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爬上南梁坡后,一个急转弯儿,在医院的大门口嘎然而止。
“老爸在急诊室。”大弟穆晨又简单地说了一句,下了车,默默地在前面领路。穆茹赶紧跟着下了车,茫然地望向医院急诊室的方向。那是这间医院的一个侧边小门口,血红、硕大的“急诊科”三个字被制成了灯箱,方方正正地嵌在灰蒙蒙的玻璃窗上。门口垂挂的厚重门帘,和穆茹途经见到的一样,半是新绿,半是肮脏。离远望去,那个门口分明是一道鲜明的界限,向人们告示它的异样,让人心惊肉跳。有多少危急的生命从这个门口被扶着、推着、抬着匆匆进去,又会有多少生命可以从这个门里新生般地出来呢?那是死亡之门,它近在咫尺。
穆茹离那个门越来越近。她感觉胸口发闷,眼前发黑,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一个趔趄,穆茹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仔细看,脚下又没有什么。
两个弟弟带着蝶儿,掀了门帘就进去了。穆茹本来是不想碰那个肮脏的门帘的,现在一个人落在后面,只好伸手去掀拉它。一伸手,穆茹才知道那门帘沉重地像铅,她得攒了力气用劲掀起。就在掀起门帘的一瞬间,一股阴风打着旋儿冲出来,顺着穆茹没有裹紧的脖颈猛地倒灌进去,紧紧吸住了她。她好像被什么力吸起,腾得就被拉进了另一个界。门帘在她身后“轰”地就落了下来,把她与外面的世界隔开了。
穆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病房的。病房里的一切与她冥冥中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病房在一楼,低矮,阴暗,破旧。
父亲穿着绿白相间的条纹病号服,身上盖着同样颜色和花纹的棉被,仰躺在病床上。他的身躯太高大魁梧了,占满了那张窄小的病床。头顶紧贴着床头,光着的脚掌已经顶着床尾。他右胳膊的手腕、手指上,被松松、紧紧地绑缠着各种带子,与旁边架起的仪器设备连接着。那些仪器的荧光屏上跳动着忽高忽低的数字,刺眼的红和刺眼的绿交替出现,变化着起伏不定的波形图。随着数字和图形的变化,它们各自发出不同频率和音质的鸣叫声。那些声音生硬、机械,时而舒缓,时而急促,时而尖锐,时而平和。它们正在监测生命指征,血压、心率、脉搏、呼吸。它们都是父亲的。
父亲的左手背上,一支长长的针头扎进他的血管里。沿着输液管向上,是三两个倒垂着的药瓶,挤挂在一个输液架上,透明、浊黄的液体有节奏地注进父亲的血液。与细长的输液架并排的,还有一架一人来高的圆柱状的铁罐,像是加长版的煤气罐,乌蓝色的油漆已经斑斑剥剥,露出铅灰的不锈钢色。罐子的顶部接着仪表,连着塑胶管,一直延伸到父亲的脸部。
父亲眼睛以下的鼻子和嘴,都被罩在一个斗型的塑胶杯里。连着的那条塑胶管,把铁罐里泵出的气体一张一弛地输送给父亲被罩住的嘴里,发出刺嗞、刺嗞的啸叫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穆茹走向父亲。她终于看见日夜牵挂的父亲了。
父亲的整个头脸好像膨胀了很多,脸色紫红紫红的,一脸的油腻和微汗,让他看上去异常地光鲜。他呼吸急促,嘴巴大张,鼻孔一息一合,胸部也大幅度起伏。看得出他在拼命吸那个罩子输送给他的气,但是依然不能满足他呼吸的需求。人似乎清醒又似乎昏迷。那双遗传给穆茹姐弟的大眼,被松驰的眼皮包裹着,吃力地睁开,又无力地闭上。闭上一会儿,又努力地睁开。睁开时的两颗眸子,异常突出,好像要脱离它的眼体,蹦将出来。白眼珠泛着浑浊的黄,而黑的瞳孔空洞而飘忽,仿佛随时就会消了,散了。
这一幕,让穆茹万箭穿心。她站在父亲的病床边,憋在胸腔里的泪水再也盛不下了,哗哗地溢出来。她忍不住抽泣,但又怕吓着病重的父亲,只好死死咬着嘴唇,紧憋着抽泣的气息,攥紧了汗津津的拳头,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在心里喊着“爸啊,你怎么能让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穆茹只顾着看父亲,母亲已经走到她身边。两个女人一起守望着她们都深爱的这个男人。
