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冠

1.

正是多事的秋天。

楚生开着窗,有一丝冷冷的秋风窜进来。他轻掩嘴唇,微微咳嗽起来。

身体一震剧烈的颤抖,指尖竟然带了一丝血迹。

书桌前面的铺开的整齐的画纸上刚刚成型的凤冠在这红色下愈发地鲜艳。

今年秋天实在太干燥了,竟然咳出了血。

楚生起身去洗手,刚起,窗外头传来一阵响动。

哗啦——

怎么回事?楚生探身出去看,看见四妹立在对面荷花塘边的红木雕花长椅上,正把一箱子什么东西倒进水里。那个杏色的箱子,怎么看都眼熟极了,倒进去的东西,一片一片的,四周还散落着包裹首饰珠宝的棉帕。

楚生心中一紧,这不是他床下面的宝盒吗!怎么叫秋彤拿走了!还把里面的东西倒掉了!

这里面的东西,可是他的命根子哇!

脚下一顿,楚生赶紧往外头跑,口中叫了一声:住手!

还没有跑出去一步,楚生脚下一摔,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一跤跌将在地上,因为连续好几天没有合眼没有怎么进食,身子虚得竟然好长时间喘不过来气,在地上乱折腾。

口中依旧喊着:秋彤!你快要住手!那东西不能倒掉!决不能倒!

一番挣扎,耳边清晰地传来铁链的声音。

楚生一惊,恍然想起,是自己几天前发狠,将自己的双脚用枷锁扣住了绑在床脚上的,刚才绊倒自己的,正是这自己亲手绑起的铁链。

解开这链子的钥匙是楚生自己亲自交给赵心怡保管的,赵心怡是一个死心眼的女人,凡是陈楚生交代她的事情都战战兢兢一点不带折扣地去做了。所以这一次,天还没亮赵心怡就去了城郊陪母亲过夜,就是不让楚生有机会看到她,不让他耐不住诱惑求她把钥匙还给他。

这真是作死了。楚生在地上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双手撑地,想拉着床边的栏杆起来,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嗽出一滩血。

楚生的脸跟纸一样白,金丝边的眼镜上都沾了血珠子,楚生心知这一次是真的逃不过了,嗓子嘶哑着说不出来话,口里直泛着粉红色的泡沫。

一股一股寒意和倦意侵袭过来,楚生双手又在前面挥舞了几下,却什么也抓不住。他想着四妹现在应该已经在倒掉盒子里剩下那一部分的东西了。

花了十三年收集到的三片甲骨,一片一片被他反复擦拭精心包装在法国进口的天鹅绒料子里面,用最好的檀木箱子收着,上面覆盖着他这么多年研究的笔记和稿子,就这样子没有了。

楚生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是撕裂一般的疼痛,眼前黑迷迷的,似乎没有了亮光。

或许这是一场梦吧,楚生心中突然想到,这几天为了朱家设计一套凤冠已经三夜未曾合眼,若是自己伏在书桌上昏沉沉睡了过去也说得通。也许这一觉醒来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当然,除了那千头万绪还画不出终稿的凤冠以外,一切都还照常。

一想到这里楚生心中一下子就宽慰了许多,合着眼,倒在冰冷的地上,脑袋枕着自己吐出来的血沫,竟然沉沉地睡了过去。

 

2.

陈老太太眼泪已经干了,坐在那里嘶哑着嗓子干噎。赵心怡陪着在旁边掉眼泪,手中的帕子浸得透湿,偶尔会怯生生地看一眼里间床上帐子里的人,越看越伤心,然后继续流泪。

陈嘉辉走进来,脸色也不好,眼圈泛着青,微微对赵心怡点个头。

“二哥来了,坐吧。”赵心怡指指边上的椅子,一想到这椅子是按照楚生亲手画的图稿设计出来的,心中又是酸,胳膊又指向另一只椅子,“齐红,给二少爷倒茶。”

