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白衣人昆仑才是尹王派出的使者。
在尹王府,昆仑灵川是两位级别最高的使者。灵川身体矮小而且驼背,他年幼时即被父母抛弃,被一个拾荒人收养,但是一个人的身世不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灵川是个天生的模仿者,他能变成任何一个人。至于他如何到得尹王府,这又与昆仑有关了。
昆仑是位失意的秀才,念了多年的书,同门都中了进士,他却连举人也考不上。灰心丧气之时,他决定出门远游以解心头之愤,在峨眉之巅,遇见一位垂死的道长,道长被仇人追杀,受了重伤,临终前,将一身武学托付给昆仑,然后,提出一个要求,为他报仇,杀了仇家。昆仑糊里糊涂得了道长的武功,又糊里糊涂地答应了道长的要求。他没问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成了道长气绝后的复仇工具。道长的仇家便是灵川。
道长与灵川结仇说来话长。
当年,灵川潜进金蝶派,偷了金蝶派的镇岛之宝蓝晶。这蓝晶吞服之后,能增进功力。金蝶派地处南海某一小岛,四季炎热,岛上的男女皆赤膊,人人精通武功,一棵三十米高的椰子树瞬间便能爬上顶。灵川在岛上很引人瞩目,因为他是穿着衣服的驼背。有好事者剥了他的衣服,让他露出丑陋的身体,灵川也不觉得难堪,只是傻傻地笑。后来,众人习惯了他的存在,认为他确实是个乞丐,给碗饭便朝你使劲磕头,他在岛上随便走动之时,众人再也不当回事。直到有一天,蓝晶和他一起消失了,众人才恍然大悟。
道长开价一万两黄金,雇了灵川,但他根本没有黄金,蓝晶得手后,他马上翻脸,用毒针暗算了灵川。
灵川受伤之后,找到医神侯林,跪在他面前,如若救得性命,今生愿为他所用。江湖上人人皆知医神侯林的怪脾气,濒死之人找他,医好之后,他便是再生父母。来找侯林的濒死之人都接受这种看法,事实上,只要能救活自己,别说是认再生父母,即便做牛做马也愿意。
道长的毒确实厉害,侯林花了半年时间才将灵川身上的毒驱去九成,但有一成,只能永留体内。侯林道:“你能活着已经很幸运,如果不出意料,你将活到天命之年。”
灵川叩谢侯林,表示寻道长报仇后,将永远伺候医神。
医神摇摇头,道:“你回来后,为我办一件事即可。”
灵川很快找到道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若论实力,灵川不是道长的对手,但是,道长以为灵川已中毒身亡,所以乍然见到,不由有些惊慌,一闪念间,便落了下风。灵川腾挪自如,招招皆中要害,最后,道长受重伤落荒而逃。再后来,垂死的道长遇见了昆仑。昆仑身负道长的遗愿,来找灵川报仇。
灵川正为侯林的药房捣药制药。本来他回来后,侯林便要他立刻去尹王府效力,但他决定侍奉侯林两年,尽一点心意,然后去尹王府。
昆仑来了,一场恶斗在所难免。
昆仑是个考试失败的读书人,也是个奋勇向前的勇士,他的武学虽然是道长所传,但在融会贯通方面显然超过道长。灵川与他斗了上百个来回,不分胜负。
在侯林的地盘上动武的人并不多,即便动了武,也会看在侯林的面子上握手言欢,毕竟在江湖上行走,保不准哪天受了重伤,还是要来求侯林医治。
昆仑并不懂这个规矩,他与灵川痴痴地斗,但功夫毕竟不老道,被灵川瞧出破绽,左胸被重重击了一掌。
昆仑只觉得胸口排山倒海地疼,他腾腾后退两步,差点倒地。
灵川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
昆仑终于没有倒下去。
但两人也没有再继续斗下去。
因为侯林出手了。
侯林此时正为尹王物色侠士,他见昆仑也是可塑之才,便在他落败之时出手相救。灵川的命是侯林救的,昆仑的命也是侯林救的,此时两人没有理由不听侯林的差遣。
8.
