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闺蜜锦心给我发来一条微信:钟诚死了。我的心一颤,手机掉在了客厅的瓷砖地上。老公陈宸在洗手间,听到声响,问我怎么了,我回答说没事,手滑,没拿住手机。
他怎么死的?我在微信上问锦心。
抑郁症,自杀。
遗体告别仪式本周六下午举行,人民医院,你去吗?
我想想……还是去吧。
我到卧室躺下,盯着天花板,半晌无语。
钟诚是我结婚前最后一任男友,他是锦心老公张亮的同事。二十年前,我和锦心同时来到北京,在一家工厂上班。锦心的姑妈在北京一家报社当主编,张亮和钟诚都是锦心姑妈编辑部的采编人员。锦心通过姑妈认识了张亮,我通过锦心认识了钟诚。
陈宸进来的时候,我都没发现。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陈宸问。
没事儿,我大姨妈来了,肚子有点疼。我回答。
黑暗中,陈宸的鼾声响了起来。我背过身去,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一)
2009年6月1日。星期一。肯德基。
我陪着四岁的女儿茉茉在游戏区玩耍。茉茉把一只泡泡球扔出了界,落到了旁边一张餐桌上,滚到了地上。我跑过去拿。那张餐桌旁,就餐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背对着我,微驼,弯腰捡起泡泡球,转身与我四目相对。
钟诚?我叫出声来,心怦怦直跳。
素辉,是你?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茉茉在游戏区喊我妈妈,让我把泡泡球扔给她。
你的女儿,这么大了?
是的,你呢?孩子多大了?
我没有结婚。
你还和你父亲住在一起吗?
是的,他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
你该找个人结婚成家,父亲没法陪你一生,将来难免孤独。
没事儿,我不怕,也习惯了孤独。
你还在那家报社吗?
是的,还能去哪?过一天是一天吧,说不定明天就倒闭了。
今天周一,你不上班?
我周末加班了,今天倒休。你怎样?
还行。我在家,自由职业,翻译资料,写网文,什么都做。
不错,有一技在手,没有失业担忧。我发现,那些离开我的姑娘,个个家庭幸福。除了……
茉茉在游戏区玩够了,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要回家。
我抱起茉茉,与钟诚告别,茉茉挥手说叔叔再见,我看见他微笑着,朝我们摆摆手,目光中蕴含着一丝温柔,一丝忧郁,一丝凄凉。
这是我与钟诚最后一次见面。
(三)
1999年7月25日。星期日。圆明园。
我与钟诚认识一年多了。
从相识那一天起,钟诚就对我彬彬有礼,客气有加。他人长得帅气,酷似Beyond乐队贝斯手黄家强。那时我年轻,迷上了他的忧郁气质,把他的礼貌当成了素质和教养,莫名其妙,就喜欢上了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锦心告诉我,钟诚大学毕业十年了,谈过很多女友,最后一律无疾而终。她希望我是钟诚的恋爱终结者,我也希望如此。第一次见面后,他和我继续约会,交往时间超过了他以往历任女友。这是锦心后来告诉我的。
那一天,天气闷热,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大清早,我给他打电话说,咱们下午去圆明园看荷花吧,顺带避避暑。
能换个地儿吗?他愣了一下,问我。
那里人少,别的地方人多。
那好吧,咱们早去早回。
我俩坐公交车,午后来到圆明园,漫步在福海景区岸边,看着水中荷花红的白的,星星点点,散落在接天莲叶中。整个园林,笼罩在密布的浓云下。树木葱郁,蝉声聒噪。须臾,浓云变黑,雷声隆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
幸好,旁边有个凉亭。
钟诚拉着我的手跑进去,看着雨越下越大。我没有抽出自己的手,把身体靠近了他一些。
他身体一震,手松开,指着迷濛的福海水面,说:你相信人死后有灵魂吗?
我身体发抖,没有回答。
在阴晦的雨天,谈论灵魂的话题,不合时宜。
听说,福海中淹死过很多人。
钟诚,别说了,我想回家。
钟诚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继续说:逗你玩呢,别害怕。我以前上大学,就在附近。夏天周末,我和同学经常到这里玩。我们男生最爱干的事,就是在这里讲鬼故事吓唬女生。胆小的女生,禁不住吓,就往男生怀里钻。结果,我们班因此成了好几对。后来,女生们学精了,再也不和我们一起到这里玩了。
你们男生,怎么一肚子坏水啊?
