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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卑斯山沉重冷峻的呼吸,从忽隐忽现的南方吹来。小约翰坐在牛群上方的草地上,伸直脖子,瞪大灰绿色眼睛,想看看远方浓云间那拔地而起的白刺。从出生起,除了镇上的集会外,他还没离开过他家这片农场。可以说,农场和放牛的草地就是小约翰的整个世界。
小约翰是混着奶酪香、麦香还有家畜气味降生在巴伐利亚中部高原上的一座农场中,勤劳的父亲,和蔼的母亲以及懂事的哥哥姐姐组成了这个美满家庭。哥哥姐姐陆续去了镇上的实科学校和城里教会的女子学校后,家里帮工的就只剩小约翰了。当然,父母并不要求这个尚未到学龄的孩子做什么繁重工作,这个农场目前一切都很好,很富足,让他放放牛就是极好的。
也许是农场的原因,小约翰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很喜欢。特别是那些四肢修长挺拔,毛发旺盛的高头大马。这种生物让小约翰感到可靠和平静,它们沉默地在农场中托运载人,有力的毛蹄子在地上噔噔地响,这是小约翰学会的第一首曲子。家里的其他人都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靠着它们,可以很快去到很远的地方。父亲总笑着说:“是时候该给我们小约翰找一匹属于他的小马驹了。”“这孩子也许还没准备好。”母亲笑眼摸着那颗亚麻色的小脑袋。哥哥姐姐也会打趣道:“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骑上自己的小马了,约翰,这一点也不难。”可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总是盘旋在脑海里,小约翰也不清楚他是否想要一匹自己的小马。
某个深夜里,小约翰被家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吵醒,揉了揉睡眼,看到父亲和哥哥威廉拿着一堆绷带和罐子什么的,提着灯往马厩赶去。实在是太突然,太乱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小约翰也跑了出来。小约翰靠近马厩,听到断断续续的哀嚎声——哥哥的小马,不,哥哥的老马断了腿。父亲和哥哥正围着它做些什么。两个身影背对着小约翰捣鼓着,“没救了,即使活下来也没有用了,太老了。”父亲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像条直线。小约翰不明白为什么说没救了,又说活下来。是可以活下来的不是吗?为什么哥哥不对此做一些,说一些?这不是他的小马吗?片刻,父亲和哥哥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好后就接连回屋了,那盏油灯也走了。小孩还站在那,老马还躺在那,连同它身上的套索。一高一矮就在这漆黑对望。哀嚎也在那,只是越来越短,越来越轻。那双曾倒映着房子、草地、湖泊、父亲和哥哥的清澈灵性湖泊,如今只倒映着一个孩子。那两颗曾反射着远山、牛羊、蓝天白云光芒的灰绿宝石,现在只反射着行将朽木湖泊的最后光彩……就连最后,随着哀嚎也逃跑的,还有湖泊里的最后一滴水。
好了,现在全黑了。
比漆黑还黑的是什么,还能是什么!死亡。小约翰知道什么是死亡,它已经死了。一股酸意涌上鼻头。小约翰记不清是怎么回到床上的,是自己摸着黑回去的?还是母亲半夜来房间看他时发现他不见的?
