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启,你这几天脸色不太对啊,哪里不舒服吗?”
被称作阿启的少年一脸土色,精神头倒未见颓丧。
“没事,有点饿了。”他扯动嘴角,瞟了眼平躺在课桌上的电子表。还有五分钟放学,快了。他没说谎,现在他确实饿得仿佛五年没吃东西。他放在口袋里的手反复揉搓着什么,几次想拿出来,又拼命按压住那股躁动,在咬肌沉浮里若隐若现。
“铃……”救命的钟声响起,阿启二话不说背上书包跑了出去,一阵风似的不见了人影。
“阿启最近神神秘秘的。”同桌老友林哲歪着头,一脸疑惑。
“是呀,前两天看他一个劲儿吃巧克力豆,还挺大颗,想找他要颗吃吃,死都不肯给,那眼神活像给我一颗能要了他的命。”自称阿启拜把兄弟的杨宁话语间全是不可置信。
而此刻,所谓的巧克力豆因为阿启跑得太快拳头攥得太紧的缘故,已经在他手中扁成了一小块土饼。自从一年前吃了夙夜居出品的土丸后,居然上瘾似的天天要吃上十颗八颗才够。这三五天更甚,竟连饭也吃不下,顿顿只想着那土丸了。
必定是那老板在土丸里动了什么手脚。阿启想着,动作又更快了些。可是他每次去求土丸吃,老板是一分钱没要过的,只说区区土丸还管客人要钱不地道,有多少尽管拿去吃。只是这土丸里的土不是随处可得,于是数量总是有限,每次最多能凑五十丸。
“下周五再来。”每次离开,老板只对阿启说这句话。直到上周,老板说了另一句话。
“下周三再见。”
边跑得气喘吁吁回想这些,阿启更加确定夙夜居老板不是好人,一切尽在他掌握,只为得到自己的某种东西。可自己一个高中生,有什么是老板要花一年时间使手段来得到的呢?难道是这条小命?想到这里阿启不由一阵心颤,饿死还是被吸干精气血而死,这是个问题。倒不是怕死,只是死也总要体面些,不然下了地府见到……
“哎哎哎哎……呀!”正琢磨着生死之事,身后猛地窜上来一股蛮力,外带惊声尖叫,吓得阿启一哆嗦,倒地就是几个跟头,冷汗上了一头一背。
趁对方也摔得四脚朝天这会儿,阿启赶紧起了身打量对方是个什么来路。
女生,黄毛,两个小辫子堪堪到肩头,透着倔。身上穿着的,可不就是阿启学校的校服嘛。眼看还有不到五十米就到夙夜居了,到底哪里冒出来的家伙?老板不是说有缘人才能穿破结界,而有缘人的比例不到一成吗?这一成的比例是有多高啊?
2
“五班的苏见启?”女生呲牙咧嘴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好像认得阿启。
“你怎么认识我?”要不是眼前女生的头发实在黄得太营养不良,她又太瘦,看上去跟片落叶一样风吹即倒,略有些丧气,不太得阿启眼缘,那眉清目秀的小模样,大小也该是班花级别的。
“你……不认识我吧,我是三班的闻英。”女生说完这话,几不可闻地叹了叹气。
阿启不自觉皱起了眉,怎的,难道我还非得认得你吗?再想一探闻英表情里的究竟,她已经笑成一朵花,仿似那叹息只是阿启的错觉。
