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敲完了最后一份稿子，茱莉娅垂着眼睛打印纸撕下来，放到待印刷文件的桌子上，算是结束了今天的打字工作。这时候外面传来教堂大钟的声音。

已经晚上七点了，不知道拉曼达广场卖热奶油汤的小贩还在不在。茱莉娅饥肠辘辘盘算着家里剩下的陈面包够不够吃一顿面包汤，一边揣紧了手里的提包，里面放着刚拿到的这个礼拜的工钱。

冬天天黑得早，今天连星星都没有，低着头走到报社北边拉曼达广场的茱莉娅远远看见了几个卖食物的推车，看来热汤小贩还在。可是走到广场边她又犹豫了：她太穷了，为了能存下女儿昂贵的学费，她很早就决定过喝了热汤的夜晚就不能再喝酒，而没有酒就常常难以安睡。迟疑的功夫，茱莉娅瞥见河对岸的歌剧院门口，警察正拦着几个举着牌子喊着口号要进去的市民，看来他们应该也是怀特小姐的狂热粉丝。自从前些日子贝芙莉·怀特在自己的小提琴演出前无故死亡之后，这些人就一直很狂躁，尸体无头的传闻和警方遮遮掩掩的态度更是让他们无法接受。才看了一小会，茱莉娅就被夜里的寒气冻得一阵背脊发冷，这才终于下定决心走向小贩。

“一份奶油蘑菇汤，装到这个碗里。”茱莉娅递出一个不太平整的木碗，汤贩大叔一边接过碗一边唠起家常：“茱莉娅，你女儿什么时候回来看你啊？”说着从锅舀了一大勺热气直冒的汤出来。

“今年……今年圣诞节，她会回来的……我想……”茱莉娅习惯了大家的问候或玩笑，只是她自己也对这个回答不太自信。离圣诞节没几个星期了，邮船也几个月没来了，不知道是没有万客市的信件，还是邮局压根就在偷懒。那艘每年来几次的邮船，是茱莉娅和女儿唯一的联络途径。

“哎，我家儿子也一年多没回来啦，明明就在隔壁市工作，三两个小时就能走回来的。现在的孩子们啊……”汤贩一边说着，一边又额外加了半勺浓汤，把整个大碗装得满满的，“给你，和平时价钱一样。”

茱莉娅并没有接过碗。汤贩隔着锅里冒出来的热气看着茱莉娅，发现她眼睛呆呆的看着天上，黑色的眼圈隐隐泛青。汤贩又叫了茱莉娅两次，她才回过神来，赶紧接碗匆忙解释着自己太累了，一下班放松点就放空了，惹得汤贩乐呵呵的笑起来。

捧着热碗走回家的路上，茱莉娅回想着刚才的幻觉，只觉得浑身发冷，脚步也愈发快了起来。

02

回到家里，茱莉娅按捺着饥饿小口小口吃起了蘸汤的面包。她并不像其他的穷人一样发出声音大口吃饭，她知道细嚼慢咽的食物更能耐饿。她想起十年前还在万客大学念书的时候，自己拿着市里和学校里的各种奖学金，每周末能有余裕吃上一顿牛肉，甚至只要她愿意，任何一个晚上都可以用几个硬币去喝一杯。毕业之后不论是继续在学校里研究上古历史写几本书、去南美参加遗迹考察项目，还是当个老师，对她来说都该是快乐的生活，可这一切却被一个水手毁了——茱莉娅想到这里，轻叹着喝下一大口热汤。

快毕业的时候，茱莉娅与热情的水手伊万坠入爱河。伊万下垂的眼角、不起眼的泪痣、说话时独特的腔调和开朗的笑容都让她深深着迷。伊万用全部家当为茱莉娅买了一颗雕刻了鸟的古董银扣子作为信物，承诺跑完这趟船就回来找一份当地工作，然后和她结婚，而这也成了茱莉娅听到伊万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船开走没几天就传回了伊万醉酒落水、打捞无果的消息。

一个月后，当茱莉娅终于从悲伤中走出来、打起精神准备开始新生活，并决定跟随学校的项目前往南美考察遗迹时，迎来了第一次孕吐。

03

吃过了晚饭，茱莉娅准备去附近的律师事务所和街边公告栏看看今天有没有打字的零工。未婚母亲的身份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不仅断送了茱莉娅的学术生涯，也带来了邻居孩子们无尽的恶作剧和欺辱。为了让女儿艾瑞斯在不被歧视的环境下好好成长，茱莉娅在三年前的夏天坐了3天的船，把的小艾送到外市一所以昂贵和高质量教育出名的寄宿学校就读，就此母女俩仅以书信联系。为了凑够学费，茱莉娅几乎包揽了万客市里她能找到了所有打字活，这也是她现在能找到的所有工作中薪水勉强算最高的一种——当然了，投奔老鸨罗丝妈妈除外。

