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可从草原回来后,黑成了一块炭。见他的人无一例外地将嘴张成O型,然后冒出同样的一大串问号:可可怎么黑成了这样了?这孩子去哪了?
胡可用不作声的微笑应对所有人的错愕。然后将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星期,整理行囊整理心情。他还要出发,还要再去那片紫外线强得像X射线、格桑花开得像火一样热烈的草原。他要去帮藏区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替桑朵儿完成她未竟的心愿。
两周前,当胡可乘火车坐汽车又换拖拉机地折腾两三天后,他的双脚才踏入桑朵儿生活过的那片土地。但是,他真的被惊呆了:怎么会有如此贫穷的土地?我的桑朵儿,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
深秋的草原,草色已渐接近枯黄,只有点缀其中的格桑花,依旧开得忘情。地广人稀的草原上,胡可没怎么费周折就打听到了桑朵儿的家。
夕阳下,小藏寨的上空已经冒起了袅袅炊烟。胡可轻轻推开院门,院子里一片开得正好的格桑花最先扑入眼帘。桑朵儿的阿妈苍老得超出了胡可的想像,只是眼神依然清澈。老人端出了一碗青稞酒,又拿出一条洁白的哈达,放在他的手里。胡可受宠若惊地接过来,戴在脖子上。他知道,这是藏族迎接贵客时才会有的隆重习俗。
一只身形高大的藏獒靠过来,友好地蹭蹭胡可的裤腿,又走了。
桑朵的阿妈亲手为胡可拌了好吃的藏粑,说:“吃吧孩子,吃了这碗藏粑,你就能安心回到城里去了。格桑也会安心的。”
酥油的香味夹杂着青稞炒面特有的清香,冲击着胡可的胃壁。他强忍着泪水,低头吃完了那一碗藏粑。
晚饭后,桑朵儿的哥哥扎西带着胡可去了村里的学校。学校不大,但真的是村里最好、最漂亮的建筑。夕阳薄暮中,校园里的八瓣梅和小菊花开得忘情专注、娇艳欲滴。扎西忧伤地说:“这些花籽都是格桑种进去的,她说孩子们生活的地方不能没有花儿。她从小喜欢花儿,特别是格桑花。”
桑朵儿用过的讲台,摸过的黑板。桑朵儿跑过步的操场,桑朵儿亲手种下的花儿。桑朵儿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做游戏。每走一步,都能看到桑朵儿的样子:她笑的样子,生气的样子,奔跑的样子……越来越浓的悲伤哽在胡可的喉头。扎西说:“妹妹最大的梦想就是让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能进校园读书,然后让他们变成一只只飞出草原的雄鹰。”
扎西说,桑朵儿从小喜欢的是舞蹈。她从村里的小学跳到镇里的初中,又从镇里的初中跳到县上的高中,年年跳年年拿奖。高中毕业时原本可以报考舞蹈学院,可她却临时改变主意进了师大。
桑朵儿,所有人努力的原因是要离开贫穷和落后,你却是为了回来,然后让更多的人离开。
桑朵儿,你把自己短促的青春做为赌注,抵押给孩子们的未来。可是,你自己呢?孩子们可以像菜园里的青葱般一茬茬长大,然后挥着梦想的翅膀飞走。你自己呢?
无数把带着锯齿的利刃一下一下划着胡可的心脏,胸腔里发出沉闷的撕裂声。胡可不得蹲下来抱住自己。
你不舒服吗?扎西关切地俯下身子,却没看到胡可的脸上爬满了汹涌的泪水。厚重的暮色里,胡可用手掌捂住了整张脸。挡不住的泪水,还是从指缝间流了出来,汹涌如草原7月的大雨。
桑朵儿,我讨厌你这样的不告而别!
桑朵儿是胡可大学不同系也不同级的同学,他们都是各自班级志愿者协会的会员。中秋节前,学校组织了一次为敬老院献爱心活动,搞卫生、演节目、讲故事,总之是要让老人们感受到节日的快乐家庭的温暖。擦玻璃的过程中,桑朵儿脚下没踩稳从窗户上摔了下来,扭伤了脚踝。但在接下来的文艺表演中,桑朵儿依然坚持跳完了独舞《扎西德勒》。见惯了班里那些城市小姐的矫揉造作,桑朵儿的纯朴和坚强让胡可眼前一亮,他莫名地感觉到心疼——这个姑娘,不就是自己一直想要找的人么?