“要去夙夜居吗?我也去,一起走吧。”闻英不等阿启张嘴就自顾自说完了该说的向前走去。
“……等等啊。”阿启三步并两步追上去问,“你怎么也知道夙夜居?去干嘛呀?“
“我的花死了,去跟老板讨点种花土。”闻英并不看阿启,只管快速往前。
“种花土?难道不是哪儿都有吗?”阿启很疑惑。
“我的花,不长在夙夜居的种花土里就会死。可这土的保质期只有30天,今天是第27天了。”
闻英的话信息量太大,许多问题腾一下涌向阿启的脑袋瓜,他一时之间不知要先问哪个比较好。总之越发可以肯定老板是个坏人,即便不是要命也是在等着他俩送什么东西上门。
“花……”阿启差点脱口而出死了就死了呗,转头看见闻英落寞哀伤的神色,很有些于心不忍。大千世界,什么样的愿望和癖好,也都没什么奇怪的。
思量间,闻英就停下的脚步。阿启醒过神来抬眼一看,夙夜居可不就是眼前了。
说起来这夙夜居名字叫得古朴,青铜大门上的四神兽浮雕却总有些幽森,每次推门而进,那把手上的铜喜雀瞧着恁的硬实,可摸上去又毛骨皆可触,着实让人联想起许多鬼故事的开头。阿启第一次来时是有些害怕的,但好奇心作祟没多作考虑就推门而入,也由此似是步入了深渊。
门边还是那个身着丝质长衫的小男孩在侯着。今天他一身水蓝色,眼睛眨巴眨巴的,在两旁的宫灯映照下闪闪烁烁,比往日都更多几分可爱。
“老板等你……们很久了。”小男孩看到闻英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天真无邪的微笑就浮上了他的脸颊。
阿启的脑洞又在翻滚,闻英已经点点头跟着小男孩向前走去。
3
“哦?今天来的竟是两位。”老板随声而来,紫金烫边的黑色长袍与平日无异。就是半长不短的头发梳成一个马尾,前额的碎发散乱了些。
“老板,我是来要种花土的。”闻英直奔主题。
“时间不对呢,还有三天。”
“提前几天……可以吗?”
老板深深看了闻英一眼,转而一笑说,“也不是不可以。”
“老板,也给我些土丸,这次也请给五十丸吧。”阿启也提出请求。
“自然……是没有了。”
老板一把黑羽扇悠然上下摆动着,几楼刘海随着轻微晃动。
“啊?!”阿启失声一叫,肚子很合时宜地响起咕咕声。这下他倒情愿老板要他小命了,只能饿死下黄泉的下场也太惨了吧。
“莫怕,你让这小姐姐分你一半就好了。”小路拍拍阿启耷拉的手臂。
“分我一半什么?”阿启不解。
“种花土啊,你不是爱吃吗?”小路歪头。
“种……我……你们给我吃的土丸子是种花土做的?”阿启讶异。
一旁的闻英却是淡定非常,甚至有点说不上来的……愉悦。她转向不知所措的阿启,对方还在被各种信息轰炸的懵逼状态中。她定定看着阿启,眼神里似有百转千回,又仿若空无一物。她很想说点什么,话语在唇齿间滚动,呼之欲出。但末了,她什么都没有说。
“先解一时燃眉,十五天后再来吧。”老板仍是不紧不慢地摇着羽扇说。
闻英扯了扯阿启的衣角,把一包黑色粗布包裹的东西放在阿启的手心。
“自己搓成团,应该能吃一个月。”
“那你的花呢?”
