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识
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啊不，妖，就是万古。据他后来说，他以为我会像雏鸟一样管出生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叫爹娘，现实与理想中我充满依恋之情叫他爹爹的场景有些差距，我只觉得鼻子痒得很，面前这位大叔靠我这么近，打喷嚏都不大方便。
“阿阿阿——嚏！”虽然有些不雅，我还是舒服的揉了揉鼻子，再睁眼看面前的大叔，咦，怎么变成老爷爷了。原先乌青的发丝上结了层细细的白霜，平静的眼神也有几分愠色，我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看他脸色不对连忙讨好道歉，他闭了闭眼，身上和发上的冰霜瞬间消失，再睁眼时，只听到他说了句——
“无事。”
后来我才知道，我那一个喷嚏让山下的雪花飘了一月有余，真是罪过啊罪过。
万古说，我是山上等了五百年才出生的雪魅，我问他出生多久了，因为他身量高我好多，他摇摇头说记不清了。万古万古，那就算他是个万年大妖吧，我看看他，又比划比划自己的小个子，唉，还要等一万年我才能和他一般高，总是头仰着看他，脖子都疼。
万古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宽厚的大手放在我的头上摸了摸，我寻思着他这是摸小鸟崽呢，我可是五百年的小妖！哼。
山上的日子过得不分年月，转眼我就长到了他的胸口处高，踮起脚尖就能到肩膀。万古说，放在人间，我就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我明明已经好几百岁，为什么在人间却这么小，那该说他们寿命长还是短？”
“在我们看来不过短短一瞬的百年，却是他们梦寐以求的长命百岁。”
我歪头思考了会，觉得懂了，又好像没懂，人类真是复杂啊。
万古经常有事出门，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人间各种小玩意和话本子，我倒是乐享其成，从来懒得下山去转转，万一闹出点什么事多过意不去，我还是很懂事的。
第一次见到人这种复杂生物，是在山上来了一群不速之客的时候。
最近几年总是有人上山打猎，起初我还会施几场大雪吓跑他们，可后来不知道从哪兴起的谣言，说我们这有能让人长生不老的灵药，顿时一大帮人前仆后继，简直胡扯！小妖我出生几百年，都没见过有那种东西，他们又是从哪道听途说。反正也是闲来无事，我倒要看看他们在找些什么。
便是那日，我在山沟里捡了个小公子。
第二章 凡人很好骗
小公子姓金，他说是金子的金，我却想到了金灿灿的金，像阳光打在水面上反射的耀眼的白光。
金小公子那天非吵着闹着要随家仆一同上山，好劝歹劝还是不得已从了他，谁让他是家里的独苗呢，好生护着便是。
奈何他坐惯了金丝软垫，骑了半天的马背让他连连叫苦，马也是有脾气的，上山已经很累了，一路上再耳边叨叨，终于忍不住抖了一个激灵，把被宠坏的金小公子给，抖下去了。
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苏醒靠在一块石头上，眼神呆滞，头发衣服凌乱不已。他缓缓转头看到我，随后抬头望天，叹了句，我金某命不该绝于此啊……
唉，这人好生奇怪，我虽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妖，但也从不干些杀人取精的勾当，他这么说，好像我是一副坏妖的样子。这人虽然蠢了些，但我还是勉为其难送他回去吧，好歹能给别的妖树立个乐于助人的好榜样。
“不行，我还没找到宝物呢，要是这样回去，那个臭丫头定不知怎么耻笑我。”金小公子愤愤不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秀气的眉毛都拧了起来，眼睛红红的，这幅委屈样子看得我直想笑。
“小小年纪就这么贪心，大了还得了，小公子听我句劝，现在回去还来得及，等到天黑了说不准就有吃人的妖怪，你这一身细皮嫩肉就连我都有点心动呀，啧。”罪过罪过，苍天黄土，我只食素，肉太塞牙。
“你……你……”
哎呀，欺负小孩子可就是我不对了，传出去让我的颜面往哪搁，这人也忒不经吓，我在身后随手捏了个冰花，走近他，他顿时吓得快哭出来，我只好蹲下来显得友好一些。
“喏，这是你要找的宝物吗？”冰花晶莹剔透，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用法术化成的物体多少掺了些我的灵气，虽然算不上什么起死回生的宝物，但医治寻常小病是没有问题的。
金小公子小心翼翼地接过，满眼不可思议。
晶亮的冰花映在他的黑瞳里，那一刻我差点误以为他眼里有太阳。
第三章 拐回了个小神仙
我被拐了。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拐了。