陈嘉辉倒也不坐,立在那里,一句话也不多说。齐红端过来泡好的茶水,陈嘉辉也不喝。

老太太半天才意识到老二站在这里,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揩眼泪。

“三弟还好吧。”陈嘉辉过了好久终于问出一句话。

“躺了好几天了,大夫说还行,”赵心怡回答道,“刚刚醒了说胡话,说看见四妹把他的什么箱子扔了,应该是发梦了。”

应该是发梦了,四妹是前几年离开家的,刚满十七岁的年纪就因为画珠宝设计的稿子出了名,特地到北平去给父亲陈老爷的珠宝铺子帮忙,陈家珠宝设计是祖传技艺,百年老字号招牌,这几年四妹都没有回来,听说是在北平风生水起,家里的人只能听见她的光辉事迹而不能看见其真人了。

“哦。。。”陈嘉辉说不出来别的,干巴巴地答了一句代表听见了。

“哦!你就知道哦!出事了你就知道哦!”坐在那里的老太太突然爆发出来,手里的拐杖指着他大骂道,“楚生还不是被你害的!不是你天天把什么朱大人李大人的稿子往他那里送,他就不会出这个事!你明知你三弟身体不好还这么逼他,你是来催命的么!”

“奶奶——”

“不要叫我奶奶!我不是你奶奶!我没有你这么个狠心的孙子!”

老太太一句话刚说完,突然床上的帐子里传来虚弱的咳嗽声。

“醒了!”赵心怡一下子抬起头来,忙不迭地迈着小脚往房间那头跑。

老太太也跟着起身,陈嘉辉在旁边,左不是右不是地跟着,搭把手想去扶将一把,却被老太太一把推开。

床上,陈楚生穿着单薄的睡衣,没有戴眼镜,双颊凹陷下去,眼圈下面是厚厚的淤紫,显得苍老了许多。

“你醒了?”心怡又不敢当着老太太的面直接坐在床头,只能直愣愣地立在那里看着楚生发呆。

“二哥呢?”楚生气若游丝地问道,呼吸长进短出,话都说不利索了。

“二哥在边上。”丈夫醒了之后第一句话问的不是有了七八个月身孕的她,而是陈嘉辉,赵心怡也不心寒,只是木木地让出来一个空位,让陈嘉辉插进来。

“三弟。”陈嘉辉插进来,几乎不敢直视陈楚生,“你感觉怎么样了?”

“朱家的人,来催了么。”楚生问。

“还没,还没,你放宽心养病。”陈嘉辉看见老太太在旁边的脸色赶紧笑着说。

“稿子还没有个型儿,这两日我才思像是枯竭了。”楚生说话愈发地吃力,“身子也没什么劲儿,只能明天再起来画了。”

“不着急,你慢慢养,朱家那边我拜托别人画去——”

陈楚生像是听见了什么恐怖的惨绝人寰的事情,眼睛突然瞪得老大,一下子抬起手来揪住陈嘉辉的衣角,说:“不!莫要把我病了的事情传出去!我能起来继续画,万万不可拜托了别的人!”

老太太在旁边心疼地插嘴说:“不就是一幅稿子,老三你本是痛恨极了画画的,这次少画一幅不正合了你的心意,你爹那里我会帮你说的。”

“不行!二哥,你要答应我,绝不可以换别的人!”陈楚生激动起来,竟然又开始咳嗽。

心怡赶紧给他捋胸口,用帕子抹净他嘴角的血迹。陈嘉辉站着也不知道干着急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一再地说:“不会的,三弟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一阵忙乱之后,陈楚生终于再次安静下来了,他躺在枕头上,眼里带着疲惫。

“三弟,那你安心养病。”陈嘉辉仿佛还有什么话,但是踌躇一阵子,又没说出口。

“给老三休息罢,你赶紧走。”老太太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齐红,送客。”

“二哥!”陈楚生又叫住了他。

“什么事情?”