“老板刚才说了让我十五天后再来。”
阿启想这夙夜居一定是有什么培育古怪东西的神奇器物,只是讲究周期。这次周期短了些,才会这么供不应求。他的温饱能解决了,下次就不会有人跟闻英抢土了。
这么一理直觉十分顺畅,阿启便心安理得的收下种花土。有土万事足是他饿得头脑都快抽筋的当下唯一能感受到的。
目送阿启和闻英离开后,老板照例踱到后院的枯树下喝酒,小路则照例一蹦一跳地过来靠在枯树干上吃着米糕。
“凤凤,闻英不是不能和苏见启碰面吗?”小路疑问。
“从来没有能不能,只有想不想。”凤老板纠正小路。
他一口又一口品着瓶中佳酿,想着方才自己鬼使神差说的十五天后,有些失笑。和人相处久了难免多了些侧隐之心,有些太爱说善意的谎言了。便哪有什么十五天后。好在,闻英知道,而阿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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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穿过了结界,阿启一路吃了不少胡乱揉搓的土丸,等肚子六七分饱,脑子可算能思考的时侯,他和闻英已经站在分岔路口了。时间已近六点,下班下课的人群在路上或快或慢,或抖擞或颓丧,一波波流动过去,人气十足。
“又过去一天了。”闻英的眼神不知望向何处。
“那个,谢谢你哦,仗义。以后有啥需要我帮忙的你就过来找我,”阿启拍拍胸脯说,“在所不辞。”
闻英眼中的茫然在阿启的话中聚向一处,她朝阿启微微一笑,缓缓点头。
“那明天再见了。”阿启叉开手掌挥舞,活像一只欢腾的螃蟹。
“再见。”闻英浅笑着应答完转身离开。
阿启本来心间舒畅,可一腔热忱碰到闻英这不咸不淡的反应,很是挫败。他跑了一段儿,凉爽的秋风也没能吹散他的小郁闷。他喘着气回头,闻英的人影都没了。黄花丫头是会飞吗?也太快了吧。
这一晚阿启完全没睡好觉,翻来覆去眼前都是闻英那张面黄饥瘦的脸,和她盛满心事的大眼睛。真是的,老板不都说了十五天以后再去嘛,他到底是在焦燥个什么劲。
可以说是瞪着眼迎接新一天的日出,阿启看那从天际升起来的圆球颜色从潮红变成白炽,第一次如此盼望快点到上学时间。出门口时他习惯性喊了一句我走了早饭在路上吃,转而就愣在了当场。好久,好久没说这句话了呢。他的雀跃顿时就消散了,回头看,却又不知这愁闷的来源。
有些落落寡欢地来到学校,学生们三五成群越过阿启,他又找回来些生气。趁时间还早,他迅速跑向了三班。果然是种子班,离早读还有半小时,教室里就到了七八成的人,可循着视线搜了半天,阿启也没找见黄毛丫头。
其实昨天阿启就有过疑虑,五中啥时侯能染发了,还是种子班,三班班主作是不想干了吧。现在完全找不着人,他内心不好的预感更是响如雷鼓。
“同学,你们班有个叫闻英的吗?”阿启忍不住拉了一个三班的男同学。
“谁?“男同学一脸茫然。
“闻英,闻—英——“阿启有些急了。
“你在干嘛呀!“那位男同学的回答阿启没听到就被一股蛮力拉开了,似曾相识。阿启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才稳住。
“我说你这黄花丫头,神出鬼没的!”阿启回头就想发脾气,看到闻英那黄黄菜菜的小脸,表情就软了下来,“你可太不上进了,我看就差你了。”
“要你管。”闻英气喘吁吁的,一看就百米冲刺一样奔过来的,“有事?”
“没事。你赶紧进去呗。”阿启看到闻英就安了心,这就是他的事。
“你先走。”闻英推了一把阿启。
“你先进。”阿启还就杠上了。
眼看学生们陆续多起来,个个经过阿启闻英旁边都要行会注目礼,和小伙伴一起的,还会交头接耳几句。闻英终于是杠不过,皱眉看着阿启,好像下了很大决心,咬咬牙闪身进了三班。阿启得意笑笑,凑近前去看,发现闻英坐在最后一排的靠窗位上,脸色阴晴不定望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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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了我半个月口粮,至于吗切。”阿启没好气滚了个白眼,悻悻回到教室。一上午课没听进去不说,还特别觉得饥饿难耐,带着的五块自制泥饼都偷摸着吃完了,临下课才觉得胸口堵得慌。他三步并两步冲出教室,在离三班不近不远的地方假装踢着石子儿,时不时抬头看放学回家的人流里有没有闻英。
“阿启怎么回事啊,一早来去三班晃,现在下课了又跑三班去了。”林哲看不远处假装得十分刻意的阿启,百思不解。
“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呢!”杨宁一脸惊恐说,“三班的李齐乐,你知道吧?就校足球队的我邻居,刚放学过来跟我说大早阿启抓着他问三班有没有个什么叫闻英的人。”
“然后呢?”林哲好奇起来。
“根本就没有,”杨宁接着说,“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呀?”林哲急了。
“李齐乐说他老觉得闻英这名字熟,想了一上午可算想起来,那女生从初中开始就是传说中的架子鼓女神,他去二中参加市内中学友谊赛,开幕还有她的表演来着。”
“架子鼓女神,好像有听说过。至于嘛,你吓得那一脸煞白的。”
“我没说完啊,可是一年前这女神出了车祸!”
