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再看见这样的笑容,一张暗黄色的照片上,一个老妇人,她的左眼角边上有一颗黑色的痣,她端坐着,双手呈弓形,抱着两个大娃娃,脸上是憋不住的笑容,那个和她一样傻笑的是我的哥哥,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是我。
我很少看见这样的笑容,以至于当我到了上学的年纪的时候,我怀疑这张照片是从另一个平行世界传来的礼物。我把它小心翼翼的放进了自己的百宝箱里,和它一起的还有我的弹弓,玻璃球,以及五颜六色的动画卡片。
奶奶是不苟言笑的,但绝对不是和你讲道理,每次放假除了喋喋不休的说教,就是永无休止的比较。“高某某,你怎么不跟你爸爸去地里干活?”这是星期六早上睡懒觉的我听的最多的一句话,我翻了个身假装没听见,“都几点了还不起床,我五点就起来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地都锄了一遍了,那个时候饭都吃不上,不去早点,就得饿死啊。”她又像跟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还是没有答话,我的不合作运动似乎惹怒了她,她一把掀开被子,我一下子暴露在外面,她瞪着我,我也瞪着她,“你看什么,人家小兵小浩早起就去干活了,天天都是这样,怎么你就得睡觉呢。”小兵小浩是我的同学,也是奶奶从身体和学习上打压我的双重工具,她的眼睛狭长而有神,身体瘦削却很有力气,对视良久,我大声说道:“可惜啊,可惜,我不是他们,要不您让他们俩给你当孙子去得了。”“我还想让他们给我当孙子呢,没一个像你这样的。”
我于是时常躲着奶奶,一是因为她蛮不讲理的说教,再有就是她的偏心。她有两个儿子,大的是我的父亲,小的是我的伯伯,伯伯年轻的时候不着调,总是惹祸,每到了这个时候奶奶就一边在爸爸面前说以后再也不管他了,一边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拿出来,老实本分的父亲也一而再再而三的从这个四口人住着的狭小的房子上一层一层的往下刮着钱,我既恨父亲软弱没立场,又恨奶奶的哭腔,那难道不是一种可耻的阴谋吗?为了一个孩子而不断的伤害另一个孩子。
后来上了大学,我只身一人远赴南国,然而不知道是何原因,渐渐忘了她的不好。记得有一次和家里视频,我和阿爸妈妈聊的正开心,忽然看到屏幕后方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走了过来,她的腰弯的很厉害,我几乎看不到她的脸,她的双手背在后面,稍稍挺直了一下自己的腰,“跟着这个屏幕说话就行啊。”她在问我爸还是我妈?我不知道,只看见她把脸凑了过来,她的眼睛依然促狭而有神,只是脸上布满了皱纹,她的皮肤很黑,但是头上却落满了白发,她老了,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我的奶奶已经快70岁了,一霎那我似乎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失去她。关了视频,我想哭却没哭,只是心里异常的烦闷。
国庆长假赶回家里,这才知道自己是被她的假象迷惑了。哪怕是没有任何工作,她也会跑过来敲门,早上四点敲一次,五点一次,六点钟我把门打开了,“怎么那么长时间才开门?几点了,还不起床?”她不满的质问我,一如当年那样盛气凌人,我打了个呵欠,“起来干嘛?”她愣了一下,然后说道:“起来吃饭啊,我四点就做好了,现在都快凉了。”哥哥和伯伯家的弟弟还在呼呼大睡,谁也叫不起来,我揉揉眼睛说:“早上不要让我们吃饭了,不吃。”她骂了两句,然后说到:“爱吃不吃,谁求着你们了。”
没过多久她又来了,这次大家都已经起床,便洗漱了一番去吃饭,吃饭的时候弟弟问我:“二哥哥,你小时候是不是被大哥哥打哭了,然后就在地上打滚。”我看了他一眼:“谁跟你说的?”奶奶在那喝着粥,她迅速变老的原因是因为满口只剩了一颗牙,只是就算只剩了这一颗牙,她的话还是很多,她把粥咽进肚子,“你看我干嘛?不是我说的。”不是你还有谁?我放下筷子,准备展开一场友谊辩论赛:“这件事情只有我还有哥哥,还有在场的你知道,不是你还有谁?她把筷子一扔,一抹嘴:“是我说的怎么啦。”我倒不知该怎么办了,“你,你能不能别说了,来一个人就说来一个人就说,到最后我估计全村人都知道了。”“知道就知道,你自己做的事情还怕别人知道?”她的反驳我无力回答,败下阵去。
吃完饭,弟弟拿着粮食去喂猫。他拿了半个馒头,奶奶问他:“你干什么?”“去喂猫。”奶奶说:“不用拿那么多,它们吃不了。”弟弟没说话,又把馒头放进碗里沾了点油,奶奶作势要来打他:“人还没吃够呢,你就把油给猫吃。”“你好烦啊。”弟弟跑了出去,奶奶又是骂骂咧咧:“现在觉得我烦了,你小时候谁给你洗尿布?谁把你养这么大,还嫌我烦不要吃我做的饭了…”
奶奶家有一群猫,起初只有一只,接着又生了几只,周围邻居抱走了两三只,只留下母女两个,国庆前不久,这位母亲又生了六只小猫,不过奶奶可不太高兴,没有人家还要猫了,现在老鼠少,猫成了非生活必需品,地位也瞬间一落千丈,只有这小家伙们还浑然不知,每天跟着母亲学习跳跃腾挪,把无限的精力都使了出来,到最后的结果就是只能在每天我们吃饭的时候,并排站在门口,喵喵喵的叫个不停,老猫受惯了饥饿,叫的也有技巧,喵声响而长,小猫一方面仰仗着母亲不曾受了大饿,一方面青春年少,也不把饥饿当做一种苦恼,只是错落有致的叫着,叫的奶奶心烦意乱,叫的我们三兄弟匆匆的准备好干粮,然后在骂声中送到外面去。
