起女中学生的落笔时的样子,那是它最珍贵的时候之一。等它到达了该去的地方,将会有一个人像她那样珍惜它。

信纸昏头昏脑的,只知道已经过去了好多天,有一天它终于被取了出来,没过多久又被放在一个绿色的包里。

它侧躺着,心情就像正在经过的这一路,时上时下,忐忑不安。


它被人轻捏住,在它可以感受到的有限的空间里,被移交到了另一个人的掌心。


它好像不知道被放在这个角落里多少天了。它甚至能闻到透过信封传过来的隐约的灰尘的气味,曾经它抖落许多次的灰尘,但这次终于没有了力气。

似乎是开门的声音。

有人将它捡起,它立刻感受到了一阵灿烂的光明!

还是这样的。它从一个人的掌心到了另一个人的掌心。这段日子给它的信封带来了不少灰尘,似乎想要借此黯淡它。但无论如何,它现在即将被人拆开,完成它 身为一封信的最重要的使命!


“这些都是给你的信,有时间看看?”

有人接过了这一摞信,并将它们随手放在一旁的茶几案上。这人在这堆信里翻翻找找,拆了几封又漫不经心的放了几封,似乎这不过是一个人在业余的消遣。

有这么一封信,信封上积累了些许灰尘。那人将灰尘抖落,在拆信的时候把这粘实的信封不文雅的拆破。里面的信纸不少,或许应该说是很多,这些在那人拿起它的时候,就已经掂量清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叠被打开的信纸上的字迹清秀,写信的人应该是一个女孩子;她的信里严谨地不容许有错别字,通过纸张厚度也能想到,她一定写得认真又深情。不过,谁会在乎呢?

只要有这么一个人不在乎,就再不需要谁的在乎。

它被随手放置在椅子上,看信的人早就走了,谁也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回来。倒是好心的清洁阿姨,还惦记着这片狼藉。她将信件都扔进了垃圾桶里,并顺手将那茶几上已经放凉的茶和茶叶一起倒了进去。


它是那样前所未有的接近它所有躯干。

淋身浇下的隔夜茶水尝试着一点点褪净黑色的遗迹,一朵朵浅墨的花渲染着洁白的残余。周身围绕的,是缤杂的气味,水果的尸骸垫在身下,干瘪着挤不出水分,逼仄的空间里,充斥着颓废与寂寥的气息。

是了,

垃圾。

信纸蜷着身体,安安稳稳地呆在了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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