“呜呜,你爸啊,他自己不注意啊,本来就高血压、心脏病,不听医生的,不按时吃药,非要迷信那个气功。怎么劝都不听啊,还被那些人骗着去买什么书啊录音带的。你们知道我平时都是怎么省吃俭用的,咱家能有多少钱,他就这么糟贱,呜呜”。母亲边哭边说,声音自然又提高了八度。
“那些人还骗你爸说,只要按着那些方法练功,不吃药也能治好他的病,呜呜。前天一大早,零下二十多度,那么冷,我让他别出去,别出去,他就是不听,非要下楼到外面练气功。结果风吹的头疼,回来就不行了。呜呜,呜呜……”
穆茹听着母亲的话,她试着理解母亲话里的意思,有痛心、惊恐、焦虑,什么都有,但为什么就没有半点儿的悲悯!他现在都这样了,呼吸这么艰难,脸憋得通红,眼睛要胀出来了,却还理论他的不是不当不该不妥吗?!穆茹感觉自己的悲伤,就要因为母亲这番连哭带埋怨变成怒火了。她咬了咬牙,不再哭了。
父亲像是被吵醒了,睁开了眼睛。眼珠儿来回转动了几下,把头缓缓侧向了穆茹这边。他的眼睛看到了穆茹。慢慢地,那双大而疲惫的眼里聚起了点光,有了点亮,并且牢牢地盯住了穆茹的脸。穆茹赶紧抺了一把泪水,俯下身子,靠近父亲。父亲被罩着的嘴努力张了又张,想和穆茹说话,但怎么都说不出来。他可能还不适应不能说话的状态,又扯了扯嘴角,还是不行。父亲终于放弃说话的努力,向穆茹艰难地点了点头。穆茹明白,父亲一定是说看到自己最喜欢的女儿回来了,很高兴。父亲的头又向别处扭动,好像要找什么。穆茹突然明白了,她一把抱起穿得像个皮球样的小蝶儿,高高地举到父亲视线的上方,好让父亲看得轻松点,真切点。蝶儿没有任何的生疏和惧怕,顺着母亲的搂抱跳到穆茹怀里,转过小脸,伸出小手,面向父亲,高兴地喊着“姥爷,姥爷,我来看你了,你快点好起来吧。”
父亲盯着蝶儿看了看,眼神变得慈爱柔和,似乎也出了一口气。穆茹放下蝶儿,再次俯下身去。她在父亲的耳边,语调尽量平静地说:“爸,我回来了。你不要紧张,有我在,你会好起来的。”这次,父亲的眼神再次盯牢了穆茹,同时抬了抬那只裹满了监测仪器的右手,伸向穆茹。穆茹赶紧伸出自己的手,把一双女儿的手送到了父亲手上。父亲的手还是温暖绵软的,依如穆茹记忆里的。父亲用了很大的力才让穆茹感觉他在攥紧她。与此同时,父亲又费力地扬了扬下巴。穆茹看看父亲,再顺着父亲指的方向转过身去,那是门外。噢!在母亲和两个弟弟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穆茹忽然就明白了,父亲让她赶快去找医生!
“他让我去找医生谈谈,看看怎么给他治疗。对吗,爸?”穆茹急切地向母亲和弟弟们解释着,并向父亲求证。父亲轻轻点了下头。“爸,我这就去找主治医生。你现在呼吸困难,很难受,是吗?放松,别紧张,用力呼吸,我这就去找医生。”
母亲还站在穆茹旁边手足无措地哭诉着。穆茹转过头来,看了母亲一眼,这才发现,一年不见母亲,她简直判若两人。母亲好像变矮了许多,印象中母亲一直都很高大啊。母亲也瘦了很多,多少年都丰腴健壮的身板现在扁扁平平的,套在宽大的厚毛衣外套里,哐里哐当的。她那烫过的头发弯曲散乱,染过的黑发下冒出了整一层的白色发根。那张一直白皙饱满的脸,也变得松驰不堪了,并生出了满脸的黄斑。紧锁的眉头在额前形成了一道深深的川形,细长的眼睛由于眼角下垂得厉害,变成了三角形。尤其是母亲的嘴巴,由于还在哭泣,不仅干瘪而且扭曲。痛心与怨恨,绝望与不甘,懦弱与强悍,就这样全部交织在母亲这张已经刻满岁月年轮的脸上。
穆茹对母亲的心疼瞬间泛起,这些年她其实多不容易啊。父亲身体一直不好,母亲整天提心吊胆,生怕父亲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年,大弟穆晨的儿子出生了,现在刚满半岁。年轻人要上班工作,母亲要一边照顾老伴,一边照看孙子。母亲争强好胜的性格早就让子女和老伴避她唯恐不及,更没法理解和同情她的辛苦。此刻,她看上去就像个任性的小女孩,既为自己没有尽到责任而惶恐不安,又觉得自己受尽了委屈,不分场合地点,用强悍的姿态讨取他人对她的肯定和安慰。
“妈,你也别哭了,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人都这样了。我去找医生问问,看看下一步怎么治疗。”穆茹劝着母亲,也擦干了自己的眼泪。父亲病了,母亲老了,她是老大,现在该她上场了。她迅速安排小弟把蝶儿送到爷爷奶奶家,让母亲回家休息,让大弟守候在病房,她自己去找主治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