确切的说，我是被一帮人“请”到了人间。
金小公子的那帮随从果然忠心护主，他们找到了他之后先是三番请罪，又是三番求饶。金小公子正在兴头上，“大发慈悲”地没有追究他们和那匹马，冲着他们炫耀了一番自己是如何神明庇佑，小妖碰到他后连忙求饶献出宝物，那帮人听的一会提心吊胆，一会点头称是，完全把我这个主人公之一忽略得彻底，之后才像刚发现我的存在似的，惊呼道：
“原来是神仙保佑我家小公子啊，快快随我们回府吧。”
“是啊是啊，也好让我们有个交代。”
我本打算摆摆手做个不留姓名的好妖，可这帮人硬是把我当成了神仙下凡，要是一味推辞会不会显得很没有气度，嗯，有道理，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山上也有些闷了，索性跟他们下趟山转转。
就这样，金家请回来个神仙，满城皆知。
那日，金小公子躺在黄檀木做的摇椅上，一手坊间话本，一手喂自己葡萄吃，活脱一个纨绔子弟。这几日我被好生供着，渐渐有些腻了，愈发觉得这里像个金笼子，美好华丽得让人喘不过气，也难怪他非得上山寻刺激。百无聊赖，打算出门晃悠之际，就撞见一道明亮的身影。
“金傻子，我来看看你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金小公子正吃着葡萄，差点没被这高亢嘹亮的一声给呛着。拍拍胸口压压惊，坐起来看向来人，语气不好道:
“俞家丫头，你到底知不知道大家闺秀四个字怎么写的，”说完一顿，看向我，“就是面前这小妖，行为都比你不知周正多少。”
真是莫名其妙，妖怎么了，妖也是可以有文化的好吗，万古还常夸我爱看书不捣事呢，人类果真目光短浅。反正我也快回去了，不与他一般计较。
这小姑娘闻言，像刚发现有这么一个存在似的诧异地看向我，接着上下打量，我像只供人观赏的猴子一样，妖活到我这份上也是够没脸面的了。
寻常的妖由何物化成，外观便与原型相似，而我由雪所化，如今活了四五百年，却与人类少女别无二致。万古说，修行之道，且看我自己造化。
“原来这就是别人说的小神仙呀，真是失礼了，敢问怎么称呼？”俞家小姐见我年纪与他们相仿，并没有多纠结礼数，我见她性格爽快，便也消了之前的不快。
“唤我雪魅便可。”
俞家小姐点点头，对金小公子道，“跟你还要什么规矩，我被爹爹禁足一个月才放出来，你快给我看看你找到什么好宝贝了。”
“莫慌莫慌，这就给你看。”金小公子带着些许夸张的小心翼翼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我看他这幅样子熟悉得很，像极了小时候常忽悠我给他变雪花的狐狸精大叔，后来听说他爱上了个人类，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看面前两人氛围极好，想着这就是话本里讲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吧。虽然妖的生命长若无尽，但慢慢长路却难找到哪怕一个伴侣，就算幼时有相交好的玩伴，最终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失散，反目，陨落，突然一股无从而来的孤独和悲戚在我体内汹涌，好像随时都要挣脱这幅躯壳奔向不知名的某处。
我眼中尽是茫然，望向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飘起了灰蒙蒙的雪花。
第四章 又何必拱手让人
金家跟俞家是世交，两家将来若是生了一男一女，可是要联姻的。眼看着两个娃娃终于打打闹闹长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俞家丫头却怎么也不肯嫁，家里人再三逼问，原是她喜欢上了个姓柳的教书先生。
再次见到金小公子，已经是三年后。
结束了任性天真的少年时代，他的身量仿佛一夜间被抽长，清秀的面庞也带上了坚毅，三年，足够改变一个人，尽管对我来说不过是花谢又花开，瞬间而已。
那天风很大，灌进他宽大的袖口无从逃窜，鼓起来，像个一意孤行的人在发着别扭的孩子气。俞家小姐出落得亭亭玉立，虽身着寻常人家的布衣却遮不住她正当年纪的风华。她身侧站着个书生打扮的人，样貌平淡无奇，眉眼却能让人想到江南烟雨。
“可是相识？”
我被万古的声音拉回思绪，“有过几分机缘，倒是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他。”
俞家小姐看样子是要和情郎私奔啊，姓金的可真是个傻子不成，他当初巴巴地把冰花送给人家，我还心想着能当一回月老呢，没想到居然能被一个穷酸书生截了胡！我没来由有些替他忿忿不平。
