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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她喜欢调制莫吉托,只是偶尔会用柠檬代替青柠,她说两个味道相差不大,只是柠檬对她来说更容易获得。她总是在夜里喝酒,一杯接着一杯,从进家门的那一刻开始,她的世界就只剩下自己和酒。
为了她的莫吉托,她在阳台上种了一阳台的薄荷,薄荷好,清香还驱蚊,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是上扬的,可是眼神却没有焦距。我是在一个聚会认识她的,那天我兴致勃勃地说自己在写故事,她问我,她有故事,可以换杯酒吗?
鸡尾酒是盛行的,但我对酒没有任何研究,但她有故事,所以她吸引了我,我找服务员给她要了一杯莫吉托,毕竟周董的歌很流行。她神色缓和下来,生人勿进的冷漠也淡淡散开,特别是她捧着刚刚端上来的莫吉托的时候,我可以肯定她是放松的。
我笑,故事换酒,这可以。毕竟在写作者的眼中,一个好的故事或者说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世界在面前展开,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儿。
她说,她患病了,抑郁症。
她问我知道什么是抑郁症吗?没等我回答她又自己说了来,其实就是精神方面有问题,但不严重,靠吃药就能正常生活。
她说,她男朋友向她求婚,她拒绝了,因为她不配。
她经常性的情绪反复,比如今天,她应邀来参加聚会,却在看见热闹喧嚣的人群时候突然感觉到吵闹,一种她想发疯如同她在精神病院里敲打病床的冲动,一种莫须有的暴力倾向涌上心头,目的是为了避开这群人,让自己获得片刻安宁。
还好,她说,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你,你在一个向着阳光的地方,独自安静着。
但我不能在绝对安静的地方待着。她又说,因为绝对的安静总会让我烦躁到崩溃,甚至想要从阳台上跳下去。
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没有波澜,仿佛已经习惯。
她说她喜欢喝酒,最喜欢喝莫吉托,一种不那么容易醉,可以喝很长时间来打发那漫长难熬的时间。
她是阿朱,我的朋友。
02
阿朱喝了我的酒,就和我熟悉起来,一些没说的故事也断断续续说给我听。我应她约去了她的住处,一个空荡的房间,除了入门处那一排酒柜加吧台和椅子,客厅里找不到其他的家具和家电。厨房里倒是齐全,她吐槽说父母给装的,怕她不好好吃饭。
卧室里除了一张大床外连个衣柜也没有,她的衣服随意挂在衣帽架上,简单地几件,她说不喜欢屋子里东西太多,东西太多她没有安全感。但这个多不包括她的酒还有她的杯子。
她打开她的酒柜,问我喜欢哪个杯子,一眼过去,至少几十个不同款式的杯子,我说都行,她仔细挑了俩杯子出来,拿去厨房将杯子放进冰箱里。
冰箱里基本全是饮料,都是用来调酒的。她说她只会喝酒。她说杯子冰过之后酒会更好喝。低温的酒必须要用低温的杯子喝。
她说:“我父母其实不喜欢我。我妈第一次打我的时候把我打出鼻血了,血流了一地,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她笑,笑完又接着说,“但其实没有,我被要求一边用纸塞住鼻子,一边向抱怨我弄脏了地板的母亲道歉。”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酒柜里把酒拿了出来。
“没有人会因为被抽了一巴掌后流鼻血还能快乐起来,”她解释,“他们要求我笑。”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怎么说都不对的样子,只是看着她,没有心疼也没有怜惜。
或许是我过于平静,她有些慌乱起来,“瞧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说:“嗯,我小时候也是,一挨打就流鼻血,那个时候我妈是一边抱着我往小诊所跑,一边拼命打我,好像这样就可以证明我应得的。”
她笑了,“那你真是可怜。”
我说:“其实也没有,都是人生经历,至少我没有因为这件事有什么想法,也许有过,但我不记得了。”
她沉默了下,“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我们一起碰杯,青绿冒着冷气的酒杯显得格外美丽。
阿朱是孤独的,在这个北方的城市,她总是一个人。她说我是除了她前男友外第一个接待的朋友。我很荣幸。
03
我是阿朱,一个普通的精神病患者。
但更多的时候,我父母惊恐地看着我,嘴里喊着“疯子”,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一个疯子。其实我小的时候,我们小镇上有个疯子,他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嘴巴歪斜着,看着就是一个疯子,但我没有,我很正常。
我清楚记得那些大人们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肆意嘲笑那个疯子,尽管他的疯来自于某种悲哀。没有人在意这个,他们只在意今日的话题有了,如繁复无趣生活里突然起的波澜,很快就会恢复平静。
那个时候,我经常被我妈打出家里,她总是用她特定的大嗓门嚷嚷着我的不好,甚至一些我长大了才懂的污秽的言语,直到我被她用鸡毛掸子打出家门。我无处可去,只能坐在街角观察疯子。