“死,死了?!”林哲目瞪口呆。
“李齐乐只听说从此就没人在二中看到过闻英,死没死学校也不会到处宣传呀。”杨宁越说越小声,“阿启别不是撞鬼了吧?”
“人指不定,没死呢……”林哲这样说着,底气相当不足。他正色咳嗽两声说,“哪天车祸,我们去查查新闻呗,民生新闻说不定能找着。”
“哦哦哦我问问李齐乐去。”杨宁转身就要走,被林哲一把拉住。
“待会啊,管是人是鬼的总之不正常,先把阿启稳住让他别再凑过去了呀。”
“对对对。”
两人抬眼迈步想把阿启拖回来,可哪儿还有阿启的影子。
“阿启呢?!”杨宁慌了神。
林哲依靠5.2的视力很快搜索到了阿启的身影,但此刻他一个字节都发不出来。因为他看到三十米开外的地方,阿启正轻快走着,还不时转头对着左边笑着说着什么,而那个左边,只有空气。
6
闻英的家在全市闻名的半岛区,谁都知道住这区的非富即贵。但阿启的注意点明显不在此,在他看来闻英的家更像是一个豪华样板房,太大,也太空。
“好舒服啊自己住这么大的房子。里面能打篮球,后院能踢足球,完美!”
“他们都去国外了,下个学期,我也过去。”闻英边说边在流理台上给阿启倒了一杯果汁。
阿启听这话心口倏乎一凉。下学期,很快了呢。他接过闻英递前来的果汁,公式假笑凝在两颊。客气地喝了一口果汁,酸得他眼冒金星,倒是不必再假装兴高采烈。
“没见着你那矜贵的花呢,我还想见识一下的。”阿启没话找话。
“那花,见不得光,在地下室养着。”显然,闻英是拒绝的。
“哦……”眼看天就要聊死,阿启的肚子适时响起来,咕咕咕的,挺带节奏。
“饿了?”闻英问,嘴角有了些笑意。
“其实吧,应该不饿的。今天我都带了两天份的泥饼,一上午就给吃完了,这会儿胸口还堵得怪难受的。”阿启顺顺胸口,不知道自己的肚子是个什么东西,根本不觉得饿,响得挺是那么回事。
闻英脸色一暗,黄菜里还夹杂了些许苍白,阿启怕她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别担心,不要你的土,我回去再吃。”阿启说着,心里更是对闻英的宝贝花充满了好奇。
“我给你,做几个小菜吧。”闻英也许是愧疚,话音刚落就走向流理台。
阿启胸口兀的发烫,一团火烧啊烧的就烧到了眼眶,眼窝里涌上来一堆眼泪。他不禁取笑自己,多大点事啊这也值得哭。泪眼朦胧中,有些人影一直在眼前晃,也是在流理台前,好像有两个人,嘻嘻闹闹的,那欢乐劲又让人觉得好生安心,有如催眠曲。阿启的眼皮直打架,那些声音越发空旷起来,带着回音,从不知多遥远的地方传来,邀请他进入梦乡,好触手可摸那些快乐。
等阿启醒转过来,睁眼就看见几乎怼在他眼前的闻英的脸,他一个激灵,人就清醒了许多。阿启感觉他就小憩了十分钟最多,可是闻英的惊慌失措让他觉得自己可能昏迷了十个小时。
“阿启你怎么了?你没事吧?”甚至还有些哭腔呢。
“没事没事,我就有点困。”阿启坐直身子,内心有些酸爽。闻英表面上对他爱搭不理时冷时热的,想不到其实这么关心他呀。
阿启愉快得很,伸伸懒腰,顺势拿手揉眼睛,这才察觉胳膊肘以下的手臂都湿润润的,抬起另一只手翻看,发现也一样。活像泡在水里好一阵子才拎出来擦干。
“奇怪的怎么这么水乎乎的?”阿启喃喃自语,转头看见左手边落地玻璃窗外放着一个装有大半桶水的塑料桶,上面搭着块抹布。可能是桶和抹布的颜色都是黄色吧,看着土黄一片,怪堵的。
“饿了吧,你等着。”闻英对阿启的疑问直接无视,起身去流理台上端菜。
7
“糖醋里脊,红烧排骨,酸溜土豆丝。都是你爱吃的。”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
“那你吃不吃呀?”