雨停了,我和钟诚沿着福海岸边河道,边走边聊。路上游人不多。不知不觉,天色渐晚,空中飘起了毛毛雨。
我俩沿原路返回,此时,路上一个游人也没有。我手心发凉,忍不住将手挽在钟诚胳膊上,他没有抗拒。
走过刚才避雨的凉亭,我俩继续往前走了半个小时,感觉该走到出口了,却发现河道长长,怎么也走不完。不知走了多久,我抬头一看,惊叫一声:凉亭!
我俩又走回到了刚才避雨的凉亭边!
钟诚胳膊在颤抖,我后背阵阵发毛。
我俩不说话了,转身加快脚步,继续走。
没多久,凉亭再次出现在眼前。
我头皮炸了,手抓着钟诚的胳膊,把他掐得“哎哟”起来。
他一把松开我的手,转身望向福海水面,忽然滴下泪来,口中喃喃:晓虹,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我不该带你来这儿。十年了,我一天也没有忘记你!你在哪儿?你出来呀,不要跟我捉迷藏,让我再看你一眼。
晓虹是谁?我打了个寒噤,心中纳闷儿,推了推钟诚,他如梦初醒。
这时,河道上走过几个游人,我拉起钟诚,跟上他们,很快走出了园子。
一路上,他踉踉跄跄,什么话也不说。
到家后,我给钟诚打电话,还没开口,他先说话了:
素辉,我们分手吧。我这个人,天生性情孤独,不适合结婚。
冥冥之中,我有预感,没想到,分手来得这么突然。
我像一个抓住浮木的溺水者,瞬间被人抽走浮木,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四)
2016年10月29日。星期六。咖啡馆。
上午离家前,我咬了咬牙,对陈宸说了钟诚去世的事。我说要去参加钟诚的遗体告别仪式,陈宸没有反对,他只要求我早点回来。
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我和锦心从人民医院出来,心情沉重,一路无语,到附近的咖啡馆坐下。
锦心打开化妆包,对着小镜子补了补妆,恢复了平日的状态。
我望着她漫不经心的样子,想起我俩在工厂宿舍无话不谈的亲密时光。我和钟诚分手后不久,就离开了那家工厂,到一家民企上班,后来遇到了现在的老公陈宸。锦心在我走后,考上了公务员,由姑妈帮忙,调动关系去了北京一家事业单位。
钟诚为什么自杀?我问。
抑郁症。我不是微信上跟你说了吗?他已经失业七年了。
我在肯德基见到他那次,他就失业了吗?
在那之后三个月,报社倒闭。鬼都想不到,纸媒有一天也会倒闭!互联网发展太快,如今人人自媒体,一部手机走天下。我们家张亮那头猪,算是站到了风口上,微博、公众号都玩转了,以前还自己写文,现在只用读者投稿,每月固定收入,妥妥的。
钟诚没有和张亮一起做自媒体吗?
没有。他回家后消沉了一段时间,重新找工作未果,就没再露面。张亮拉他出来喝酒,他有时出来,有时不肯。
然后呢?
他母亲去世得早,他父亲一直鼓励他振作起来,但没用。他一天天宅起来,后来,干脆不出门了,就靠父亲的退休金生活。今年,他父亲感觉身体不好,想去养老院。跟他商量,他未置可否。他父亲出门后,回来发现他跳楼自杀了。
我无语,抬头看到咖啡馆内热气腾腾,窗外秋风扫落一地黄叶,心中悲伤成河。
锦心,有件事,我想问问你。晓虹到底是谁?她是怎么死的?
钟诚活着的时候,要求张亮替他保密。如今,他人死了,我可以说了。晓虹是钟诚大学时的初恋女友,俩人爱得死去活来。十年前,毕业前夕,钟诚带晓虹在圆明园玩,晓虹不慎掉入福海淹死了。从那以后,钟诚整个人恍恍惚惚,动不动就说看到晓虹回来了。张亮是他最铁的哥们儿,看着心疼,帮他介绍了很多女友,他也努力去结交新女友。但是,最终总以失败告终。原本以为,你和他交往时间最长,会跟他成了。不料,你俩在圆明园闹了一出鬼打墙,前功尽弃。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交过女朋友。
我的手机响起来,是陈宸,他催我回家了。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天色已暗,刮了一天大风,天空中竟露出了星星。
钟诚死了,他和我在一起的记忆死了。晓虹带走了他爱上别人的能力,他除了用生命去追随,别无选择。
现在,他可以和晓虹团聚了。至少,他在天堂不再孤独。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