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 心

繁花落,清风坠,一袭青衫隐人间

我是一个剑客,每日都裹着一件半袖麻衣,披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长衫,我行走在街道间从不戴笠遮掩,谁也不会在意一摊行尸走肉,连我自己都不会。而我最在意的就是我背上的这把剑,它的名字叫邪影,长3尺3寸,宽3寸,通身雪亮,只一道折纹自上而下贯穿,挥手拔剑,天空中只留一道残影,如龙矫健,如蛇灵活,便再无生机,仿若邪影,在这世上懂我的只有它。我虽是一个剑客,却早已不是一个纯粹的剑客,我以接各种任务为生,或替衙门追捕罪犯,或替买主押送货物,或替高官清理障碍,或杀人,我从不在意孰对孰错,钱多钱少,我的生活不允许我挑选任务,而做与不做都是我的选择,对错都于我无关,因为一个剑客尚可以分辨是非,而杀手却不能,杀手是不可以有心的。

我去过许多个城镇、乡村,从来都没做过太多的停留,只有这里住了两个月之久,对我来说这世上哪里都一样,都一样的从生奔着死,都一样的了无生趣。只是这里的人,孩子会围着我大叫“大刀人”,嚷着蹦着要摸我的剑,我自然不会让他们碰到。有一日买了糖分给他们想着以后能消停了,反倒引来了更多的孩子,吼着吓走了他们,第二日又围了上来。只好从此不再理会。走过主街拐角处有一酒庄,我每日会到这来喝二两白酒,独坐一桌,细细品酌,畅饮而下。旁人聊家长里短,聊闲话是非。我不愿去听,声响也从未停止过,我甚至能听到针掉地的声音,门外的脚步声,我知道下一个走进来的人是谁,可是我只想一个人安静的喝杯酒。他们在我的世界里随意弄出声响,我在他们眼里同样显得格格不入。二两白酒,将醉未醉,在迷乱中清醒,才能感觉到痛苦,我已失去了五感,我最大的痛苦就是感觉不到痛苦。

我脚步踉跄往自己住的破庙走去,宽大的裤子来回摆动着,裤腿处我用布条紧绑着,这样才不致影响我的行动。想自己曾偷过亲王府的美酒,坐卧屋角飞檐处豪饮,大醉三天三夜。那味道还记得,那情怀早已寻不得。可如今这掺了水的酒和那亲王府的美酒又有什么区别呢,对我来说,同样淡的如水一般。我听见有人在说话,“他来了,又喝个大醉。”“背把剑装什么装,兄弟们揍他。”“还,还用不用麻袋?”“还用什么麻袋,直接上。”紧接着各种拳打脚踢招呼过来,他们倒也客气,只打在身上,打完了就走,这似乎成了我每日的必修课。我以为会很疼,可事实上我感觉到的只是物体与物体的碰撞,我还是下意识的护住了头,一个剑客不可能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敌人,无趣的争斗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像个皮球一样承受着他们的力量,就在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我的剑正脱离我的背部,我没有丝毫犹豫,抓住了那只手,也抓住了我的剑,他似乎还想要抢,眼神却露出怯懦,我看见他跌坐在那,退了几步爬起就跑掉了,其他人也跟着跑掉了。我这才意识到也许刚才我的杀气太浓,眼神太锋利。一个剑客没有剑就像人没有了生命,邪影是我最重要的,怎么会让人抢走。看来这个地方也呆不下去了。

