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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母家的小面盆是个普通的搪瓷盆,也就一个普通生日蛋糕大小。盆沿是淡粉色的,盆帮是乳白色的,盆底有一簇鲜花,盛开的花瓣像大公鸡的冠子,血红,张扬,花瓣旁有几个花骨朵儿,草莓大小,鲜花底部陪衬着几片绿叶,鸡爪子形。它来到我家有几年了,用场极大。

过年的饺子,生日的面条,周末的馒头、包子、盒子、肉龙和油饼,都有它的功劳。
每次,都是我和面、妻拌馅,我擀皮、妻动手包,二三十分钟的时间,我们就可以享用安全的美食了。

有时我俩吵架,做饭的过程默无声息,吃饭的时候谁也不搭理谁;不吵架的时候,俩人闲聊,吐槽,八卦,斗嘴,吃饭的时候都要夸夸对方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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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面盆来我家之前,一直陪着孤独的岳父。
那时岳母已经去世,岳父还能独立生活。
岳父会做饭,最拿手的面食是烙饼。岳父的烙饼技术比岳母高。不过,岳母总说,他烙饼,就是油放得多。
鳏居的岳父做面食的时候不多,因为他的两个闺女每次回家都买馒头、豆包和手擀面,塞满冰箱。况且,三叔丈家与岳父家仅一条马路相隔,他家每次做包子,都会请老爷子吃个饱。等岳父回家的时候,还要给他带上六七个。
有时候岳父吃了不该吃的亲戚家的饭,总会遭到俩闺女的严厉批评:“告诉你多少遍了,不能去!”那时候老岳父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一声不吭。
我们每次回家,也会用这个小面盆给老人家发面蒸包子,和面包饺子。蒸好、包好冻到冰箱里。
后来,岳父患了阿尔茨海默症住进养老院,小面盆就被冷落了。
再后来,岳父从养老院搬出来住进了出租屋,我们请了大表姐照顾,小面盆就又看到了一家人的欢乐。
大表姐做的面食,大家都爱吃。我们一家三口,小姨子一家三口,加上岳父和大表姐,挤在逼仄的小屋里,美美地吃着野菜包子、韭菜饺子、金黄的烙饼,还有筋道的手擀面。吃得美的时候,嘴里都夸张地发出miaji声。
3
岳母是2014年去世的。
这之前,小面盆是她的最爱。
她做的最多的面食是烙饼。岳母烙饼,的确不舍得放油,大多带着点面,跟现在饼铺里卖的饼风格一样——虽然熟透了,但“涂脂抹粉”。不过这样的饼吃了禁饿。吃了禁饿的饼,可以攒足力气干农活。
结婚之前,我给岳父家拔过麦子。那时候岳父在外打工,女友在外上大学,小姨子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扛起家务劳动重担的只有岳母一个人。好在我的单位离岳母家近,收麦子的时候我还能帮点忙。不过,百无一用的书生拔完一地麦子,生无可恋,肚子里垫底的烙饼早被消耗完了。结婚后,我和妻子最不愿干的农活是收玉米和摘山楂。我们一般是带着镰刀、篮子、篓子和蛇皮袋,在玉米田里或山楂树下磨洋工,岳母则早早回家准备午饭或晚饭。小面盆就又派上用场。
岳母最爱做的面食是包子和馄饨。我女儿现在还说,想吃姥姥做的韭菜肉包子,我们俩做的韭菜肉包子根本不是那个味儿。至于馄饨,既是岳母招待闺女和女婿的家常饭,也是岳母家过大型节日的保留节目。比如跨年夜的肉馄饨。岳母家吃馄饨不带汤,滚圆的猪肉大葱馄饨,实实在在。
岳母刀子嘴豆腐心。她和我母亲有过一次争吵。岳母是村里的吵架斗士,每次吵架的时候,岳父要么打工在外不在场,要么在场也是一句话也插不上;我母亲也是村里的吵架能手,很少吃败仗。那一次,两个四五十岁的农村妇女一定是吵得昏天黑地,估计会成为各自人生经历中的高光时刻。但我想象的到,纵使岳母跟亲家母吵得不可开交,她还是会拿出心爱的小面盆,做了饺子、馄饨招待客人。
岳母省吃俭用,待客却从不应付。她可不是专选劣质米面招待客人的人,她一定是把最好吃的米和面留给亲戚朋友的人。生活拮据的时候,岳母家总用麦子换白面,用玉米或者大豆换大米。我是客的时候,岳母用小面盆给我开小灶;我成为她们家里人的时候,自己动手做面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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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想小面盆的年龄比妻子的年龄大。
它有可能是妻子的姥姥、舅舅或者姨妈给买的;因为岳父岳母被分出来独自生活的时候,家贫如洗。
岳父家那座老房子,青瓦,石墙,低矮的厨房,黑色的灶门,灰色的铝锅盖:有点沧桑。
贫寒的时候,岳母把亲戚送她的小面盆视若珍宝?
它也有可能是岳母用卖鸡蛋、卖药材的钱到集市上买来的。集体生活、挣工分的时代,买这样一件高颜值的生活用品,可不是简单的事。
还记得妻子说,岳母临过世的时候,老人家把她们姐俩叫到跟前,告诉她们厢屋的板柜里藏着她积攒的钱。她俩把岳母的私房钱从粮食里面挖出来,零零碎碎,一叠又一叠。她俩一张一张数,那钱足足有三万多。
对自己,岳母吝啬得能被写进历史;对子女,岳母大方得像个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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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8日,周六,女神节。
早晨,我给妻子做了韭菜盒子,微辣的韭菜香在屋里乱窜;晚上,我炸了油饼,金光灿灿,装满了小面盆。
3月10日,周一,我们俩的第二十四个结婚纪念日。
小面盆想:你俩两地分居,这么重要的时刻用啥填满肠胃?我不在场,你俩的生活是不是变了模样?
2025年3月11日改于体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