“吃吃吃!”闻英的态度让阿启没法再说什么。
菜做得太好吃,盖过了阿启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他吃了两碗还意犹未尽,只觉得眼前这个黄毛丫头不知何方神仙总让他很多情绪。
“好吃?”闻英的声音,十分温柔。
阿启笑笑,指指眼前几个空盘子空碗说:“不然呢?”
“你的事,我都知道。”闻英说这话的时侯,神情说不上来的,惆怅。
阿启感觉一个极度微妙的时刻来临了,他从未曾想过自己也会被某个女生关注到这种程度,而虽然他才见过这个女生几面,却总是忍不住想要去靠近。他的内心溢满了沁心的甜。可也许是太甜了,粘腻包裹了他,他愈发浑身无力,困乏难当。他难以控制地倒向沙发,撑开眼皮不比举重更容易。
闻英急匆匆出门,身影在阿启的眼里化成道道重影,辨不真虚实。他不知自己是凭着怎样的毅力不睡,甚至还站起来跟上去的。可能只是因为从一年前家人在车祸中全部丧生开始,他不靠安眠药就无法入睡,以至于对于那些白药丸身体早就生出抗体。
可即使阿启左摇右晃跟了上去,三两下就被闻英甩得老远,但他倒也不回头,跌跌撞撞就往夙夜居方向去。
也不知倒了爬起几次,阿启终于穿过结界来到了夙夜居。就算是白天,夙夜居依然是那副冷漠阴森的样子。阿启放轻手脚,在门边墙角蹲下,他浑身在冷热交替的汗水中瑟瑟发抖,似乎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幸好,阿启的直觉没有辜负他,闻英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再多一年……再多半年可以吗?”闻英开始哀求。
“该走的,总要走的。”老板说话依旧听不出喜乐,“反噬你已经扛不住了。”
返,生,花。阿启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胸口没来由一阵刺痛,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翻江倒海地从喉咙里喷涌而出,他奋力挣扎起来往前跑,想离夙夜居更远些,边跑边吐得一地的泥沙。也许是恐惧,也许是虚弱,阿启终于不支倒地,晕死过去。
再次醒来,阿启重新回到了闻英家里。他侧躺在沙发上,目光所及是闻英在流理台前忙碌的身影,还有餐桌上的三道菜——糖醋里脊,红烧排骨,酸溜土豆丝。
“醒了?吃饭吧,不是饿了吗。”温柔的闻英。
阿启翻身坐起,摸了摸手臂,干燥得有点起皮,秋天果真是来了。
“还以为你是个大小姐,看来是小姐身子丫鬟命。”阿启打趣着,一顿饭吃得特别香。闻英在旁边坐着也不回嘴,偶尔扬扬嘴角,吃几条土豆丝。
“还有三天就是我生日,你说的我的事你都知道。那有惊喜礼物不?”阿启一脸期待。
“有啊。”
“是什么?”
“到时侯就知道了。”
“你听。”阿启把胸口凑到闻英跟前。
“什么?”闻英略一歪头问。
“剧烈的心跳声。我现在就开始沸腾起来了!”
“想太多,也就是……”
“你这黄毛丫头真没劲,说好的惊喜呢!”
