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祯十二年的除夕前四日,云南大理鸡足山迦叶寺的僧房,一个五十开外、面容清瘦的人独自凭立窗前,望着熠熠星辉下朝山进香者们彻夜莹然的火光,感慨道:“此一宵胜人间千百宵!”
这个人,叫徐霞客。
明神宗万历十五年,徐霞客出生在今江苏江阴,徐氏“五世以来,文豪于国,诗震于时。”徐霞客自幼好学,博览群书。在那个没有真人秀、没有网络直播的年头,要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基本上就一条路——考试。
但这个徐霞客,当时还叫徐宏祖的孩子,给人的感觉有点不靠谱。
他似乎对出人头地不感兴趣,更没想着要宏大祖上,成天除了啃没用的闲书,就是四处晃悠,遇山就爬,遇水就下,用今天的眼光看,就是个不良少年。
不求取功名、不成家立业,在很多人看来,这孩子是毁了。当然这是主流社会价值观,徐家人并不这么认为。
徐霞客的高祖徐经,当年在京城三场会试后,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被朝廷以作弊为由废除成绩,发回原籍,什么官都没做成。
徐经万念俱灰,从此对科举深恶痛绝,并且告诫后代:爱考不考。
徐父性情萧散、常乘车坐轿,往来于苏杭之间,观山赏湖,悠然自得。徐母心胸豁达,“不屑于功名之教,不拘于圣人之言。”他们认为孩子只要不违法犯罪,想干什么就去干吧,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行。
正是他们难能可贵的胸襟和卓识,造就了徐霞客传奇的一生。
在徐霞客十九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去世,其后他决定放弃科考,去寻访名山大川。这在科举盛行的当时,简直就是离经叛道。
想想范进对待考试的执着精神,你就能明白徐霞客的做法在当时看来有多么疯狂。而且圣人曾教导我们:“父母在,不远游。”
然而徐母却对儿子说:“男儿志在四方,你当往天地间一展胸怀,怎么能因为我而无所作为呢。”得到了母亲的支持,其他无论礼教内外的任何形式,都已无法锁住他那颗飞跃的心。
临行前,徐霞客与母亲约定,在春草初萌时出游,在秋叶染霜时归来。
徐家在这时已家道中落,顶多也就是个中产阶级。在家境并不富裕的情况下,决心作万里之游的徐霞客,穿着简朴的衣服,没带太多的盘缠,没有政府资助,没有随从,带着干粮,独自前往未知之途。
就这样,徐霞客从士大夫济世人生的附庸生活中独立出来,开始了他伟大的历程。
相信他出门的那一刻,心里是伤感的,眼角是湿润的,对母亲是放心不下的。想到即将面临的困难和痛苦,他也许挣扎和彷徨过,却依然选择了属于自己的路。这是一种纯粹的信仰、是真正的勇敢,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就从这里出发吧。这一年,他二十二岁。
他自己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正在创造一段传奇,一段会被后人永远传颂的传奇。
他只觉得从这一刻起,他混沌飞扬的心,觅得了皈依。
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除了年底回家照顾母亲外,一年到头都在外面。
徐霞客的足迹,东到今浙江的普陀山,西到云南的腾冲,南到广西南宁一带,北至河北蓟县的盘山,遍及大半个中国。大明十三省,全部走遍;三山五岳、长江大河,全部游历。简单点说,你听说过的,他去过,你没听说过的,他也去过。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在近三十年的游历生涯中,他主要靠独步跋涉,自己扛着行李赶路,风餐露宿,涉过了三千道水、问过了十万回路。期间他曾三次遇强盗、四次绝粮。没粮食了,用身上带的绸巾去换几竹筒米,没旅费了,用身上的衣服去换几个钱,甚至野果充饥、清泉解渴。
长风为伍、云雾为伴、风雨无阻、一往无前。
他说:“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
旭日东升中,夕阳西下时,风霜雨雪里,崇山峻岭间,一个孤独的身影,独自翻山越岭——天遮不住眼界!大王峰的百丈危梯,白云岩的千仞绝壁,华山之巅、少室绝顶,他一样到达——地埋不掉步伐!
也许有人会问:他这是图什么呢?