我们回来后,奶奶不去打麻将了,我觉得是她的眼力不行了,但是她不承认,只说是自己缺钱花,我们三个没有回来的时候她经常和几个同样年纪大的老太太坐在外面聊天,这或许是所有老人消磨时光的唯一的办法,但是现在,她也不去聊天,只是每天都不时的出没在我们的院子,顺便带着一群猫。我们正对着手机不停的发笑的时候,她就背着手颤颤巍巍的走进来,猫就在院子里晃荡,起初是猫母女两个跟在她的后面,接着没两天,那些小家伙也一前一后的跑来跑去,于是这些猫也成了这老太太过来的讯号,如果听不到早上不时的敲门声,这些猫声也代表着什么。循着这些声音,可以看见一个老人在院子里拔了一会草,或者抽了一袋烟,有时候我爸来了,拔草的就成了我们五个人,奶奶就对爸爸说一些家长里短的事,她这么大岁数了,还是看谁都不顺眼。我们不爱听,拔完了草就去逗猫玩,谁知道这些小东西一点不知道感恩,奶奶踢了它一脚也没所谓,依然橡皮糖一样粘上去,我们却威逼利诱,用尽浑身解数也很难见成效。
但是奶奶不喜欢这些猫,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她开始预备一场阴谋,她兴致勃勃的向我们宣扬这个计划。而受害者就在脚边蹭着她的裤腿,她滔滔不绝的向我们兜售她的打算,但是大家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烈的气氛,奶奶有些不高兴:“几个死孩子,你们去看看谁需要的就把它们送出去,现在不是流行那个什么圈吗?发上去别人就能看见。”弟弟说:“那是朋友圈。”我点头表示认同。然而这个行动还未开始就泡汤了,因为哥哥弟弟都要提前走,只留下我自己,而奶奶也知道我们俩个一说话就吵架,所以这件事就像被遗忘了一样,我照旧在听到她敲了数次门之后去吃饭,然后给在门口合唱的猫喂食,这次她的埋怨对象变成了我,但我不管不顾,我行我素,她的话慢慢少了。又成了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一天中午奶奶急匆匆的跑过来,我见她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怎么啦?”我问。奶奶闷闷的说:“有四只猫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呢?”奶奶说:“昨天就不见了,我还以为出去玩了,谁知道今天到现在还没回来。”她叹了一口气,声音有点焦虑,但我觉得猫实在是最聪明的动物,许是贪玩,忘了回家了,于是说道:“这不是好了,你不是说它们吃的多,要送人吗?现在丢了,还省了一步。”她看着我:“这不一样啊,这不一样的。”奶奶这是怎么了,她会在意几只猫咪吗?她踢过它们,骂过它们,难道不是打心眼里讨厌它们吗?奶奶又说话了:“你说,它们不会被黄鼠狼吃了吧?”她充满期待的望着我,仿佛我说的话将是一个预言,我不忍说出那样刻薄的话来,只是轻生的说:“不会的,现在哪还有黄鼠狼啊。”她忽然有了一点信心,静悄悄的离开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的背又开始弯的厉害了,她过来的次数减少了,但总还是要来,不过我也要走了,我本来想睡个懒觉。只是门口传来的笃笃的敲门声持续不断的从缝隙里钻进来,我只好去开门,“奶奶,我不是说过早上不吃饭了吗?”奶奶凶巴巴的说:“你喊什么?你昨天要没说,谁求着你吃饭,爱吃不吃。”老人像是受了委屈,我看着她,忽然发现许多年了,她一个吃饭,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游荡在柴米油盐之间,她会不会觉得孤独呢?奶奶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意思,一个人的时候,她就躺在炕上睡觉,孙子回来了,她就走来走去,吵架拌嘴。她吵架的时候,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奶奶那时候还很年轻啊,她还掐的起腰,吃的了两碗米饭。但是现在,她又变回了迟暮的老太太,对什么都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就像院子里那一墙泛起黄色的丝瓜秧,像被秋风扫落的葡萄叶。我知道时光绝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人所要珍惜的只有当下。
我和奶奶去吃饭,她没什么胃口,只是看着我吃,今日一别,又是数月,老人侧躺在炕上,眼睛微闭,好像还打起了呼噜,我正想笑,忽然门外又传来了错落有致的讨饭声,老人便一下子惊醒了,走到窗边扒头看,她笑了,脸上的皱纹一层一层的荡漾开来,我觉得有些印象,她骂道:“不知道被谁捉去了,养不起了又放回来了,这四个家伙可能吃了。”我于是去喂猫,她埋怨我拿了太多东西,只是这声音里,实在是没有太多责怪的意思。
我要走了,奶奶颤悠悠来送我,她背着手站在离我大概五米左右的地方,身后是一只不大不小的队伍,没组织,没纪律,精神涣散,我等着车,她望着我,它们围着她,这就是全部了。
我一直存在着一个问题,这个老人是否真的喜欢这这些猫呢,它们聒噪,不思进取,调皮,食量大…但是我始终得不出答案。我不是她不能体会她的感受,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答案,或许,只有猫自己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