这几日我都没有出门,想着要不要离开,还好那帮小子没有报官,我没有去酒庄喝酒,只是在附近观察有没有异常。既然要去下一个地方,总要有些盘缠。我依旧迈着大步子,晃晃悠悠的来到一处很普通的木门前,用余光看到四下无人,就走了进去。这是一个地下交易场所,各路人马混杂的地方,它有很多分社,这只是其中之一。我并不常来,只有缺钱的时候我才来看看,还有另一个原因,大交易的买卖总是能自己找到我,即使我不来寻找任务,也能接到任务。“麟哥,你来了”,“麟哥…”我没想到自己在这里会变得小有名气,我从未失手过,很多接任务的人都想和我联手,但我只独来独往,我不习惯也不懂得如何和别人相处。我来到柜台前,问了有没有新任务。管事的递过来一张纸条,我打开看了任务和价钱,他知道我会接什么样的任务,我合上纸条,对他点头示意,我接了。我没有做过多停留,又晃晃悠悠的走出了门,拐过两条长廊才走出了木门。街上依旧没有多少人,我望了眼每日必走的街道,匆匆而过,还要为任务去做些准备。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我已准备好出发,把要带的东西放到马鞍上,背上的邪影已用一块灰色的布裹上,我骑上马,望了眼破庙和这个镇子,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驾”双腿夹紧马肚,奔腾而去。这个任务很奇怪,非达官显赫,非富贵商人,只一个山野村人,却有人出很高的价钱。我本不愿接杀人的任务,我更愿意用手中的剑和高手一较高下,哪怕死也是痛快的死。我不愿去思考这些,其他人的事又与我何干,我只知道做了这单生意,可以休息很长一阵子就足够了。 一个将死之人即使看到我的脸也是无用的,只是我的剑太过引人注意,在未看到目标之前,我不会把它拔出,而剑出鞘的那一瞬,人寂歿。剑回鞘,灰布重新裹上。我转身离去,不想去看那张死去的脸,怕自己毫无触感,也怕自己会日日记得。这是一个安静的小村子,细细的河流清澈地流淌着,山村茅屋,老树炊烟,一时间忘了自己的来意。

这安静被一阵声响打破,我顺着声音望去,几个人围着一个女孩,女孩抱着一个半躺的老人,“奶奶,奶奶,你醒醒啊,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那几个人拉扯着女孩和老人,女孩死死的抱住老人。见拉扯不开,那人几拳打在老人身上,又将她甩了出去,老人最后一口气也随之咽下。我转身离开,不想多管闲事。身后传来一声撕心的呐喊“奶奶,奶奶…..”我回头望去,她匍匐着爬到老人身边,痛哭着,而我的双脚也像定住一般。有拳头打在她身上,有人拖着她走,她伸着手去抓老人,这时她看到了我,眼睛里噙着泪,渴望的求助和最后的绝望同时出现在她的眼神中,她被拖的越来越远,无力挣扎,声音沙哑,“救我”这是我在她的口型中读到的信息。下一秒那几人已倒在地上,我站在女孩身边,女孩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光彩,勉强支撑着站在我身后。那几人站了起来,围在我周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父债子偿,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少多管闲事。”这闲事我管定了,那几人再一次倒在地上,这次似乎长了记性,对我大呼小叫却跑着离开了。女孩见那几人走了,似乎放心了许多,谢谢英雄相救。英雄,多么可笑的称呼,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她已倒在我的面前。

我把她带到一处茅草屋下,放到草垫上,她安静的睡着,我坐在不远处。天渐渐黑了下来,她似乎醒了,我把水袋扔到她面前,转身走出了茅屋。等我回来的时候拎了两只野鸡,我架起了树枝准备起火,她踉跄的跑到了我面前像一只飞出来的小鸽子,“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她的眼睛里有欣喜有憧憬,那份光彩让我不想再去看她。多少年了,我都没再露出这样的神色。我把烤好的鸡腿给她,她静静的吃着,时不时的看向我,而我只是专心做我自己的事,一夜无话。

我回到屋中,捡起空空的水袋,又一次远离了茅屋,回来时看见她已经熟睡,似乎知道这一次我不会走远。我倚靠在一个木桩上,剑在我的胸前,我的手唯独不能远离我的剑,这一夜很安宁。第二日清晨我摘了些野果扔放到她面前,转身离开,后面传来声响,“你要走了吗?”我没有回答,刚要迈开步子,“你真的要走了吗?”我微微回头,用余光看向她“恩”,我不知道她的表情,也不想去在意,我只知道,我是她生命里的一个路人,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我依旧像从前一样游荡,不知道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哪里,或村庄或城镇,无论我走到哪里总能感受到一道目光,她已经跟着我三天了。