诚然,我们已经习惯了带着一定的目的去做事情,已经习惯了去问别人或自己,这样做有什么用?然而“天地何用,不能席被;风月何用,不能饮食。”
我们永远在计算成败、取舍与得失,却没有人说我这样做只是因为我想、我喜欢。
据史料记载,徐霞客的游历是为了寻奇访胜,探索大自然的奥秘,寻找大自然的规律。而我更愿意相信,徐霞客游历的初衷,并未曾想过要为祖国乃至世界的地理事业做贡献,他只是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声音:出发!
徐霞客在游历的过程中,每天的经历,他都会详细地记录下来。他所做的笔记,据说总共有两百多万字,保存下来的,有几十万字,被后人编成《徐霞客游记》,翻译成几十国语言,流传世界。
龙虎本在人的内心潜伏,有的胎死腹中,有的虎啸龙吟!
美国作家凯鲁亚克在他的代表作《在路上》中写到:你的道路是什么,老兄?乖孩子的路、疯子的路、五彩的路、浪荡子的路、任何的路。
很多时候,你遭遇周围人的白眼、冷嘲热讽,是因为他们选择了用自己及其有限的生活经验和生活圈子来丈量你。你的言行在他们看来是幼稚可笑、甚至荒诞不经的,因为他们选择了做公式化的人,而你选择了做自己。
成功并不意味着成为概念的俘虏,而是实现深层的自我。
很多标配的人生,其实是荒诞的。
崇祯九年,五十岁的徐霞客选择再次出游,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出游,尽管他自己当时并没有这样想。
而这段旅程,也因为一个法号“静闻”的僧人的加入,变成了一段生死之旅。
静闻,南京迎福寺僧,禅诵近二十年,甚是虔诚,刺血书成《法华经》一部,欲奉于鸡足山迦叶道场。他听说徐霞客去过鸡足山,遂找到徐,要与其为伴,同往鸡足山。
徐霞客答应了静闻。一路上,俩人“晓共云关暮共龛”,相得甚欢。这本来应该是一段颇为愉快的旅程。
然而命运无常,第二年初春,二人在湖南湘江遭遇盗贼,静闻舍身向盗贼乞求,保住了佛经和徐霞客的重要书籍、文稿,他自己也因此负了伤。
到达广西后,静闻受伤的身体虚弱不堪,没过多久,就圆寂了。
火化掉静闻的尸身,带着静闻的骨殖和他刺血书成的经书,徐霞客继续上路了。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盘缠,前方困难重重。本应该停下来或中途折返,但他没有。
“分袂未几,遂成永诀”,他心中甚是悲伤。为了逝者的遗愿和自己的承诺,他独自按照原定路线,继续走了下去。
他翻越广西的十万大山,进入四川,登峨眉山,涉岷江、澜沧江、丽江,过西双版纳。茫茫千山万水,沉沉万绪千思,终于到达了鸡足山。
“到了,我们到了。”迦叶寺里,他奉上静闻的经书,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古刹众僧为静闻诵经超度、树碑纪念。
在鸡足山,徐霞客病了,但他没有回家,而是选择了继续前行。既然已经到了这儿,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他又行进了约半年时间,翻越了昆仑山,游历了几个月后,他再次病倒。长期的旅途生活几乎燃尽了他所有的精力,在病情加重的情况下,他被当地人护送着踏上了归途。
“不可再酬峨眉之愿,遂止于鸡足。”再看一眼大地山川吧,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归宿。
回家没多久,徐霞客于崇祯十四年病重逝世,年五十四岁。
在临终前,他说:“汉代的张骞,唐代的玄奘,元代的耶律楚材,他们都曾游历天下,他们接受了皇帝的命令,受命前往四方。
我只是个平民,没有受命,只是穿着布衣,拿着拐杖,穿着草鞋,凭借自己,游历天下,故虽死,无憾!”
是该搁下了。高山之巍峨、流水之奇险、灵怪窟宅之渺,本属于天地。取之于天地的,就还诸天地吧!
曾在某本书中看到:对于徐霞客来说,后世的人记住并在意的,是他的《徐霞客游记》,而忽略了他本人。
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他遵从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用属于自己的方式,找到了活着的核心。
至于后世之人记住了什么,又遗忘了什么,对于他来说,都是太轻太轻的事。
作者:郑荣,笔名南山二哥,文笔真实细腻,感情个性。喜欢读书、看电影,也喜欢运动,但依然是个胖子!微博@南山脚下的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