小约翰睡得很糟,醒来也很糟。哥哥回来了一天,又去学校了,哥姐长大后在农场的时间少了,学校里的东西比这里更吸引人吧,也许自己长大了也是这样。今天是放牛的好天气,在巴伐利亚这里,五月到九月都是适合放牧的好时节。小约翰吃了几片黑麦面包,喝了几口母亲准备的热苹果酒就准备出门放牛。刚跨出门,母亲又叫住他,拿着一顶羊毛毡帽走来,边给他戴上边嘱咐:“早上很冷,不要冻伤了,不舒服就提早回来。”随后又摸了摸他红彤彤的脸蛋,示意他出门。
小约翰拿着一根小木棍走在成群的奶牛后面,小木棍是父亲给他的,说是如果有奶牛不听话就用这根棍子鞭打牛屁股。但小约翰从来不这样做,他知道被小木棍打的滋味很不好受,这滋味他和小伙伴玩闹的时候体会过。所以这片草地上总会出现这样的有趣场景: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只是高高举着小木棍在牛群后面左右跑,将牛群赶到吃草的地方。安顿好牛群后,小约翰坐在牛群上方的草地上,他每次都这样,朝着很远的南边那座山看去,使劲看。小约翰注意到远处山脚下黑乎乎的针叶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跑出来,越来越近,是一群野马!小约翰瞪大了眼睛,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成群的野马。这群野马以不规则的几何队形一路狂奔,毛发在风中飘逸飞舞,最终停在了针叶林前面的一片小湖泊。小约翰看了看下方的牛群,又看了看远处的马群。这群奶牛正吃得香呢,一时半会也不会跑远。可以再靠近一点观察马群。小约翰扶着毡帽,弓着腰,顶着南风,潜行到一处既不会惊扰马群,又能一探究竟的绝佳小土丘。
这是一群怎样的野马?七匹大马带着三匹小马,都是通体杂色,毛色各异,鬃毛比流浪汉的还要长,还要凌乱打结,马蹄上长着浓密的毛发,像家里的扫帚一样拖着地面。野马群在湖泊前面逗留,但是谁也没有靠近水源。突然,一灰一棕显得极为惹眼,这两匹大马都昂起头,相互绕圈,嘴里还发出不寻常的嘶鸣,全身鬃毛竖起,伸着鼻子试探着对方。它们在打架吗,小约翰想着,面前的场景活像之前他和伙伴不愉快的时候。一瞬间,灰棕同时后腿直立,用那粗壮的扫帚前腿和蹄子猛踹对方的胸口,血脉偾张的场面,连蹄子都歪了,骨头都断了似的。小约翰暗暗咬牙。灰马又低下头露出坚硬的牙齿,撕扯棕马的颈部和肩部,忍受不了疼痛,棕马挣扎着,最终败下阵来,朝着树林里跑去。灰马则继续高昂着头,飘逸的鬃毛迎风飘扬,宣告这场战斗的赢家。当灰马喝下第一口胜利的甘泉时,围观的大马小马这才一拥而上。气流突然变强了,刺脸的南风夹杂着一股腥味吹起小毡帽,小约翰赶紧用手扶住,心像锅里的沸水那样,在小小的身体里滚烫冒泡。这里的一切和农场都不一样,那里的马,温顺可靠、整洁并且爱好和平,就连蹄子也会被精心修剪。但又有一股熟悉的体验来自心底,这群野马的狂野、不安和吵闹,就像他出生时第一次看到的那个世界。小孩知道,野马和农场马他都喜欢,但他更喜欢这湖泊旁冒险越界带来的忐忑与期待。就好像突然读懂了好几本哥哥姐姐经常捧着的书,小约翰似乎通透了某种贯穿古今的永恒,他想起那匹老马和刚刚落败的棕马,他们两不都断了腿吗?棕马还能跑进针叶林,跑向南方;老马却在马厩里永远闭上了眼。也许老马本来也可以跑进那片林子,只是最后被身上沉重又生锈的铜套索压垮了庞大躯体,就像搭石子游戏中,最后一颗石头,放上去,石塔就塌了。想着想着,一声嘶鸣打断了,灰马领着马群再次狂奔入那看不到头的黑针叶林。
风小,四周也暗了。
天晚,可以回家了。
又找回孩子安祥甜蜜的睡眠。小约翰起床感到精气神十分充沛,真想到外面去撒野疯玩!但他想再看看那群野马。他咬了一片面包,连热苹果酒都不想喝一口,顺手拿起羊毛毡帽,两步作一步就跑出去了。今天更冷了,在这个海拔高度,气温下降是常态,露水浸湿的草地上泛着些许白霜,小约翰冒着南风,将牛群赶到昨天草地附近,稍微监督一会后,转身向那片湖泊走去。等了又等,望了又望,黑树林里连一只活物都没有出来,远处的乌色云层倒是越来越浓了。小约翰怅然若失,原本激动的心也落了下来。正当他准备回去时,一声轻轻的、无力的嘶鸣勾住了他。小约翰左看右看,好半天才循着声音看到,一丛枯草中躺着个栗褐色的东西。小约翰壮着胆子过去,发现是一匹栗褐色的小马驹,四肢正跪在地上,好像受伤了,伸着脖子哀嚎。小约翰想到昨天野马狂野暴力的模样,但是又环顾荒冷无人的四周,温度到了晚上只会越来越低,小马在这撑不了多久。望着那双哀戚的眼睛,小约翰赶紧跑回农场。
