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清晨,整个城市都在安睡,念蕾却早早地起了身。
她悄悄地整理好床铺,换上一件晨衣,轻手轻脚地来到小帆的卧室里。小家伙睡得正香,怀里抱着一个特大号的北极熊,稚气未脱的小脸蛋和北极熊那张萌萌的面孔紧紧贴在一起。念蕾不禁微微地笑了。每次看到儿子这种天塌下来也不管不顾的酣睡的样子,她的心中总是充满喜悦,似乎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如儿子的小脸儿一样,宁静美好。
她捡起掉落在床下的夏被,轻轻给儿子盖上,然后在他额上印上一个轻柔的吻。小家伙没有丝毫反应,似乎已经习惯了妈妈的这种温柔。
转过身来,念蕾开始收拾小帆的书桌。桌面上散乱地放着各科的练习册和水性笔、圆规之类的文具。念蕾悄悄地叹了口气。昨天,小家伙又是学到了深夜,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念蕾把他抱到床上,他竟一无所知。儿子从小成绩优异,天真可爱。可自从进入这所全市闻名的中学后,就被沉重的学习任务和残酷的竞争环境压得喘不过气来,成绩严重下滑,自己也一度失去了信心。幸亏在“基石”遇到了一批素质和人品都十分过硬的好老师,帮助孩子把稳了学习的舵,使他这艘小船又鼓起风帆一路向前。因此,虽然付出了高昂的学费,念蕾的心中,却对这些老师充满了感激。
轻轻地,念蕾把桌上的练习册一本本收好,把没有写完的那一页细心地折上角。当她拿开一本英语练习册的时候,意外发现练习册里还夹着几张试卷。抽出来一看,是元皓针对小帆出的试题,左上角还用铅笔轻轻地写上“江一帆”三个字。念蕾把这几张卷子放在英语补习专用的文件袋中,然后,她惊讶地发现,短短一个月,那里积累的试卷足有一厘米厚了。
念蕾望着那摞厚厚的试卷,不禁有些出神。她的耳边,又回响起那个略带着磁性的,低沉而纯净的声音:“姐,周日早晨早来半个小时。孩子的完形填空还不大过关,期末考试前我再带他好好练一练,不走课时。”
一个熟悉的身影,随着声音渐渐浮现在她眼前:中等个子,偏瘦,白皙的面庞棱角分明,浓密的黑发修理成一个很酷的发型——额上的刘海很整齐,鬓角留得稍长,很时髦,但不怪异。眉毛很浓,眼睛不大,眼珠却深黑而纯净,笑起来弯弯的,让人感到一种单纯的快乐。鼻头很大,嘴唇很厚,鼻梁上架着一幅金丝边眼睛,给这张朝气蓬勃的面孔增添了几分斯文。这是一张标准的大男孩的脸。念蕾见到他的第一眼,竟不敢相信这个年轻的男孩,就是这所全国闻名的教育连锁机构出了名的王牌教师,地区学科组的教研组长。可是听了他的课后,所有的疑虑就都被打消了。他的课清晰缜密,丝丝入扣,重点突出,难点突破得也很巧妙,还不乏一种淡淡的幽默感。最重要的是,他非常注意观察学生,能敏锐地抓住学生的薄弱之处,迅速找到原因,对症下药。念蕾是个教学行家,即使是她不懂的学科,也能听出老师水平的高下。几节课后,她不得不承认,如果让她做个公正的评判,元皓绝对是小帆这几个老师中最年轻的,也是水平最高的教师。
而且,随着接触的日子逐渐增多,念蕾越来越多地发现这个年轻的小老师身上诸多的优点。即使长着一张年轻的脸,他的举止谈吐却很沉稳、从容、大气、优雅,举手投足都显示出良好的教养。“基石”规定,所有的员工的外衣都必须是黑色的,所以元皓和其他男老师一样穿着黑色西装,连衬衫都是纯黑色,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胸口处佩戴一枚新月型胸针。念蕾曾经仔细注意过那枚胸针,发现它不是通常的金属材质,而是用一种特殊的石头雕刻的,造型简洁而古朴。最特别的是,从正面看,这弯新月是半透明的白色,但从侧面看,却浮动着一层隐隐的蓝色光晕,佩戴在纯黑的胸口上,像极了最深湛的夜空中刚刚出现的月牙,纯净而清澈,没有一丝杂质。这身黑色搭配与稳重优雅的举止,给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增添了许多成熟的魅力。