他有时候会突然笑起来,那个时候我不懂什么是妄想症,也不懂什么是疯子亦或者情感障碍,只是单纯好奇,他都没人管了,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我笑不出来。
毕竟我的日常就是在一间放着爷爷的黑白遗像的房间里写作业,偶尔看我爸妈像仇人般大打出手,以及我妈癫狂地抽打我。
这种童年,就像是农村的粪池,长年累月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可是他笑着,一直笑着。
我也想笑,哪怕我笑不出来。所以我用捡到的石子砸他,很快我这样的行为被其他小朋友效仿,大家都开始砸他,但是他也不恼,依旧笑着。那笑容在他脏兮兮的脸上很刺眼,我看着看着就想撕碎他的笑。
我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我也有病,暴燥症可能。
但我吃药,药只是让我能够安睡。医生叮嘱我不能抽烟喝酒,于是当天晚上我便学着抽烟喝酒。
对于我有病这件事还是我父母发现的,在父亲过生日那天,我们一家人被要求着假装和睦,母亲不再大声嚷嚷着说话,她轻声细语,仿佛一年的温柔都只用在这一天。
他们不再节约,出门要打车,去饭店吃饭,点一桌昂贵的菜品,我被要求着与父母推杯换盏,营造他们要的和谐。
但我不想,于是在他们再三要求下,我掀了饭店的桌子,碗盘碎了一地,周围传来惊呼声,母亲假装的温柔不复存在,歇斯底里冲到我面前边打边喊,乱糟糟的,我脱口而出:“你怎么不去死?要不我去死了吧。”
随后是一片寂静,周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要是时间可以永远停滞,该多好。
我住院了,被母亲和父亲强拉着住进了精神病院。
母亲夸张地一边比划一边说我疯了,那个神情甚至比当年她嬉笑着嘲弄小镇上的疯子还要兴致勃勃。
她从我一岁时候开始,抽丝剥茧,事无巨细描述着我的异常,包括但不限于:不听她话,地上乱爬,弄脏地毯,成绩不好,打架斗殴,早恋。
父亲装作一脸痛苦地说是他的错,他没有看好我。然后母亲在听见这句话之后更是志满意得,她趾高气扬地对着父亲说,都是他的错。
我分明看见父亲眼底的狠厉,不用我想就知道,等他们晚上回到家,必然会爆发一场“战乱”,而我那可怜的母亲还未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将为自己带来怎样的疼痛。
这一次,她大概,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殴打”我来泄愤了。
我笑了,越来越大声,我说,是的,我就是有病。隔壁一个男人正皱着眉说不要住院,扭头看见我后,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朝我笑了笑。
哦,对了,他就是我后来的男朋友。
可笑吧,是他说,有病的人就应该和有病的人在一起。就像我父母还有他父母。我觉得他说得有理,就同意了。
晚上的时候,护士带来药剂,有助眠的,她说我脑子活跃过多,哦,她不知道,一切的真实其实在我脑子里。我乖巧地吃了药,在她出去后五分钟,装作若无其事地进了洗手间,这是唯一没有摄像头的地方,我趴在马桶上,用手指抠喉咙,直到还未被消化的药片被吐了出来。
我没病,我知道。
只有我知道我没病,但没关系,我可以假装自己有病。
这个世界对病人是宽容的,我可以借由生病做很多事儿,比如吵闹,比如打架,比如抽烟喝酒。那些我曾经渴望又不敢做的事儿,我现在都可以做。
我感觉自己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真的,现在的我,真是棒极了。
我有精神病了。
当医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严肃地告诉我和我的父母的时候,一切仿佛尘埃落定。他说,我的一切不正常给我的父母还有周围的人带来了创伤,我需要被改正,需要漫长的时间治疗。
我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我的住院生涯将从一个星期延长到一个月或者更久。
我母亲假装揉了揉眼角,故作坚强地说自己砸锅卖铁都会把我治好,然后着急忙慌地问医保的报销比例,那些不能报销的药就不要用了。
我思考自己究竟给父母带了什么创伤,我的母亲还有父亲看起来简直容光焕发,甚至比那天过生日还要精致和从容。或许是现在的我被迫接受了他们嘴里的畜生言论。
或许,我应该在心底用最污秽的语言来唾骂自己,就如同他们唾骂那个放学路上被凌辱后被他们唾骂到自杀的女孩一样。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自己不检点,否则怎么就是你不是别人?”
“瞧瞧穿那样,就是勾引人”
荒诞,可笑。
我不觉得母亲一不开心就冲进我房间里抽我耳光是带给她什么创伤。
我不觉得父亲抽着烟皱着眉在餐桌上让我辍学嫁人,我反抗后他一脚踹倒我是给他带来创伤。
我不觉得同学把我堵在巷子里拳打脚踢骂我没人管的野种是给他们带来创伤。
我笑了,我哆哆嗦嗦活着,生怕给人添麻烦,最后却成为他们的创伤。在漫长的煎熬里我等来了“我有病”的验证。
我突然就释然了,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瘫倒在洁白的床单上,只觉得灵魂都跳动到沸腾。
这样真好。
04
阿朱笑着说着自己的过往,我心里产生某种拥堵到无法开口的窒息,我用力想了想,该如何开口,却找不到只言片语。
我端起她递给我的酒杯,一口焖了下去,灼烧慢慢顺着喉咙蔓延进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