母亲看到小约翰急匆匆空着回来,料是发生什么了,便叫来父亲。父亲知晓前因后果后,便驾来一辆马拉板车。不一会,父子俩就到了小马跟前,为了不惊扰它,父亲小心又温柔地走近,轻声安抚这个小可怜。等到时机成熟后,父亲便一把抱住小马驹,是的这匹马实在是太小了,慢慢将其放到平板车上。小约翰屏住呼吸地看着,生怕一点气声吓到它。回去的路上,本应是和父亲一起坐在前面,但小约翰突然想在板车后面待着。
小马驹安静地躺在那,不嘶鸣了,旁边缩着一个小孩。羊毛毡帽下的脸蛋红扑扑,心里七上八下地盯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不知道小马是不是也在看他,也可能在观察这个板车,或者两者都是,因为那双眼睛很大,看到的肯定很广。父亲回头看着那孩子,露出一脸宠溺。
车子回到马厩,母亲已经将一处地方收拾干净,铺上了几层新鲜的干草。父亲又用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安抚,将小马抱到干草堆上,接着就检查起了伤势,小约翰再次屏住呼吸,等着父亲的诊断。“确实受伤了,但幸好伤得不重,它还很年轻,只要有温暖的环境和足够的食物很快就可以再次站起来。”听到这,小约翰庆幸地长长松了一口气。母亲将面前这个孩子的善良可爱样看在眼里,摸了摸那颗小脑袋。接下来的几天,小约翰也不去放牛了,一起床便跑到马厩,站在围栏外,就为了看看这匹小马驹恢复得怎么样了。一天来好几次。晚上的餐桌上,做完祷告后,父亲说起了那匹小马:“小约翰,好孩子,你救了那匹可怜的小马,等它好了以后,它可以属于你了,你自己的小马驹。”小约翰也不知该回答什么,低头盯着盘里那片黑麦面包,粗糙的表面有着像树枝交叉的割纹。他实在没有想好自己需不需要一匹小马驹,想到哥哥那匹老马,曾经也是小马驹,套着套索,直到死了还在身上,就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母亲早就看出了这个孩子的秉性,和他哥哥姐姐都不一样。“等小马驹站起来了再做决定吧。”母亲边说着边给他碗里盛了勺豌豆汤。晚上,小约翰枕着纠结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小约翰又去了马厩。但是小马还躺在干草上睡觉,他还没有好好观察过它。黑色的鬃毛还不算长,参差不齐,红棕色的身体压着暗褐色的小蹄子,短毛脑袋和脖子曲向身体内侧,黑尾巴摊在地上。小约翰越看越喜爱。可能是连续几天起太早的原因,小约翰开始犯困了,也许是信任和亲切,竟不自主地靠着小马打起了盹。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飞到了那片黑针叶林前面,那片湖泊上空,那群野马就在下面,两声嘶鸣从农场那边飘来,望眼看去,一大一小的马正向野马群奔来,小约翰看清了,那匹哥哥的老马和小马驹,它们四肢变得健壮了,长长的鬃毛打结了,蹄子也长得千奇百怪,透着一股狂野。野马群的灰马也长啸一声,像是在回应,也像是号角,随后带着马群向黑针叶林里跑去,后面两匹也紧随着。小约翰就望呀望,全都消失在林子最黑处,终于实在望不到了。小约翰感到身体一阵摇晃,醒来发现父母亲站在面前,小马驹也站了起来,它好了!小约翰望着这匹小马驹回想着刚刚那个梦,小马和老马看起来是那样野蛮不安,但也是那样健壮激情,也许还会和其他野马搏斗,要么像灰马昂扬胜利,要么像棕马断腿落败,虽然在农场也会断腿,但小约翰觉得那片黑森林应是有一处治愈的温泉,比世界上任何膏药都要厉害,吸引着身心破碎的野马不顾疼痛地赶赴,即使沿途殒命,也会被黑森林接纳,这一切才是一匹马真正要踏上的路。我虽然不能让农场所有的马都踏上命定之路,它们已经被生锈套索压得太久,似乎也习惯了,但这匹小马驹依然是初生的,未知的,我只是救了它,不想要什么自己的小马之类的,只想让它能再次回到属于它的世界。这番不符合年岁的思索后,“我想让这匹小马回去。”小约翰下定决心看着面前的两人说道。仿佛早就在意料之内那样,父母俩笑着点点头……
离别后的那几天,父亲不再提小马驹了,母亲在小约翰出门前总是嘱咐那句话:“不舒服就提早回来。”
之后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什么也没变,小约翰还是那样开心地去放牛,只是更多时间坐在小土丘上,望向南边那片黑针叶林,和黑麦面包上的纹路一模一样,他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也在不断试着看清那座白塔的尖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