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放火父亲的来信

那时,你坐在我曾经坐过的树梢上,凝视着远处着火的房子。我们最喜欢荡的秋千在风里晃来晃去,不久会它也会被急进的火苗吞噬。这一切对于记忆来说无异于一场陷阱,等待着你的到来,而我就在陷阱中央等你,但这正是我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所以,我把我最后的话装在那面小镜子里给了你,我的孩子。

我很庆幸你曾拥有过全世界最幸福的家庭,你有世界上最美的母亲和一位沉默而温和的父亲。他们虽然并不相爱,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愿意为你贡献出自己的一切。虽然你可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并非所有父母都是这样。你母亲是一个很好的妈妈,她把白天的房子和晚上的房子都装扮得漂漂亮亮,有时我会误以为这并不是自己的家,继而感到一阵恍惚,直到你们一起投入到我的怀抱,直到达到躯体与躯体之间能达到的最近距离。然而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父亲,我并不帅,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潇洒,其实我常常怀疑我配不配拥有你们,这正是我在葡萄架下独自徘徊时想过无数遍的东西。这样的生活不可以不说是趋于圆满的,但我知道人一旦以为某事圆满时,就会再度陷入失落。于是我旧捏造了和所谓圆满之间的一点差距,那便是我自己,不圆满的我。这就是为何我如此努力地工作着,为此也许亏欠了你一些时间。

然而有一天错觉却变成了不可抗拒的真实,那天我回家时发现房间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我穿过变得无限漫长的走廊的同时,听到一些细碎的言语——它们终于越过了寒暄的范畴,开始某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有些话曾经是我最骄傲的回忆和最幸福的享受,有些话我只能羡慕,它们变得越来越陌生,让我不寒而栗。走过走廊的过程中我无数次想转身离开、一走了之,可我的脚步却如此机械、没有丝毫感情。我甚至不能说自己不愿意面对这一切,因为那时似乎有一股喷薄的毒焰灌入我的意识中,我无法抗拒也不想抗拒。我的面部僵硬得像一块经年的化石,心却涣散得像水一样,一滩污水、无可救药。我终于走进了最熟悉的那个房间,那个人果然在那里。可是很奇怪,我看到的不是两条躯体的缠结,而是两个心灵的交媾。我妻子坐在床的一边,那个人坐在另一边,他们的脸快要重叠却仍然参差着,他们的眼睛似乎湿过。他看到我进来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十分粗鲁地抓过挂在衣架上的皮夹克,快步走了出去。当时的震惊让我未及将他拦住,待我反应过来只好装模作样地厉声斥问我的妻子:“这是怎么回事?”

她像被什么从一潭浑水中拽出来一样,扫视着我、目光飘忽,绝望地说:“郑,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

“发生了什么?那人是谁?”

“他是……一个老同学,什么……什么也没发生,还是像过去一样好吗?”她突然变得激动起来。

    我解释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来到我的房间里?”

“我说不清楚。”

“那你让我怎么办?”

我看到我妻子擦干眼角残余的泪斑,抿了抿嘴唇,十分冷淡又镇定地说:“要么离婚,要么继续过。”

我感觉脑门像被什么击中,身体突然绵软了,而这时突然听到你叫了一声爸爸,好吧,我再也没有反击的气力,只好讪讪地离开我的房间。此后你应该注意到,我强忍着悲痛搬到书房过夜,当你问起我为什么不跟妈妈睡时,我说我会大呼噜,怕吵到她。你问我就不怕吵到书房里你最喜欢的那只玩具小熊吗?我摇摇头说,它不嫌我吵。此后我更勤勉地投身工作,那段时间赢了不少诉讼,事务所为表彰我的成绩为我添了些名和利。以往我会用它们来换取我妻子的欢心,现在却只能把它们全部换成你的礼物,以此感到一丝快乐。为了不使你察觉我和你母亲之间关系的变化,我们努力维持着正常的相处模式,然而越是这样,我越感到自己不属于这个家,却像一个受到完美礼遇的客人。宝贝,还记得你提议我们一家到三亚旅行吗?我想那对于我来说是最好的机会,我明明那么期望和解,却一次又一次让真心败在自尊之下。在这最后时刻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始终是爱着你母亲的,我对她没有丝毫抱怨,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并不爱我,她肯嫁给我或者出于感激,或者就是妥协。她越是想做一个合格的爱人,越发只能成为一个平和的妻子,而这并非她的本性。可是我们没有去三亚,是我拒绝了,我用一个极度无聊的案子搪塞了你渴望的目光,通过这个法律援助我又获得了一些类似公正的名声,可一个连自己内心都无法直视的人,要这些又有何益?然而我当时却用一个荒唐的借口来安慰自己:我毕竟没有输给女人,我的妻子,呵呵。

悲伤和忙碌使我变得不苟言笑,你发现这一点的同时我在你眼里找到了失望,确实我不是一个好丈夫,现在甚至无法成为一个好父亲。为了弥补已经失去的一切,我只有更加努力地为别人工作,然后把他们给我的一切交还给你们,让你们成为生活在乐园中的女人,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写到这里我终于发现了最大的遗憾,就是从来没了解过你们到底怎么想的。我只能凭着我的臆想来测度你们的隐秘,因为即便你我之间,也还隔着两堵硬邦邦的躯体之墙。我的无私便是我的懦弱。

我突然想起决定结婚前那夜我的妻子哭着敲开了我的门,扑进了我的怀里,虽然今天我已经深刻认识到这个动作不可逆转的替代性,却仍然留恋着那铺天盖地的温存。除开其他之外她的怀抱里只有温暖,只有爱。

到如今我只能质疑我不配去爱,然而爱究竟是不是一种能力仍难下断言。不过,至少这线性的字行之间是无法容纳爱的时空的,我认为我并不配谈论爱但我需要讲。孩子,希望你穷极一生能体会到爱的感觉,不要被某些关于爱与被爱的区分蒙蔽双眼,我无法向你描述那种感觉,但我相信那一刻,你不再属于你,而是获得了天地的宽度,你的心将无限柔软与包容,你的意志将被河流刻画,你的记忆会发生质变,你会珍惜一切正在流淌的东西,包括时间。

好了,就说这么多。现在我要用一种与爱相反的方式结束这个荒唐的故事。那就是这把火,我要让它烧掉除了你、包括我在内的一切。长期的教育使我丧失了对灵魂的执念,我只能期望你会把我和你的母亲记忆为一朵花、一片云或你所能看到的一切,这样说也是残酷的。我无法期望你谅解我所做的一切,这不过是一个对爱绝望的人最后的告白。那么。我容许你忘记我和与我有关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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