眼看着俞家小姐掏出一个小盒子交给金小公子，准备和书生上船，我脑子一热，伸手捏了个诀，一股带着冰渣的寒风席卷过河面，上面顿时结了层薄冰。我只记得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们走，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万古在一旁看着我，今天本来是我缠着他要下山的，自从那次在人间待了一小段时间，我便决定每年都下山一趟，我告诉万古，我喜欢这里的烟火气。他没有阻止我突然的举动，他说过，既是我自己种下的因就要我自己去结。
那一众人看向我，金小公子先是满眼诧异，似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碰见我，而后想到我所做的事又带了些怒意对我道:
“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解了你的法术！”
我被质问得有些委屈，明明是我在帮你啊。
“他们就这么走了难道你就能甘心？我只知道若是你真心喜欢她定不会将她拱手让人！”
更何况，更何况你们只有几十年的寿命，忘记一个人要多久，一辈子能耗得起几个人？
我满心想着初见他时，他眼睛里有光的样子，跟俞家小姐在一起的时候尤其亮，他笑起来的时候多好看啊，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经受这样的背叛？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类，他是我第一个……朋友啊。
第五章 缘起缘灭
天色暗得发沉，转眼风雪已至。
雪花落满我的发顶，覆成灰白，眉毛，睫毛，直至瞳孔都被染成白色，周围的行人抱紧衣服逃窜回家，茫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几个。金小公子将他们二人护在身后，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敌意，还有……惧意。
他怕我。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三年前，我在山沟里救了你，我对你说我是妖，你到底还是不信，看到了吗，这才是我。”
“雪魅，你又是何必，这一切都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我心甘情愿，放他们走！”
到头来你还想着她……
我不知道此刻我的身形在外人看来犹如鬼魅，银发被狂风刮起飞舞在空中，摄人心魄的白眸紧紧盯着眼前的青年，手作爪状伸张他身后护着的男人。一切都是因为你！没有你，他们会好好成亲在一起，没有你，再见面不会是这样的情景，金小公子也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那么只要你去死就好了吧？
人类又怎么能敌得过妖力，我挥开阻挡在我面前的人，就在我的手要扼住他的喉咙时，平淡无奇的书生居然一手化成数条枝茎护住身旁的女人，一手化作木剑向我斩来。
我侧身躲过，讥笑道，“区区柳精，不自量力。”
“多有得罪。”
纵然我在妖术上再天赋异禀，充其量也只是个修行几百年的小妖，而这弱不禁风的书生竟然有千年道行，我渐渐有些吃力，狂风白雪将我们包裹其中，他以身为刃，不惧风雪，我不顾藤条抽打在身上留下的血痕，一遍又一遍冰封他的身体。
直到最后我甚至不记得我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只记得疼，浑身都疼，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这么疼过，我试图去寻找万古的身影，他怎么都不来帮帮我啊，我想回山上去了，我再也不要和人类做朋友了，我再也不要喜欢上他们了……
再次苏醒时，我已经回到了我梦中的故乡。
万古站在我的床边，看着我的眼神不带一丝情绪，我突然害怕他会不会不要我了，想要起身像以前一样抱住他，让他摸摸我的头，可仅仅是一动，痛意便牵动全身。
“疼吗？”他问。
我突然像个孩子一样鼻子一酸就要哭出来。
“疼啊……疼死我了啊……”身上疼，心也疼。
万古终于不再用平静到令我害怕的眼神看我，他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我蹭了蹭他的手心。
“知道错了吗？”他柔声道。
“人类真是太难懂了。”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万古叹了声气，拿我毫无办法。
“难懂便不去懂了。”
“好。”
后来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忘记了人间在哪一月雪下得没有停过，是在哪里捡到了一个小孩，又是在哪里被一个成了精的柳树打的七零八落。
只有在开春湖面冰层解封的时候，在正午温暖的阳光洒满水面的时候，我会坐在湖边发上好一会的呆，好像记忆深处，有那么一个人的眼睛也会发出金灿灿的光。
记不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