“……幼椎。”
夜很深了,阿启才从闻英家离开。他堆着整脸的热闹开心直到自家门口,开门的一瞬间,便再也见不着一丁点儿的喜悦。他低头看向手心,那里安静地藏着一个古写的“夙”字。从凤老板用朱砂在他手心写下这个字到现在,浓郁的深红已经渐渐变成珊蝴红。
8
第二天阿启才刚到学校门口,就被杨宁和林哲一左一右严严实实抱住了。
“干嘛?”阿启皱眉。
两个男生环顾四周警觉地看了又看,确定了好一会儿才松手,但还是一前一后挡着阿启。
“昨天你和什么闻英一起回家的吧?”杨宁问道。
“嗯。”阿启点头。
“你……真的和闻英一起回家了?”林哲的问题和一样,但脸色难看多了。
“怎么了?”阿启意识到他俩不是在八卦。
“你身边根本就没人!”林哲想起昨天的一幕不禁一抖。
“三班根本没一个叫闻英的,她也不是我们学校的,是二中的。而且,早在一年前她就出了车祸,生死不明,早就没在二中出现过了,你看。”杨宁拿出手机给阿启看,屏幕定格在一年前的民生新闻上。
——广成高速一辆私家车遭泥石流袭击。一家四口均受重伤,生命危殆。
阿启的视线定在屏幕上良久,直到呼吸急促起来,他才撇过头去。
“新闻里说了是闻英?”
“新闻说了一家四口,有一名为本市高中生。名字是个人隐私当然不会说呀,可是日期事件完全对得上啊。”杨宁急了。
“什么事件?”
“那天是二中校庆,闻英有开场节目,但她那天都没出现。重点是后来也再没有出现过!”杨宁加重语气。
“我们打听过了,乐队成员都说闻英为人高冷,独来独往,只知道住在半岛区。后来几个队员照着入队前填的家庭住址去找过她,说房子上都贴了中介的售卖广告。他们装成买房的打过去问,房价比周围房子便宜一半,问原因中介含糊其辞。他们又去邻里打听,说那个房子里,闹鬼。”林哲说完打了个哆嗦。
“行动力倒是很强。直接问老师不就好了,死了人警察局总要通知学校的。”
见两个男生无可奈何恨不得把自己打晕的模样,阿启笑着,顺势把他俩揽了过来。
“谢谢你们这么关心我。会记得的,永远。”阿启说完头也不回向前走去。
“怎么办,阿启根本不信。”杨宁咬咬嘴,发出叹息。
“别慌,随机应变。反正别让他再跟那啥碰面。”林哲示意赶紧跟上阿启。
杨宁和林哲神经紧绷地盯了阿启一上午,神奇地发现他根本没有任何反常举动,如果不是早上他亲口承认确实和闻英有所联系,杨宁和林哲简直觉得有问题的是自己。
“阿启到底是清醒了还是被迷深了回不了头了?”林哲小声问杨宁。
“谁知道。反正盯着就是了。”杨宁说话间视线也不离阿启。
一天的时间就在两个男生的穷尽盯人中结束。这一天里,阿启除了上厕所的频率十分高以外,宛如常人。而两男生因为太过于集中,到放学时都觉得有点累。
阿启把两朋友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话也不多说,下课就径直朝夙夜居方向走。自然的,不是有缘人的杨宁林哲在结界之外,迷路了。
“小路,麻烦你送我去闻英家。”阿启微微向小路躬身,早有计划。
朝身后摇扇的凤老板看了眼看,小路摇摇头,一个响指,就和阿启一起消失了。
“世间自有痴儿女。”凤老板喃喃自语。
琳琅树上掉下一片枯叶,落地时闪过一丝红色光芒,转瞬又逝去了。
在闻英家门前站了一会儿,给虚脱的自己伪装了几分精神气,阿启才微笑着敲了门。
“我又来蹭饭了!今天有什么好吃的?”阿启从闻英打开门就自顾自往里走。
“你怎么来了?”闻英很吃惊,“喂你别进去!”
客厅里到处都是泥土,而在桌子上发出微弱红光,花瓣耷拉,奄奄一息的红色花朵,大慨就是传说中的返生花吧。
“出去。”闻英在阿启身后厉声逐客,“我叫你出去!”
