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家里算是拮据。父母也总是吵架 三言两语便容易把家里的碗筷摔得一地都是。这场婚姻自然很快就走到尽头。 我跟了父亲,父亲也很快组织了新的家庭。 那时候我不过三年级,父亲忙于工作也没空照顾我,于是我每天放学后,都要回到继母的店里吃饭和写作业,然后才回家睡觉。我对我继母怎么都喊不出“妈”这个字,就称呼她为“阿姨”。
阿姨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第一天见她,就没有什么好脸色,同桌吃饭的时候,我看见桌上有鱼,便放下了筷子,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不吃鱼。”阿姨给我夹了许多其他的菜,说:“阿姨记住了,下次不会买鱼吃了”。可此时老人却板住了脸。她不断把菜送到嘴里,一边对我说:“这么小就挑食,以后还怎么得了。”打破了我对以往见过的多数老太太慈祥 和蔼的印象。
三年级到五年级这段时间,我没少被她数落。有时放学回家,我因为贪看电视忘记了吃饭的时间,麻烦阿姨亲自叫我回去吃饭。阿姨的店生意总是很忙,所以吃饭也跟打仗似的赶时间。那个时候,外婆必会在饭桌上对我冷嘲热讽一顿:“怎么,吃饭还要去请,你跟你爸爸一样,都那么爱拖累人。”每次话题被引到这,外婆就停不住嘴,还有些好事的邻居,听到外婆讲这种话,都会过来插两句,说我阿姨当初真的太着急了,不该嫁给我爸。那时父亲工作很忙,根本没时间陪我,每次听到这种话,我都只能低着头,任凭泪水掉进碗里,和着米饭一起咽下去。虽然阿姨对我很好,可我心里一直认为,我的童年并没太多欢乐可言。
随着我慢慢长大,许多事情也正悄然改变。有天放学回家,看见那张平日里外婆专属的太师椅上竟然空落落的,一问才知外婆竟然中风了。整整一个月,我都没有见过她。直到一个细雨蒙蒙的早上,天气寒冷,我外婆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舅舅”,开车把他送到我们家里来,他手中的电话一直没断过,一副大忙人的架子,简单嘱咐了几句后,便扯紧外套急急忙忙地离开了。老人从医院回来之后跟变了个人似的,她坐在那张太师椅上,却因为左半身偏瘫丧失了往日的威风,从“舅舅”出了门,遍没停过嘴里的话:“臭……小子…这么快就…忘了娘…当初是谁辛辛苦苦…供你上学的…久病床前无孝子…一点不假啊…”她流着涎,用未瘫痪的右手艰难地擦拭着。
生病以后,老人就活成了一个老小孩。常常会跟我两岁的妹妹抢玩具,每天拖着半身不遂的身体去商场坐免费的按摩椅, 听信导购的话,只要坚持坐就可以让中风痊愈。所以每天念叨着让阿姨把按摩椅买回家,阿姨这样好说话的人也实在是动了火气,按照常理,没有分到财产而且还嫁出去女儿本就没有赡养老人的义务,可阿姨心疼老人家,知道自己弟弟肯定没那么贴心,也不是什么大孝子之流,就让她在家里养老。可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阿姨渐渐也起了厌烦的心。她近乎嘶吼着与母亲对峙,终于蹦出了那句话:“你怎么不找你儿子去买呢,偏要捡软柿子捏。”老人委屈极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用手巾擦着眼泪,不再对阿姨提什么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老爸这样的话。
老人和小孩一样,都是健忘的,不一会儿,她便睡着了,中了风的老人非常嗜睡,外婆每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得躺在床上。她睡醒后,看到床边放了几根香蕉,用力撑着床,拿到手上,可是,单凭老人一只手的力气,根本掰不开香蕉皮,我见状,走了过去,帮她掰开,她看见我来,话匣子打开了,不断地问我的近况,最近学习如何,身体如何,我一一耐心回答了她,跟她交谈的时候,我竟然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以前她刻薄我的场景,我哄她一句,她便一直发笑,跟我两岁的妹妹一样可爱。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忘了回家吃饭,她还是会嘀咕我:“放学跑哪去了,又不回来吃饭,吃外面的多不健康,还贵。”我才发现,外婆就是一个爱唠叨的人,无论对着谁。它唠叨完,又会从兜里掏出点零钱让我去外面买点零食垫垫肚子。
大年初一那天,她在门缝里盯了好久,见我走过她房间,她连忙招手,激动的差点从轮椅上掉下来,她从口袋里拿出平时常用的那个布包,掏出一个鼓胀的红包,还祝我学业进步。我连忙道谢,给她拜年。回去打开一看,竟然有足足十张红色毛爷爷。我知道外婆的口袋里并没几个钱,平时一分一分地攒着不舍得花,买瓶水也掂量好几次。
我心中窃喜,也没有告诉爸爸,私自藏了起来,从那以后,有时放学回去,我都会给外婆带些她爱吃的水果。亲戚们也开始觉得我跟外婆比外婆跟妹妹这对亲祖孙更融洽。
不过上了初中,我被送到寄宿学校,在家里的时间变短了,我也慢慢和外婆生疏了。
直到那个青白色的早上,我因为周六,打了一玩游戏,刚睡得迷糊,父亲突然地闯了进来,“走吧,”他干巴巴地说“去见你婆婆最后一面。”当时的我实在是对死亡没什么概念,只是机械地跟随着父亲上了出租车。心里还想着:“外婆不是在隔壁房间睡觉吗,怎么会这样。”司机问阿姨去哪,父亲用平平的语调替她回答:“中心医院,太平间。”司机诧异又怜悯地看了一眼我们。发动了车子。这个时候,风吹进来,阿姨头上几根白发跳动着。
医院的手续冗长而又繁杂,在一些亲戚纷乱的哭声中,“舅舅”冷静而理性地在医院里处理起他的公务,仿佛停尸间里躺的不是他的母亲。出殡那天早上,我们起得很早。忙乱之中,我顺手拿起了搭在椅子上平时我最喜欢的粉色外套,不过刹那间,我空白的脑海里不停跃出出外婆躺在停尸间的画面。像是这件衣服上有无数蚂蚁在爬动似的,我连忙换下来。这时家里的客人已经都离开了,只剩几个亲戚在客厅里筹备各项事宜。碎语声充满了整个客厅,却没有人的脸上布满来自心底的愁容,他们只是焦急地想把事情办完。整个出殡过程,我竟没有听到一声哭声,连阿姨也不例外,我只在她脸上看到骂骂咧咧的焦急和烦躁。
回到房间之后,我坐在床上,思绪混乱,突然,我的眼球抓到了一个红彤彤的利是封,上面印的金漆字样的“学业进步”,一下刺痛了我的泪腺,我小声啜泣不想让人听见,我跟外婆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却体恤彼此。我用隐忍的哭声表达对她逝去的难过。这是世间,最纯粹的情感。在漫天的青白色里,那啜泣声倏地就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转眼又是一个大年初一,我已经成年了,亲戚们的红包越来越大,但一千块放到现在,仍是个大红包。也因为那汇聚了一个老人最珍贵,最诚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