他没有一般男孩子的马虎与随意。相反,他很细心,虽然所教的学生足有三十多个,但每一个学生每一节课的教学规划,他都做得相当仔细,针对性也特别强。因此,在一个学生出去,另一个学生进来的一瞬间,他能转换自如,甚至做到无缝衔接。他能指出每个学生出现过的每个错误,可以精确到哪节课哪张试卷的第几道题,绝不会张冠李戴。念蕾知道,这不仅需要良好的记忆力,更需要在每个孩子身上下足了功夫。而那种敬业精神不是出自野心,而是出自良心。因此,念蕾每每看到他眼角眉梢挂着的掩饰不住了疲惫时,心口都会微微的疼,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牵扯着心灵深处那丝心痛的柔情。
床上的小帆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念蕾猛地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看了一下闹钟,六点半了!我的天!自己竟然发了这么长时间的呆!她责怪地拍了拍脑袋,迅速整理好书桌上的其他物品,然后离开小帆的卧室,准备去厨房做甜点。经过客厅时,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到墙上那幅巨大的全家福上。这是家里唯一的一张全家福。不满一岁的小帆坐在爸爸妈妈的中间,一脸懵懂地看着前方。而他身边的那个男人,穿着藏蓝色的空军制服,挺拔,帅气。“江山。”她不禁停下脚步,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江山,这个曾经给他带来温暖的男人,这个在她心中刻下深深印痕的男人。可是,念蕾却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样子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渐渐模糊了,模糊到只有看到这张全家福才能想起。
念蕾甩了甩头,似乎要把什么念头甩出去。转过身,她轻盈地走进厨房。
七点半,念蕾准时叫醒了小帆。小家伙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可一听要提前去上英语课,立刻乖乖爬起来吃早饭。好在家离“基石”很近,八点钟,她们准时出现在元皓的108教室门口。
教室里空空如也,没有元皓,也没有其他人进来的迹象。
念蕾愣住了。在她印象中,元皓是一个很守时的人。他最早的排课是周六早晨6:30,听晓妍说他都从来没迟到过。她来到前台,询问那里的工作人员:“请问顾元皓老师到了吗?”
“元皓?”前台的女孩蹙了蹙眉头,“他今天八点半上课,对,就是小帆的课。您……是不是记错时间了?”
“顾老师让我们……”一旁的小帆还没说完,就被母亲打断了,“哦,对不起,我们的确记错了。我们去他教室里等等吧。”
小帆张了张嘴还,似乎还要说什么,但看到妈妈的眼色,就乖乖闭上了嘴巴。念蕾知道,教育机构最忌讳的就是老师私自补课。元皓约定多上半个小时的事儿,尽管不收费,也还是不让机构知道为好。
两人又回到108教室。小帆拿出英语书预习,念蕾则无意识地打量着周围的事物。和元皓本人一样,这间不足六平米的小教室也布置得整洁清爽。一张长方形桌子,一块镶嵌着红色边框的白板,两把带靠背的黑色椅子,是机构为每一个教室配备的固定设施。其余多出来的,只有一个靠墙的深蓝色简易书架,和一个小方凳。书架仅占地0.6㎡,却足有七层高,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教材、参考书、教辅用书、各种试卷和练习册,从无一丝杂乱。小方凳是方便家长和学管听课时坐的,原只是一张简易的塑料方凳,每次念蕾来听课后,元皓总是固执地把自己的靠背椅和这张小方凳换个位置,让念蕾坐靠背椅,自己坐小方凳,书桌上没有任何布置,只简单地放了一个紫砂小茶壶和一个小茶杯。可见,教室的主人是想尽量给学生腾出更多的空间。面向走廊的玻璃墙上沾着几个挂钩,上面挂着一面“优秀学科组”的锦旗和两件常用的衣服。衣服保养得很好——不是简单地挂在上面,而是用衣架挂上去,每件衣服外面都罩上了防尘袋。地面一尘不染,纸篓里没有任何杂物。念蕾轻轻叹了口气,这样一个细心的男子,怎么会把自己的约定忘了呢?