“就这是你的宝贝花吧,这么丑,不看就不看。”阿启胸口忽的就是一记闷锤,他转身马上跑出闻英家,在门前大树的背面吐了起来。
阿启吐完,偷偷伸头出去,生怕闻英追了出来。然而闻英家的大门紧闭,根本没有半个人影出现。
那朵返生花,是真的要把她逼疯了吧。阿启瘫软下来,背靠大树坐下,看手心里红色的“夙”字越来越淡,
“小路,带我回家吧。”阿启对掌心红字一声呼唤。
“早回家不就完了,多存点能量两天后再来。”小路有些怨言,看阿启那惨白的脸,忍住没说。
“我只是,想多看她几眼。”阿启苦笑。
总会忘记的。小路想着,把阿启送回了家。
9
回到家里,准确说是回到那黑漆漆冷冰冰的小房子里,阿启终于不再伪装自己,他侧卧在床,用力把枕头抱在怀里。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抑制住呕吐的欲望。
他的视线所及处放着爸爸妈妈还有奶奶的照片,很久没有认真看他们了。一年前他在大雨中醒来,满身泥泞地爬起来开始,他就把他们忘了。
“对不起。”阿启轻声说着,眼角含泪。
如果他不参加流浪动物救助义工团,就不会遇到闻英,他俩就永远是不相交的平行线。他就不会为了赶着去看闻英给他的生日礼物,而不停催促爸爸快点开车,他们也许就能躲开泥石流。但是人生,哪有如果。
他仔细回想第一次见闻英的场景,思忆了半天,只记得她站在义工团人群里全身散放生人勿近的气息,还有抱起流浪受伤的小狗时春风化雨的笑容。他忍不住凑上前去打招呼,那个笑容的尾巴扫过他的脸颊,他便恍神了。
后来在“脸是什么可以吃吗”的行动宗旨下,阿启很快就打破了闻英裹在身外的坚冰。他知道了她的孤独,也得以分享她的快乐。原来从初中起就在本市中学生中闻名的的架子鼓女神就是她,原来她的传言早就在他的生活里,只是他从来不曾关注。不晚,他当时这样想。还有高中接下来的时间,还有大学,还有未来的许多年。当然不晚。
她说要送他独家专属的生日礼物时,他兴奋得几天没有睡好觉。他设想了一百种接受她神秘礼物时的场景,每一种都甜入心扉。
然而,哪一种都没有出现。
现在他终于要去接收这份礼物了。时间流逝365天,他却没有再长一岁,他的时钟停在了那一天。他有些苦楚地笑了,总是要往前走的,谁也留不住无法留住的人。
因为呕吐次数越来越多,阿启已经无法再去上学,他知道朋友们的不安,便打电话告诉林哲杨宁他们,自己不舒服请了病假过几天再去上学。几乎是挣扎着挨过了两个日出和日落,他生日晚会的时刻缓缓来临。
“小路,我看上去正常吗?”出门前阿启虚弱地问小路。
“正常得很不正常。”小路看了看阿启,微微叹了口气。
小路把阿启带到闻英家门口的时侯,他费了很大力气才站稳,像一片随风飘摇的叶子,失了根心,正在逐渐枯萎。
开门的时侯,闻英十分雀跃,房子里布置得很漂亮,各种粉蓝粉红的气球和彩带,处处充满着可爱的少女心。架子鼓女神早就不是那个传言中的高冷girl了。这样才好。阿启心想。
“生日礼物呢?”阿启朝闻英摊开手心,佯装不在意,“看你也没什么花样。”
闻英笑嘻嘻的,特别得意地把阿启拉到院子里,一个有力的手势引导他的视线看向了正中央,那里摆放着一套蹭亮的架子鼓和四个硕大的音箱。
这是一场只属于阿启的架子鼓表演。在微露的星光和满院子的彩灯还有鲜花的映衬下,闻英仿若在音符间跳跃舞动的精灵,她那样全情投入,忘乎所以,偶尔看向阿启的眼神快乐而沉醉,一首克罗地亚狂想曲敲奏完,阿启觉得自己似乎也醉了。
只是很快,胃里翻腾的呕吐感,和手臂上不断外涌的泥土告诉阿启,属于他的时间,正式进入归零倒计时。他不支倒地时,闻英几乎是飞奔了过来。
“阿启,阿启!”闻英的声音惊恐而绝望,“你等我,我救你,我救你!”