女孩一路跟着剑客,他走的很快,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杂草划破了脚踝,却顾不上,生怕自己慢了一步就找不到他了,女孩总是远远的躲着,又时时望着剑客,白天饿着肚子,夜晚蜷缩在瑟瑟寒风的角落中。女孩期待着剑客能回头看她一眼,却从来没有,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女孩心冷了,却依旧跟着,她实在无处可去,也无所依萍。这一日,剑客离开了小镇,似乎要去很远的地方,他走的很快,一层层的山路让女孩早已疲惫不堪,女孩拼命的想跟上,却只见剑客的身影越走越远。女孩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清苦却幸福,奶奶走了,就只剩孤身一人,天地之大,是否还存在自己的容身之所,女孩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离去。一个不稳,跌坐在泥坑里,她望着泥水中映出的那张稚嫩的脸,身体的痛苦和内心的绝望压的她喘不过气来,眼泪大滴大滴的掉了下来,模糊了脸颊,稀释了泥水,这世界终究就只剩下自己。女孩痛哭着,泥水弄脏了她的衣袖,她的世界都被掏空了。这时一双草鞋出现在女孩的面前,女孩顺着鞋子向上望去,那个高大的身影又出现了,女孩哭花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那样孱弱,那样快乐,仿佛一道光照进了她的生活。

我低头看着女孩,脸上粘着泥水,却露出了笑容,是什么给了她动力跟着一个无心之人,我转身继续向前走去,却减慢了速度,尽量用她跟得上的步伐。她仍小跑着跟着。走了很久,终于到了,前面这个山村我找了很久,幽静之处,僻壤之村,应该不会有人找到这里,也许可以住很久。

村里人对外来人还是很敏感的,我选了村角的一处小院子,房子不大,却够两个人用。本不想带着她,可她从那一日便时刻跟在我的身后。平静的日子对我来说就是奢求,我渴望平静,却又无法忍受长久的平静,我的内心仍是一个剑客,我渴望不断的决斗,又厌恶尔虞我诈的江湖。

我想隐藏在人世间,做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人。我是一个农夫,以打柴为生,因投奔亲戚不成,流落到这个村庄。我从不和任何人结识,在这个村子里见面至少要点头示意,否则只会迎来更多的关注。我把打来的柴带到镇上去卖,再换些食物。每次回到家中,院子里总有一个身影抻着脑袋张望着,并在某一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女孩接过酒和菜摆盘在桌子上,吃过饭又收拾好碗盘,擦拭屋内的灰尘,家里被女孩打理的井井有条。这有些不像是我该过的生活。

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我似乎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个时而叽叽喳喳的孩子,一个时而突然闭嘴怕挨骂的神情。这几日,觉得自己又有了记忆,忘了自己三十年前的血雨腥风,眼前总闪过一个身影,一边叫着吃饭了,一边盛饭的身影,打扫屋子的身影,洗衣服的身影,还有捧着一大串从田野摘回的野花,欢快的跑进屋子的身影,那笑容仿若眼前,稚嫩天真,她举着那串花说着什么,又把它们插进了花瓶里。我不再出去买酒,这个家已经不再适合出现一个酒鬼,况且从前的酒鬼也只是为了隐藏身份,我不再像一个剑客,更像一个普通的农夫。

有一天,有一个人无缘由的闯进了你的生活,并带着一束阳光照了进来。我第一次觉得生活也许该有些憧憬,或许我可以一直这样安定下去,我想知道这个孩子又会做哪些事情,展现怎样的笑容。这期间,我也出去过几回,但很快就会回来,女孩总是趴在门口向外张望着,见我回来,跑过来抓住我的袖子,一双眼睛静静的望着我。我很少说话,但她的那双眼睛,那目光却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痛苦,绝望,求生,欣喜,担心,无论哪一种目光,都让我无所适从。从未有人如此在意过我,又或许她在意的只是她自己。

在这一处住的够久了,是时候该离开了。只是女孩本就不是同一世界的人,跟着自己她只会更危险,留着她一人,又该如何生活。我不知该如何去做,只能等几日再等几日,等她长大一些,再离开。转眼大半年过去了,那是一段我从未有过的平静生活。

