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我参加工作,去了我父亲所在的工厂,工厂有着近万名职工,占地面积之广可想而知,厂区里高耸的烟囱冒出的滚滚白烟,炙热的焦炉高温下升腾的汽浪,成排的运输车辆开过后扬起的尘土,以及机器震耳的轰鸣声,构成了大工业集体时代的繁荣景象。
那个时候,工厂,单位,机关等都有自己的食堂,我们这个大厂有五个食堂,除却一至四食堂外,还有一个回民食堂,解决少数民族吃饭问题。这五个食堂分布在厂区不同地方,方便工人就近用餐,食堂的外观是统一的,灰色的墙体爬满了爬山虎,遮挡着墙上陈旧的标语和斑驳的绿色木门及窗框,进入食堂,里面的空间很大,房顶挑空近六米高,挂着刺眼的白炙灯和缓缓转动的风扇,地面是光滑的水泥地,密密麻麻摆放着巨型圆桌,椅子是那种焊在桌角,可以转动的圆凳,每桌可坐十人左右,食堂的一面墙开了十来个打饭窗口,对面则做了隔断,当作能够点菜,聚会的餐厅,里面还售卖啤酒和饮料,价格当然比窗口贵,但是比外面的饭馆便宜不少。窗口也分为两种,一种是大锅菜,一种是小炒,顾名思义,大锅菜就是比较常规的饭菜,价格便宜,菜品每天也会有一些变化,主要以熬白菜,炖豆腐,茄子土豆等素菜为主,也有一些猪肉炖粉条,涮羊肉之类的硬菜,通常素菜和主食都在几分钱到一两角之间,荤菜也就三五角左右,经济实惠,适合大多数工人,但口味实属一般。大锅菜窗口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当天的菜品及价格,方便就餐的人提前选择,黑板上的字很有意思,不知道是食堂的大师傅文化水平低还是图省事,很多字被简化了,比如把白菜写成白才,豆芽写成豆牙,倒也没人较真,认识就行。小炒窗口比较少,是给我们这些小年轻和嘴馋或者偶尔想改善一下伙食的人准备的,大多数人拖家带口,挣得又不多,基本不会选择。小炒的菜以荤菜为主,出品量少油大,比较可口,但也只是相对的,大师傅炒起菜来也是大大咧咧。我们常常提前去食堂小炒窗口排好队,一是饿了,想早点买到,二来也喜欢看大师傅的操作,比如今天的菜是青椒肉片,灶台的锅旁放着两个大盆,一个盆里是浆过的肉片,另一个盆里是切好的青椒,大师傅打开煤气灶,把锅烧热,接着往锅中倒入半锅油,待到油微微泛起青烟,便把肉片倒入锅中滑散,肉片在热油中翻腾,直到变色,再倒入青椒稍稍与肉片同时过油,随即盛出,把锅中的油倒出,只留少许底油,放入葱姜蒜片炝锅,接着进两大勺郫县辣酱,煸炒出香味后再把肉片和青椒倒入大力翻炒,火苗子瞬间窜起半米来高,甚是壮观,最后把勾兑好的芡汁倒入,待芡汁糊化,包裹在菜上后关火出锅,一系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像是观看了一场表演。我们挤在窗口前,把手里的铝制或搪瓷饭盆和饭票同时递过去,那个时候在食堂吃饭都是用饭票,是工厂自己印的,一版一版不同面额,票于票之间打着圆孔,方便撕下,负责盛饭的师傅接过饭票,随手扔进旁边盛着水的盆里,或者插在铁钎子上,目的是防止反复使用,接着用一个长把勺子起一勺菜倒入饭盆中,一定要和盛饭师傅搞好关系,千万不要得罪他们,否则盛菜的时候手一抖,能抖下半勺菜去,你还没招,在他这里,抗议无效。打完饭后,坐在圆桌旁的铁椅子上,跟相识的人边吃边聊,肉片由于一次性炒得太多,有连刀的,有粘在一块的,有里面没熟的,这水平搁在外面饭馆客人得骂街,但偏偏在食堂,我却觉得这是无上的美味,可能跟环境和气氛有关吧。
除了回民食堂外,四个食堂卖的饭菜都差不多,但由于炒菜师傅手艺各有不同,而且每个食堂都有那么两三样特色菜,加上与我同期进厂的同学分配在厂区的各个车间,所以我经常骑车去其他食堂吃饭,有几次我在小炒窗口排队 ,在大锅菜排队的人群中看到了父亲的身影,心中不免生出些愧疚,但那个时候年轻不懂事,也没有过去打招呼,后来我结婚生子,才真正体会到了父亲的不易。
几年后我离开工厂,去了一家五星级酒店工作,穿着体面的制服,吃着免费的员工餐,菜品干净卫生,就餐环境也很舒适,给我的味觉和视觉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但工厂食堂带给我的那种粗粝的,如同那粘连在一起,未熟透却充斥着豆瓣酱香气的青椒肉片保存在舌尖的味道,却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
多年后路过老厂区,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楼房,灰墙绿窗的食堂也已经成了回忆,但不知为何,鼻尖竟飘来若隐若现豆瓣酱的焦香,眼前也浮现出那个热气蒸腾的空间:白炙灯在头顶照得耀眼,,风扇叶投下缓慢转动的影子,被磨得发亮的铁椅子吱吱作响,父亲的背影在大锅菜队伍里微微佝偻,而年轻的我,正举着饭盆挤向小炒窗口,等着一勺裹满芡汁的时光,泼进滚烫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