“别去了。”阿启抓住闻英的手说,“这就是你要送给我的专属礼物吧,一年了,终于收到了,我很开心,谢谢你。”
“你,你早就?”闻英哽咽地握着阿启的手,全身颤动。
“上次泥土外涌,我就想起来了。”阿启的眼泪静静流了下来,“你让我多活了一年,我却现在才遇见你,才想起你,对不起。”
闻英压抑着哭声,只是拼命摇头。
“不要怪自己……那是意外……跟谁都没有关系……”阿启已经气若流丝,“你打鼓的样子……特别好看……就像……我第一次和你说话时一样……那么好看……我很开心……很开心能……喜欢你。”
“阿启,阿启……”眼泪模糊了闻英的视线,也堵塞了她的喉咙,她唯有一直叫着眼前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再见……闻英。”阿启的下半身已经被疯狂外涌的泥土覆盖,他永远闭上了眼睛。
“入土为安。”在旁默默围观的凤老板即时出现,掌间的羽扇轻轻一挥,阿启便在全身化为泥土之前,变作一抹闪着银光的红烟,汇入了返生花的花蕊里。
10
闻英的眼泪流了又流,糊得眼睛都看不清了,才晃动了两下。
“他和朋友明明可以接触,为什么我接近就不可以?就会想起来?为什么?”
“返生花吃谁的血气,谁就不可能出现在第二世里。第二世再真实,终也会随花期结束而散去。苏见启死了,他朋友就跟醒了梦一样,不会再记得那些事。”小路颇有些生气说,“你却硬要出现打破平衡,搞得第二世和现世记忆相冲,再长久下去,他们恐怕都要失心疯了。”
“莫要信口开河。”凤老板责怪小路道,“返生花的花期到了而已。”
“喝了吧。”凤老板说着递给闻英一杯茶。白瓷杯上几缕单薄的红丝环绕,素净中有些许怅然。
闻英盯着茶面看了又看。这茶翠得很是澄澈,说是杯底,却透着无穷无尽,让人想一探究竟。闻英向来不喝茶,朦胧间接过来一饮而尽。很快,她便倒向草地,昏睡过去。
“凤凤,那‘夙’一天前就淡得几乎难见,他俩倒是撑了这许久。”
凤老师不作言语,他想起那天看阿启满身泥泞昏死在夙夜居外百米处,醒转第一句话就是问怎么才能让闻英少些苦楚。
“少记些事,自然就少些苦楚。”
“老板你有什么让人忘事的东西吗?”
“倒是有一株忘忧草。“
尾声
启明星乐队的排练室里,闻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正要离开。其他队员挡住了她的去路。
“闻英,退出是什么意思?“
“再也不打架子鼓的意思。”
“为什么?你知道你放弃了什么吗?”
如果我说,看着架子鼓我就无法呼吸。你们会信吗?
然而她并没有说什么,只笑笑朝队员们挥挥手便径直离开。
“闻英不就一周没来上课吗,怎么回来就直接放弃架子鼓了,着什么魔了?”
“昨天我看她盯着手机屏幕流泪,还以为看什么悲情电影呢,一瞧吧居然是菜谱,糖醋排骨什么的,简直怪异。”
“为什么哭呀?”
“我问了,她说她也不知道,说她也特别想知道。”
队员们的谈话在几声叹息中结束。
窗外阵阵凉风卷起堆堆落叶,秋天来了。时间,持续向前。
夙夜居里,琳琅树下,在凤老板掌心的返花生旋转了几圈,化成几楼绵长的红光,汇入琳琅树的树根里。不多久,早已枯黄的枝丫间,某些部分竟闪烁起微弱的红光。
“凤凤,琳琅树要活过来了吗?!”
凤老板又摇起了他那把羽扇,嘴角含着笑缓缓走入了夙夜居内堂。
“那就要看看,下次来的是什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