“那个。。。”陈楚生盯着他,眼里带着几多期许,“能不能,跟朱家的人说一声,让他们提前拿过来,就看一眼,看一眼就让他们带走。我这个身子,无论如何也抢不走什么的。”

陈嘉辉看着楚生瘦削的脸庞,嘴唇动了动,朱家家大业大,雄霸一方,而且家规森严,绝不可能把几世珍藏的甲骨这么轻易地拿出来,只答允在楚生画出来朱家掌上明珠出嫁的凤冠的稿子才会将这甲骨交给他。朱家小姐下个月十五就要出嫁了,楚生还没有画出来,朱家已经派人来催了好几次。

“我尽量。”陈嘉辉勉强向楚生笑笑,抽身走了出去。

 

3.

陈嘉辉坐在走廊上,闷闷地生着气。

齐红抬眼望着陈嘉辉的侧影,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头。满眼希冀。

“阿红,我们的事情,可能还要再等等了。你也知道,现在家里——”陈嘉辉突然开口说,声音干涩。

齐红点点头,说:“我知道,三少爷病成这样,谁也不好受。”

家辉突然转过头,说:“阿红,你说,三弟还有几分活头?”

齐红一愣,低声说:“刚刚大夫来看过,说是三少爷没有几天的日子了,让我们好生伺候。老太太听了就怕三少奶奶收受不了,大夫才改了口。”

家辉继续“哦”了一声,然后转过身看着眼前的湖水。

“哎,这人哪,咋就这么金贵了,不过是每天拿个笔拿个纸坐在那里画两笔,好吃好喝伺候着,咋就成这样了呢。”齐红自言自语地说,她和嘉辉是青梅竹马,说话也没有遮遮掩掩。

嘉辉没做声,有一句话道是“呕心沥血”,但是给齐红解释起来也怪麻烦。

半晌,家辉问:“三少爷发梦说见到了秋彤,秋彤扔了他什么箱子,可真有这回事?”

齐红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子,说:“三少爷是在梦里面喊着四小姐,说是拿了他什么东西。醒来之后也吵着要三少奶奶去检查他的箱子。”

“唔,什么箱子?”

“三少爷没说清楚,说自己被链子捆住了,喊少奶奶拿钥匙过来开锁。”

“胡言胡语。”嘉辉喃喃地说,“病的不轻啊。”

“辉。”齐红突然叫了陈嘉辉的名字,家辉抬头。

“你说,三少爷如果没了,家里可就只剩下你一个男丁了。”齐红放低了声音说。

嘉辉竟没有呵斥齐红的话,齐红说得对,嘉辉也在想这件事情。

齐红说的是真话。

家里四个孩子,老大五年前生了急病没了,嘉辉是实际上的大哥,虽然没有继承家中几代能工巧匠的才华,但是为人处世很有自己的一套,小小年纪就懂得在商场周旋,家中的生意基本都是他在打点,而老三楚生和老四秋彤只是负责画罢了。

以前楚生就是一个浪荡子,爹娘眼中最不务正业的一个。天天沉迷于甲骨研究,在茶馆里和狐朋狗友一谈起甲骨来就废寝忘食,几天几夜也不回家,所以全家上下都指着家辉和秋彤。秋彤是女子,终究有一天不是这个家的,这个家能指望上的自然就是家辉。

再来说浪荡子楚生,娘临终前把他叫到跟前,关起门说教了一通,也许是受了娘的刺激吧,楚生拿起了笔。

然后就成了名。

楚生的名气越来越大,说来也奇,楚生痛恨写写画画,但是拿起笔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他笔下的凤冠繁杂却不失灵动,他笔下的家具奇巧,全部小巧精致,甚至有一点西洋巴洛克的风采。也许正是迎合了现在人们亲洋的思潮,他的作品很好卖。

爹爹写信来好几次提到楚生。让楚生去京城帮忙。

嘉辉每次都推说自己这里离不开楚生,然后心中就略有了紧张。

正好,当来找楚生设计珠宝、嫁妆箱子、凤冠霞帔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楚生也许是觉得娘的愿望完成得差不多了,又开始寻思着甲骨了。

于是这朱家就出现了。

一盒稀世珍奇的甲骨,应该不会有假,朱家前十几年一直以八旗弟子自居,远方有好几门亲戚在末朝担任要职。家大业大,有一盒甲骨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楚生就着了魔。