布泼墨从杭州回来已是三天之后。一回到家,便听说大哥随黑衣人去尹王府了。
布泼墨常年在外经商,虽不过问江湖之事,但布家与尹王的事还是很清楚。
当年,青衫谷只是一个土匪窝,爷爷布一两是个土匪小头目,本然,一群人在青衫谷小打小闹,养家糊口不成问题,但随着抢劫的深入,山大王的志向也越来越高远,他带领着土匪跑到大道上抢富豪的马车,抢官家献给朝廷的供物,有一年,居然抢了皇家用来祭天的一窑瓷器,这下漏子捅大了。知府战战兢兢向巡抚大人求情,被骂得狗血喷头,回到家里差点要找根绳子挂在屋梁上上吊,痛定思痛之后,决定将青衫谷的土匪窝连锅端了。
知府很聪明,知道青衫谷地势险恶,派人去硬攻肯定不行,他决定找个内奸暗杀山大王,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实在高明。
布一两成了知府的合适人选,选择布一两是因为他虽是个土匪,但却有着与土匪不一样的志向,他居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布四两子承父业,也成为土匪。他先在城里买了两间房子,将老婆孩子弄到那里去生活,布四两不辜父望,在学堂里学习勤奋,写得一手好文章。
知府毫不费力地将布一两的老婆孩子弄到衙门,他派人给布一两捎口信,杀了山大王,老婆孩子还你,青衫谷也是你的。当然,前提是必须听话,把瓷器吐出来。
布一两听到这消息背上的汗毛根根竖立起来,这事实在太棘手,山大王对自己可不薄,原本一名不文的穷光棍跟着山大王打家劫舍过上了有妻有儿的幸福生活,现在要杀他,实在是说不过去。但是不杀山大王,妻儿的小命肯定不保,这更不行。
布一两心情烦躁,就走到山间龙须松下去打拳,这棵松日日伴他练功,今日见他心思重重,一套拳法打得毫无章法,就开口说话了:“布头目,你为何事烦恼?”
布一两一听松树都开口说话了,不由骇然,道:“树神仙,难道你知道我的心思?”
龙须松摇了几摇,道:“这青衫谷是你布家的,你还烦恼什么?”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布一两想,既然老天要将青衫谷送与布家,我为何要拒绝,不如笑纳了。
当然,关于龙须松开口说话的事除了布一两,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后来布一两修建玉林庄时,将这棵龙须松也圈进庄园,并为它修了个亭子,唤作“恩公亭”。
山大王做梦也想不到,得力助手布一两居然会暗算自己。他是在睡梦中被布一两掐死的。死的时候怒目圆睁,真正做到了死不瞑目。
布一两拿块黑布盖在山大王脸上,希望他进入冥府的时候看不到自己的仇人。
山大王死后,青衫谷进入了布一两时代。
布一两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归还瓷器。他令人将瓷器小心翼翼绑在马车上,自己亲自押往衙门。
知府见到布一两送来的瓷器后,二话不说,立即归还他的妻儿。知府心情不错,决定请布一两吃顿饭,以表示一点谢意。因为不见了瓷器,自己这顶乌纱帽会保不住,乌纱帽下的头颅也会保不住,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布一两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但是布一两心有余悸,坚决拒绝知府的邀请,带着妻儿飞速离开衙门。布一两是被夹过一次尾巴的狼,无论如何也不愿第二次落入猎人的套子中。
回到青衫谷,布一两对布四两说:“儿呀,以后就呆在青衫谷,哪也不去了。”
转眼,青衫谷的当家成了布四两,这位读过几年圣贤书的山大王眼光独到,认为青衫谷不能只做黑道上的生意,白道上的正经生意也要染指。他将不拘言笑的大儿子布卷轴培养成青衫谷的门神,二儿子布泼墨有做生意的天赋,便让他外出打点生意,至于小儿子布恋蝶除了胡闹,一无所长,且让他胡闹去吧。