时间又不觉过了半个小时,其他老师和工作人员已经陆续打卡,元皓还是没有来。
念蕾有些坐不住了。她拿出手机,悄悄给元皓拨了一个电话。片刻后,里面传出一个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念蕾一下子懵了,脑海中瞬间划过几百个不祥的念头。她猛的冲出小教室,差点跟迎面走来的陆鲲撞上。
“怎么了,姐?”陆鲲还是第一次看到念蕾失态。
“陆老师,”念蕾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您看到顾老师了吗?”
“元皓?他没来?”陆鲲也是一脸惊讶,“不可能啊!他……不会是临时请假了吧!”
请假?怎么没有人通知她?念蕾来不及多想,立刻给晓妍打了电话,心中不住念叨:“但愿……但愿是请假。”
可是,电话那头的晓妍也是一头雾水:“顾老师,他没请假啊?怎么,电话关机?您别着急,我联系教学部的主任。我们每个人在入职时都留了两个其他联系人的电话,我们拨打这两个电话试试。”
放下手机,念蕾觉得心咚咚咚地快跳到了嗓子眼。一旁的陆鲲也是一脸焦急:“元皓昨天晚上十一点半才上完最后一节课,到家都十二点多了。他告诉我今天八点要给江一帆上课。这要是真迟到了……”
“真迟到了,会怎样?”念蕾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按机构的规定,迟到一分钟扣两元钱。即使现在联系上元皓,他家在安居小区,立刻赶过来也要半个小时。我们一节课也就挣六十多元钱,他这节课就等于白上了。”陆鲲解释着,“而且,无故迟到半小时以上,整个连锁机构通报批评,若是家长投诉,还要额外罚款。估计这学科组长是当不成了。唉!“他长长叹了口气,“说这些都没用了,元皓不是一个迟到的人,这次肯定有原因。人没事就好。”
念蕾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晓妍打来的:“姐,我们联系上顾老师的母亲了。他不和母亲住在一起,他母亲给他邻居打了电话才联系到他。原来他昨天忘了给手机充电,结果手机没电了,闹钟也没有响,邻居敲门时,他还在睡觉呢!他说现在马上赶过来。”
“哦,没事儿就好!”念蕾长长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想了想,她又追问了一句,“他现在手机开机了吗?”
“开机了,他就是用手机给我打的电话。他说他骑电动车过来,快点骑,争取十五分钟就赶过来。”
念蕾立刻拨通了元皓的手机。电话那头,元皓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歉意:“姐,真对不起,我马上过来,你再稍等一会儿……”
“顾老师,”念蕾打断了他的话,“我刚刚接到短信,小帆的学校有一个临时活动,这节课上不了了。我马上和晓妍老师请假。很抱歉打扰了你。你再睡一会儿。甜点我放在桌子上了,你记得吃啊!”
元皓愣了片刻,然后一下子明白过来。“不用,姐,”他咬着嘴唇,心中的感动和内疚如浪潮般一层层涌来,“姐,你听我说,孩子期末复习,每一节课都很关键……”
“但学校的活动也不敢耽误啊!”念蕾笑着说,“好了,你早点休息吧,再见!”她果断地挂掉了手机,转过头来又嘱咐陆鲲:“陆老师,我们得赶紧走了,这些甜点,就麻烦您送给其他老师了。顾老师的那一份我放在桌上,您提醒他吃。”说着把手中的袋子交到陆鲲手上。
“妈妈,学校有什么活动啊?”一旁的小帆好奇地问。
念蕾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小帆眼睛一亮:“去东湖骑车?太好了!”他一把拉住妈妈的手,兴高采烈地向门口跑去。
走廊里,另一位男老师——岳强,恰巧看到了这一幕,不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么好的家长,我怎么没有遇到呢?”
陆鲲看了看手中的袋子,了然地一笑,什么都没有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