全家上下看出楚生为了那朱家的一盒甲骨茶不思饭不想,眼见着日益消瘦下去,心中着急。

于是就寻摸着给他寻一门亲事,一来是冲喜之说,二来,老太太心中也想着新婚燕尔,楚生能把心思从那盒甲骨身上挪开。

于是就有了心怡,在老二嘉辉还没有结婚的情况下就给老三结了婚,这门婚事一定是受到极大重视的。

心怡是一个大家闺秀,平时没有任何越礼之举,安静娴熟,是个过日子的好妻子。

楚生原本不愿意这么早就结婚,但是老太太老泪纵横,楚生的争吵是无力的,尤其是他的全副心思还在那副甲骨身上,他也就是象征性地抗拒了一下,然后就可了。

再后来,心怡怀上了孩子,嘉辉就开始着急了。

 

4.

有人敲门。

嘉辉从书桌上抬起头来,说“请进”。

不出所料,是赵心怡。

嘉辉一面叫了声“弟妹”,一面起身来给她拉了一把椅子。

心怡大腹便便,也不推辞,就大大方方坐下。

“弟妹这么晚了,不守在三弟身边吗?”

“楚生好容易睡着了,我就出来,免得惊到他。”心怡心事重重的样子,看着嘉辉,嘉辉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心怡心中有些没底,对于这个二哥,她向来是能走远点就走远点,出阁之前就曾听说他叱咤商场的事迹。

“二哥,我这次过来,也是想求你个事。”

“弟妹言重了,一家人,何须这么客气。”嘉辉摆手让她直说。

其实她不说嘉辉也知道是什么事情。赵心怡是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女人,虽然之前对楚生没有什么感情,可一旦嫁进来,就铁了心跟着楚生的。

这次,她自然是来求嘉辉出面,让朱家把她丈夫日夜惦记的甲骨请到家里来给丈夫过过眼瘾,解解离愁的。

这朱家本来就是嘉辉联系的,甲骨也是嘉辉打听到的事情,自然应该是嘉辉去说清。

“但是——”嘉辉略略沉吟,“弟妹,你有所不知,那朱家是大户人家,家规极严,那盒甲骨也是祖上传下来的镇宅之宝,一般不会轻易外借。这次若非是听闻楚生会画凤冠,他家唯一的小姐又要出嫁,是万万不可能用它做交易的。现在凤冠还没有画出来,不能交差,就要求看甲骨,恐怕——”

“就是看一眼,一晚上就行,不——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赵心怡有点发急,“楚生他状况十分不好,给他看看他心爱的物件儿,他也有个盼头。”

“盼头?”嘉辉抬头反问。

赵心怡沉吟一下,说:“二哥,我跟你说实话,楚生这辈子就念着甲骨,他也跟我说以后挣够了钱,就搬出去住,日日研究甲骨,成为这方面的学究。我不很懂这个,但是楚生这几日昏睡的时候,口里念着的都是这甲骨甲骨的,我想这个对他肯定是重要得不得了。”

嘉辉苦笑一声,以前楚生对甲骨痴迷到癫狂的时候,心怡还没有过门。

不过那时候楚生也还小,大哥也还活着,四妹的才华刚刚显露,没有人指望他能给这个家里带来什么利益相干,也就放任着他玩儿,楚生可以抱着甲骨睡觉,可以看着前人做的学问不吃不喝一整天。

“我知道,但是朱家——”

“如果是钱的事,二哥不用担心,我娘家——”

“弟妹说笑了,钱自然不是问题,”嘉辉立刻摆摆手,“问题是凤冠,只要楚生交出初稿,我就有跟朱家谈判的底气了,关键是这初稿都没成型,我怎么交代?”

“你知道,这个凤冠对楚生意义非常,构思什么不要时间吗?作画选料不要时间吗?慢工出细活,那朱家岂是不懂这个理?”心怡有些激动,不禁提高了声音。

嘉辉学着西洋人耸耸肩,说:“我无能为力。”

 

5.