布四两的野心不止这些,他决定为青衫谷找一座大大的靠山。
那年,布四两带布卷轴、布泼墨兄弟俩去京城。去京城的目的很简单,见秦叁。这位叫做秦叁的神秘人物广发英雄帖,邀请天下英雄去京城。布四两想,这秦叁在京城发英雄贴,必是位权贵无疑。能和京城的权贵攀上交情对青衫谷的发展极为有利。只是京城的权贵太多,秦叁究竟有着怎样的背景倒一时难住了布四两。布四两与两个儿子一商量,都觉得去京城看了再说。
秦叁是尹王的人,可以这么认为,秦叁代表着尹王。但在当时,布四两并没意识到自己踏上了尹王这条船。
尹王是宣宗皇帝的亲弟弟,很得宣宗的欢心。当然,宣宗能够喜欢尹王,只是因为自己比尹王利害,罩得住他。试想,哪个皇帝会喜欢一个比自己利害的弟弟。所以,尹王在宣宗面前使劲装疯卖傻,宣宗也更加确信这猪头三弟弟实在傻得可爱。
英雄帖发出后,秦叁也预料到,难免会鱼龙混杂,引来一些下三流的恶棍。在他见过一些英雄后,也更加确信自己的想法,要找个真正能办事的实在很难。
他或许没想到,真正的英雄是孤独的,不会来投靠权贵。
对于这些人,秦叁自然不会将他们引荐给尹王,而是安排他们住进京城的永兴客栈。
英雄当晚住进客栈,早上还捂在被窝里做美梦,就被一阵粗鲁的敲门声惊醒,锦衣卫来查房了。看到五大花粗,带刀带剑的房客便拳打脚踢一顿。那些还没睡醒就被打的家伙马上发作了。但有人及时阻止他们,“锦衣卫,你跟他们对着干是想去诏狱?诏狱是什么地方,那是活人进去,枯骨出来的地方。”如此一来,他们只好吃哑巴亏,闷声不响离开京城。
这事实在蹊跷,这些英雄本想来京城混口饭吃,但不知在哪得罪了锦衣卫,白打一顿不说,还没处寻仇。
问题就出在秦叁这里。其实秦叁是锦衣卫的一名统领,他真名单青松,暗中投靠了尹王。这些乱七八糟的英雄他看得心烦,便让锦衣卫去对付,赶得越远越好。
秦叁正郁闷着,布四两来了。
按理说,这种时候布四两是找不到秦叁的,因为秦叁已不再对所谓的英雄心存好感。但布四两在城外碰上了一位道上的朋友,天下第一镖局的李燕蓬,布家有时会找李家押运货物,一来二去,算是熟悉的朋友。这次李燕蓬押运一批货进京,在客栈里刚好碰到那些见了秦叁的英雄,他们一个个趾高气扬,以为自己长了翅膀,能飞到天上了。李燕蓬心里痒痒,也去见秦叁。秦叁自然听说过天下第一镖的李燕蓬,两人倒也相谈甚欢。镖局的人行走四方,见多识广,能人异士见了不少,加上李燕蓬这人喜欢拍胸脯,说大话,于是跟秦叁约定,以后见着异士让他来一棵松。
一棵松是个什么地方呢,其实就是个小酒楼,在街道的角落里,很不起眼。那张临窗的桌子被秦叁包了,上面竖了张牌子,“此桌已预订”。如果有谁去坐那张桌子,店家会根据约定请秦叁过来。
不起眼的小酒店,一张被预定的桌子,就这样布四两在一棵松见到了秦叁,布四两毕竟不同于那些扯顺风旗的草莽英雄,他用自己的想法征服了秦叁,在离开一棵松的时候,秦叁决定将布四两推荐给尹王。
9.
布四两第一眼看到尹王时,发现他比自己的长子还要年轻,心里不由懊恼,跟个鲁莽冲动的年轻王爷有什么交情好攀,看来这次是白来京城了。
但是,布四两与尹王一席密谈后,改变了对尹王的看法,这人城府实在是深,而且志向远大,将来说不定便是皇上了。
布四两明白尹王的心思,尹王自然会将他视为知己。
尹王吩咐摆筵席,宴宾客。
布泼墨见父兄与尹王相谈甚欢,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便在尹王府里转悠起来。
尹王行事低调,王府规模不大,布泼墨这一转不要紧,一会就到了王府内院。
王妃金略惜正在内院的小花坛里赏花,王妃的生活比平常妇人的生活要单调许多,既不用绣花,也无需做鞋,当然,她可以将这两种手艺当成一种消遣,在杭绸的方手巾上绣朵肥硕的牡丹花献给尹王,博得尹王一笑。但她没这个心情,因为尹王几年没去她的房里了。
布泼墨的突然出现令金略惜吃了一惊,这位胖乎乎的青年见了她也不行礼,只一个劲地往里走。她叫住他,道:“你是何人,胆敢闯进王府后院?”