爱情从来没有道理可讲。从敬老院回来后,胡可和桑朵儿很顺利地牵手成了为一对恋人。尽管两人都知道毕业后不能在一起——首先是民族不同,藏族姑娘桑朵儿肯定要回自己的家乡,胡可要子承父业的经营家里的企业。可是,他们谁都舍不得离开对方。在一起的时候,他俩甚至假设未来,假设将来在一起创业、结婚、生子后琐碎的幸福。可是,两人的眼里都盛满了无尽的忧伤。胡可握着桑朵儿的手说:也许我可以不去过父母规划好的人生,可以跟着你去草原教书,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桑朵儿吻吻他的额头:草原上的条件很艰苦,你会受不了的。你只要记住地老天荒,记住我们的爱无关距离和岁月,就好。
天荒地老。胡可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暖流冲刷过心房,温暖,却又疼痛。
他们各自都在心里默默祈祷毕业能够遥遥无期。
那年,他们已经大三。
像是为了纪念最初的相遇,大四那年的中秋节,胡可和桑朵儿不约而同地提议再去一趟养老院。于是,他们到超市细心挑选了各种口味的月饼和水果,又用一下午的时间为老人们打扫了卫生,清洗了衣服和被褥。一举一动,就像对待自己的长辈那样体贴周到、耐心细致。离开时,90岁高龄的刘奶奶依依不舍地握着两个人的手,再三叮咛:孩子们,一定要珍惜对方啊,缘份到了,一定不能辜负……
刘奶奶的话,让两人更加珍惜眼前的时光。回去的时候,没有坐车。那么远的路,两人硬是在月光里牵着手一路走了回去。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但两人相扣的十指都在共同写一个词:珍惜。
转眼到了毕业前夕。校园里被离别的氛围弄得乱哄哄的,到处都是酒气和眼泪。胡可的心也揪成了一团。他想说服父母放自己离开,几次话到嘴边又觉得开不了口。他又尝试说服桑朵儿留下来:你不回草原,那里的学校还是照办,教育工作还是正常进行。你去了,会搭上一辈子的。桑朵儿忧伤地说:我们那地方穷,留不住人。分下去的老师们待不上一年半载都会想法子离开,孩子们都给耽搁了。再说,当初我答应过我的老校长毕业后要回去,他虽不在了,但我不能言而无信……
当爱情只能屈服于现实时,两人只有相拥着默默垂泪。
当两人都暂时忘了离别的伤感、沉浸在爱情的美好当中时,桑朵儿就会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们的爱情,一定会地老天荒,因为明月可鉴。胡可,你信吗?
胡可摸着她的头,一遍又一遍地使劲点头:我信。
其实从碰到桑朵儿以后,胡可就真的开始打心底子相信,这世上会有天荒地老的爱情。
毕业第一年的夏天,桑朵儿打来电话,说她决定离开县城的中学,去乡下支教,因为那里的孩子们更需要她。电话里,桑朵儿口气坚定而乐观,并邀请胡可在格桑花开得最好的季节里去游玩,看看她的学校和孩子们。可身陷生意场的胡可忙得晕头转向,准备了无数次去草原,无数次都没能成行。他在电话里歉意地说:即使不能天天见到你,我也不孤单,因为我们的爱情会地老天荒。桑朵儿,等我……
胡可打算着等赚够更多的钱,就资助桑朵儿的学生们去更好的学校读书,然后接桑朵儿到自己的身边,让她继续教书。胡可一直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去完成这个伟大的梦想。
一片相思两地隔。分离的日子里,两人只好用电话或微信传递思念,分秒必争地描绘不可预知的未来,记录爱情的美好。
可是,才不过隔了一年,桑朵儿就以绝决的方式离开了草原,离开了胡可,丢给他一个还留有余温的诺言:地老天荒……
阿哥扎西说,那天雨实在太大,格桑送孩子回家途中又逢河水上涨,等村支书带人赶过去时,孩子们在河边哭成了一团。
那个叫桑珠的孩子哽咽着说,格桑老师把他推上岸后,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就跟着河水走了。
桑朵儿,我们的地老天荒呢?胡可一嗓子吼出去后,空旷的草原很久才发出了回声,回得胡可泪如雨下。
接下来,忙着为孩子们购书包、买学习用品,胡可细心而沉默地收拾着行李。好在父母亲都忙于生意,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离开前的踪迹。他没有像上次一样不告而别,而是留了张言辞恳切的字条给父母,然后毅然决然地出了家门。
看着镜子里面色黝黑的自己,胡可轻轻地说:桑朵儿,你看见了吗?晒过你的阳光也晒黑了我,我也成了一个草原上的汉子……
毕业两年多,他的心从来没有像在草原上那样安宁和踏实过。他知道,因为那里有他和桑朵儿未曾完成的诺言。即使孤单,他也要去坚守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胡可还从家里带走了一大笔钱。因为,他要为桑朵儿的学生们修一座坚实稳固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