陈楚生在床上躺的第四夜。

他怎么也睡不踏实。

眼前一会儿是四妹将自己珍藏的甲骨全部倒掉了,一会儿是自己拿着笔,画了一张又撕了一张。

耳边不断地响起那镣铐的声音。

心怡!赵心怡呢?快过来,把钥匙拿来!快放我走,不要把我栓在这里!

陈楚生挣扎着,在梦里无声地嘶喊着。

突然他就坐在娘的身边了。

娘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样子,眼角盛着眼泪。脸蜡黄蜡黄的,两颊向下凹着。

娘快死了。

陈楚生仿佛又回到了好几年前,站在行将就木的额娘身边,不知所措。

“楚生,以后娘走了,你怎么办啊。”

娘的声音发着颤。

是啊,娘是这个家里唯一宠溺他的人,他研究甲骨、交朋会友、做研究、考察,全部是娘拿着自己的月钱支持他的。

娘死了之后,就没有人这样惯着他,宠着他了。

“娘。”他有些哽咽,说不出来话,十八岁,已经成年了,此刻悲伤却将他咀嚼得似乎回到了小时候,才出生,离开了那舒适熟悉的环境,走到这冷酷的人间来。

“你得出去做事,学学你二哥和四妹,你得。。。出去做事,”娘喘口气说,“你要是不喜欢经商,那就跟你四妹那样去画画,你能画好的,娘知道。”

“我——”楚生咬着唇,“娘你放心,儿子做的研究还是能在学堂里谋到一官半职的。”

娘在苦笑。

现在清朝将将覆灭,国不已,家何在?文化何在?若是放在从前还能在书塾里靠着自己的古典学识讨个生活,或者就靠着家里做一个收藏家,整天把玩甲骨,自会有皇家贵人前来附庸风雅。

但是现在,附庸风雅有何用?

茫茫众生,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要生活,就是得有银子!

是个男人,你就不能白吃家里的东西!

你得出去赚!

你要么是一个能工巧匠,要么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娘看着他,眼里竟然有一种很不成钢的意味。

“听娘说,儿子,听娘说,”母亲喘息愈发痛苦,死死拽着他的袖脚,“那甲骨,娘也不是不让你玩,你把它当消遣,不好么?你跟你二哥去珠宝行里打点打点,或者跟四妹去学学画,晚上回来,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不好么?”

楚生真实的想法是,不好。

这样子他就没办法大量阅读古籍,没办法静下心来拿着放大镜对一片甲骨看半天只为了研究一个符号,没办法跋山涉水只因为听说甘肃又有人发现了一块甲骨。

母亲没有办法明白这一切的,他不是玩,他把这个当正经事干啊!

母亲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接着说:“倘若以后分家,你一个人,没有谋生,怎么办?那么大人了,还指望你二哥你四妹接济你吗!你也要为你以后想想。”

楚生嗫嚅着没有做声,仿佛是要做出生死抉择一样。

“你。。。你答应娘吧,以后等你功成身就了,儿孙满堂,到时候你就可以放心地,没有牵挂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那个时候再研究甲骨,不也行吗?娘又不是逼你再也不碰这玩意儿了!”

袖子上的重量越来越重,母亲是进入弥留之际了,一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充满着希望,担忧,恐惧。

“行,我跟着四妹作画。娘你放心,我以后成家立业了,事业稳定了,再来玩这个也不迟。”

楚生开了口。

娘嘴角安详地笑了。

以后的生活有着落了,他会画画,会赚钱,会养家,会娶妻生子,会好好的成为当地一个有钱有教养的乡绅,等他到了晚年,将一切交给他的儿子,他就又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这一切多么安稳,多么美好。

他也笑了。

等老了。老了之后就可以了。

他多么想变老哇,现在就变老。

心中有什么正在慢慢地破碎。

楚生的头发白了。

 

6.