我本以为时间会停留此刻,我或许会成为一个普通农夫,在这里终老此生。只是我这样的人注定不会过得安宁,你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你。我像往常一样打完柴回到家中,大门敞开,房门紧闭,四周异常安静,我的本能告诉我应该迅速离开,这里很可能已经被包围了。可是女孩在哪,是躲在屋内,还是已经被挟持。我不能离开,把后背留给敌人是不明智的,我只能小心的向前走去,我握紧砍柴的斧子,它是我唯一的兵器。我慢慢推开房门,看见蹲在桌角瑟瑟发抖的女孩,我上前扶住她。

“刚刚外面有好多人,都拿着兵器”女孩看着我说道。

看来他们怕打草惊蛇一直埋伏着等我出现。“听我说,你马上从后窗逃走,向右转山上有条小路,你可以离开,记住无论如何不要回头,一直向前跑。记住了吗?”

“嗯。”女孩点头,眼睛里噙着泪花。“那你呢?”

已经有杀手冲了上来。“我不会有事的,你快走!”我一把把她推到窗户旁,看着她跳窗逃出,我才安心。我扔出斧子砍中一人的脑袋,来不及取我的剑,我已厮杀在其中。对方十几个杀手,我虽抢了他们的剑,威力却不如邪影的十分之一,我已身中数剑,更无力抽身,没有邪影在手,我今日注定逃不掉。

他们是谁,我大概猜的到,半年前接了那笔生意,却不小心卷入贵族门阀之争,杀一个山野村人,居然会出那么高的价钱,我早该注意到。如今尘埃落定,终于抽出身来对付我这种小角色了吗?只是苦了女孩,从今以后就要一个人谋生了。

“接剑”我闻声望去,女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跳起抓住邪影,拔剑而出,天空闪过一道残影,如龙矫健,如蛇灵活,一瞬间已有两人失去了生机。我仍在厮杀,女孩为何又回来,今日若我不能逃出,我们俩都必将葬身此处,难道她不知道吗?

虽有邪影在手,我早已身受重伤,体力不支,无法占得上风,他们同样敌我不过,开始转身攻击女孩,我拼死抵抗,又杀了数人。一道光影划过,我来不及反应,转身,女孩挡在我身后,身已中剑,鲜血从胸口涌出,我从未那样怕血,怕血流不止,怕生命的流逝。我单手抱住她,一手挥剑斩杀数人,剩下的敌人拿剑指着我,却不敢贸然上前。我抱着女孩,看着喷涌而出的鲜血,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恐惧,我说不出话,只静静的看着她,女孩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只从嘴里说出四个字“好好活着。”声音孱弱而无力。

“好。”我答应到。

女孩笑了,笑的很难看,嘴角流出鲜血,生命中该承受的痛在这一刻结束了。

我仰天长啸,我以为我可以带给她新的生活,而我带来的却只有死亡,我轻轻放下她,慢慢站起,如一具行走的死尸。挥剑,残影如风一般划过,血滴被吹向空中,我化身地狱使者,生命被我夺走,刀剑砍在我的身上,我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只知道厮杀,厮杀。他们注意到我的疯狂,想要逃走,已经晚了,我要为女孩报仇,我要将他们全部杀光。

我跨过一具具尸体,走到女孩身旁,轻轻抱起,怕弄疼她怕吵醒她,我要带她离开这里,到没有欺压没有战争的地方去。我带着空洞的眼神,身上的伤口留着血,机械的向前走着,一个绝望的背影走向山林深去,寻得一处为她下葬,我挖了整整一天,没有棺骨,没有纸钱,我将土一点点洒在她的身上,直到将她掩埋。我砍了一块木头,用石头刻上字,立在坟前。

人在绝望时,通常会去抓住救命稻草,哪怕是一根带着潮湿泥土,轻易就能连根拔起的稻草,也会死死抓住,不会放手。我就是那颗在她跌落悬崖时死死抓住的稻草,轻易的就给她带来了死亡。

我依旧如一个行尸走肉一般,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又该往何处。我想像一个剑客那样去战斗,哪怕最后是死,然而我却活着。活着只为记住那束光,记住那份深入骨髓的痛。

从前,我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有一天有一束光照了进来,我讨厌那束光,她改变了我的生活,直到我开始习惯这束光,感受到了阳光的美好,这束光却因我消失了。我又回到了黑暗中,并且知道了黑暗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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