布泼墨一愣,抬头一看是位衣着华丽的贵妇,眉头间有些愁苦,猜想她大概是位王妃。于是说:“我是王爷的客人,误入了后院,万望娘娘多多包涵。”
金略惜道:“你是什么客人,太不懂规矩了。”
布泼墨道:“我本布衣,承蒙王爷厚爱,得以进入王府。”
金略惜闻言咯咯一笑,道:“看来王爷很会厚爱人呀。”她眼珠一转,道:“如果我是客人,王爷会厚爱我么?”
布泼墨闻言吃了一惊,不敢再说话。一个乡下青年初次见到脸施薄粉的王妃,自然有些胆怯。但布泼墨马上就恢复了常态,因为他听懂了,王妃在自怨自艾呢。
布泼墨低下头,向金略惜跪拜。
金略惜咯咯一笑,道:“算你聪明,起来吧。”
布泼墨觉得有阵风袭他腋下,他不是懂武之人,马上一个踉跄,向边上跌倒。
金略惜倒是一愣,道:“你是江湖骗子?”
布泼墨坐在地上,道:“我没说我是武林高手呀?”
金略惜哈哈一笑,道:“那你是什么人,为何来王府?”
布泼墨道:“我随父兄而来。”
金略惜瘪瘪嘴,道:“又是一群江湖骗子。”
布泼墨正色道:“青衫谷虽然地处偏远,但也是名门正派。”
金略惜看看布泼墨,道:“你随我来。”
布泼墨糊里糊涂跟着金略惜到了她的卧室,迎面一股异香扑鼻,布泼墨只觉得懒洋洋很舒服。这卧室画梁雕柱,轻罗幔纱,确实是个温柔乡。
金略惜让布泼墨在室内的圆凳上坐下。这时有侍女款款进得屋来,金略惜却开始发怒,“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侍女讪讪而退。
金略惜笑盈盈地看着布泼墨,道:“你坐到我身边来。”
布泼墨第一次见到这阵势,不由手脚冰凉,作不得声。
金略惜冷冷说道:“你怕什么?再说,你能拒绝我吗?不想活了。”
布泼墨慌得直摇头,道:“求娘娘饶了小人。”
金略惜慢慢地走到布泼墨身边,低头附在他耳边,道:“我看上你了。”
布泼墨一瞬间简直有肝肠寸断的感觉,这叫什么事?真做,无论如何也不敢,尹王的女人也敢动,真是不想活了。但是不做,怕王妃不会放过他。
金略惜定定地看着布泼墨,道:“你别怕,没人会知道。”
布泼墨点点头。
后来,在尹王的筵席上,布泼墨什么也吃不下,尹王说了什么,他虽然听得真真切切,但那些话像是能够漂浮在空中的尘埃,一会就飘走了。布泼墨这样心神恍惚,自然逃不过父亲的眼睛。布四两用眼神狠狠盯了眼布泼墨,要他放明白点。布泼墨这才收起心浮气躁,让一颗心慢慢回到自己的胸腔。金略惜的百般柔媚对布泼墨来说只是一种折磨,仅有的一点快乐也被他心中的恐惧所取代。但是金略惜的体香、哀怨和复仇后的快乐却从此驻扎在他心头了。
金略惜不过是为了报复风流成性的尹王,她在布泼墨的耳边恨恨地说,尹王已经几年没来这里了,我虽然和他同住在一座院子里,却是与他永隔天涯那样。
在青衫谷的人将要离开尹王府时,金略惜特意掐着这个点出门进香,于是又一次邂逅了布泼墨,她的眼里充满柔情,呆呆地看着布泼墨,布泼墨哪里敢看她。
尹王府之行后,青衫谷成了尹王的青衫谷。不过对布泼墨来说,父兄与尹王达成的协议对他无效,他告诫自己,从此以后要远离尹王府。
但是,金略惜不肯放过布泼墨。每年,她都会与布泼墨密会两次。依她的个性,凡是她想要的,是逃不掉的。布泼墨发现自己已与金略惜拴在一起时,心里除了涌出恐惧,还会有一丝奇怪的快乐,到了后来,他甚至有些思念金略惜,从心底里,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