齐红一大早醒过来,端着茶水和药进房间伺候。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三少爷,你——”齐红怔在房间门口。

楚生精神矍铄地站在书桌边上,手中捏着画笔,下笔行云流水,嘴角带着微笑,眼角带着微笑,甚至笑出了皱纹。

是的,有皱纹了,一大把一大把的皱纹堆在眼角。

眼角的笑意飞入头发,那发丝也是白的。

俨然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年人的模样了。

“齐红?”楚生并没有转过身,全神贯注地应付着手中的画,他画得很快,特别快,甚至没有思考,“茶就放在那里吧。”

仿佛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的变化。

齐红害怕得叫不出声,蹑手蹑脚放下茶水和药,然后飞一样地逃跑了出去。

她要去喊老夫人,喊赵心怡,喊陈嘉辉。

 

7.

陈楚生依旧没有动一下,站在书桌面前急匆匆地下笔。

是的,下笔很快,有一丝急促。

但是他是有数的,每一笔该画什么,不该画什么,用什么颜色,颜料加多少水。

他现在比在北平的四妹还要胸有成竹。

凤冠。

一个女人嫁入一个大家族,这样的处境,实在太像了。

太像了。

他喃喃自语道,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一笔,又一笔。

他察觉不到身后的急匆匆跑来的一大堆人,察觉不到老太太的惊呼和心怡的晕倒,察觉不到嘉辉倒吸一口冷气,察觉不到这个世界除了他和画之外的一切。

不,这不是画,这是那盒甲骨,他拼尽一生的气力去画这一幅画,这幅画有多灿烂,那盒甲骨就有多珍贵。所以这哪里是在画凤冠,是在勾勒甲骨。

他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很快了,要快。

他年岁已高,这是最后一幅画了,画完就可以放下一切了。一切都交给心怡肚子里的孩子,他就自私一回吧。他已经无私了好多年了。

最后一笔。

然后,要有红色,结婚,要大红色才喜庆。

楚生吐出一口血。

 

8.

那盒甲骨最终是没有影子,朱家拿到了凤冠的设计图之后赞不绝口,给了金子。

但是没有甲骨。

赵心怡挺着大肚子上门吵,朱家一脸惊愕,问何来甲骨。

“这大清朝都亡了,都建立共和国了,还要那老古董作甚!我们家从来没有那个东西。”

朱家的人发了话。

赵心怡跟疯了似的,跑去问嘉辉。

嘉辉递给赵心怡一个厚厚的本子,上面写着楚生这些年画画的进项,他又拿来一张纸,是一张房契。

“楚生这些年的积蓄我在帮你管着,这凤冠的报酬我给你们娘儿俩在街东边购置了一栋房产,记在我侄儿名下,也算是我对楚生一点照顾。”

嘉辉把本子和房契递给她。

赵心怡无论如何都不敢接。

嘉辉叹了口气,说:“那我暂时给你管着。”

“甲骨呢?朱家的甲骨呢?”赵心怡不断重复这句话,“说好的,画好了凤冠,就换一箱的甲骨呢?”

“没有甲骨,只有金子。”嘉辉的脸冷了一下,“金子可以买房子,换口粮,养活你们的孩子,但是甲骨不能。”

“说好的甲骨——”赵心怡仿佛明白了什么,尖叫一声,突然瞪大了眼睛“你们!”

“齐红,”嘉辉冷冷地向旁边打扮整齐的齐红说,“快扶心怡回屋去。”

 

9.

心怡生下一个女孩,嘉辉松了口气,对自己的侄女心中怀了歉疚,也就百般疼爱。

心怡给这个女孩子取名叫凤,人家都说俗,但是心怡不管。她读过很多圣贤书,女孩子,叫凤,没错。

老太太经常想叫四妹回来看看,给侄女儿熏陶熏陶。其实她只是想让秋彤赶紧回来找个婆家。

心怡不想秋彤回来,不想让小凤受到熏陶,也不想再经历一次婚礼,哪怕是别人的婚礼也不想,因为婚礼不会给人留下任何东西,除了孩子,除了房子。

凤多好,多幸福,她长大了还有楚生给她留下的房子,还有一笔钱,没有必要再画画了。

对,没必要再画画了。

不画了。

老太太天天坐在门口,念叨着让四妹赶紧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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