走在冬夜的风里，茱莉娅想起了刚才买汤时的幻觉，她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乌云里有无数小小的黄色眼睛，那些瞳孔都像猫一样细长。小而密布的眼睛群中有一条乌云交接处的细缝，细缝弯曲的弧度仿佛一个没有睁开的大眼睛。就连茱莉娅自己现在也开始感到奇怪，她在看见这些的那一刻并不感到恐惧，甚至隐约被眼睛所吸引，几乎想要看看那个大眼睛睁开的样子。

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害怕的。茱莉娅按了按太阳穴，那里因为长期不好好睡觉而隐隐作痛。她并没有停下脚步，她现在既不愿再回想那些幻觉，也不想在乌云下面多待哪怕一秒钟。

律师事务所在一间看上去经不起风雨的破房子里，门上认真的贴着一张像是揉过的纸，上面随手写了龙飞凤舞的“外出查案，明天再来”。茱莉娅下意识的猜测着，用这张大概是手边抓来的废纸写便条的应该是埃里克大人，他当时可能正在发脾气或者赶时间；而贴上去的应该是他的助手卡德拉大人，他会在最短的时间里一丝不苟的把这团纸压平贴好。

看来今晚没有工作，茱莉娅想，也许我不该喝汤，我应该喝杯苦艾酒，忘记这该死的让我幻觉的偏头疼，然后明早上去看看医生。

她走出偏僻的事务所，隔着外套习惯性摸摸衬衣袖口的银扣子，对路边屋檐上几只黄眼睛的乌鸦视而不见，径直向家走去。

04

茱莉娅比平时更早一些到达了报社。她本来想在上班之前去圣心医院找伊登·杨医生看看自己的偏头痛和眼花——此前一直听说杨医生对脑内科疾病颇有研究——可惜不巧，杨医生似乎请了一段时间的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到门诊坐班。

看见自己办公桌上已经有几份手稿，茱莉娅坐下来开始打字，这时才隐约听到老板办公室里有人在说话，看来有人来得比自己还要早。一份稿件快打完的时候谈话声也越来越大，几乎变成了争吵。过了一会，马修·莱维纳推开老板办公室的门，往茱莉娅的方向走过来。发现火灾的稿件已经打好了时，马修告诉茱莉娅这一篇不用跟进排版了。他说着取下眼镜擦了擦，有些不快的说，老板接到了政府的要求，说是这条报道不让发。茱莉娅微笑说好的，目送马修转身又出去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吃早饭，也许吃些东西会让他心情好一些，我刚好带了早上买的新鲜胡萝卜面包，刚才应该问问的——茱莉娅看着马修离开的方向痴痴的想。

马修是万客邮报社的记者，最近在跟进贝芙莉·怀特的谋杀案，可是难以找到进展。也许是总在工作这一点和自己很像，茱莉娅一直认为马修是很有责任心的人，也不明白他的前女友为什么要离开这么好的人。如果自己不是有个孩子的话……

茱莉娅摇了摇头，思绪回到手边刚打完的稿件上。这是一篇看上去和谋杀没什么关系的火灾新闻，说是有几位市民目击到一群棕色皮肤的人在多玛蒂林区的山林中举行邪教聚会，怀疑日前的森林大火和近日持续的多霾天气都是因此而起。

不过是一份火灾报道，而且这种火源完全是不可控因素，政府连这种消息也要封锁吗？

茱莉娅的记忆力很好，也还保留有念历史系时寻找事件突兀之处的习惯，她以前大多数的论文和研究都是这么思考出来的。万客市的从政人员并没有太多的政治上进心，虽说以前也会要求报社禁止发出市长办公室被恶意涂鸦、教堂捐款箱被偷窃之类不光彩的新闻，但一场外国人引起的林区火灾应该并没有太多的不光彩之处。那么奇怪之处就只可能在两个地方：要么这几位市民在说谎，要么政府想掩盖的，并不是火灾。

茱莉娅的眼神落到了“邪教聚会”的字眼上。

05

中午休息的时候，茱莉娅合上打印机，在办公室装了一杯热咖啡，去报社旁的拉曼达广场找了个靠近湖边的地方坐下，慢慢吃着面包。对她来说，报社办公室的免费咖啡简直是福音。广场的另一边有一家不大的巧克力店，橱窗外面时不时有几个站着看的小孩子，他们有的会被找来的大人拉走，有的站久一点也会自己沮丧的走开。

远远看着橱窗里五颜六色的糖果，茱莉娅开始想象女儿和马修收到圣诞巧克力时的样子，女儿的头发应该会比上次见到的时候长一些了，她一直都喜欢甜食的，大概会吃得很省吧。而马修那个呆子可能会很随意的说着谢谢，顺手把巧克力放在桌子上继续加班，哪天肚子饿得不行了才会想起来，当做粮食一口气全吃掉……想到这里茱莉娅笑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面包屑往巧克力店走过去。

在推门入店的时候，茱莉娅正抬着头看货架高处漂亮的姜饼屋时，瞥见一个八九岁的蓬蓬裙女孩正好擦身出去。她隐约觉得怪怪的，想了一会才想起在附近没见过这么大的、和自己一样是黑发的小女孩子，是外地人吗？裙子看上去很贵呢。

而她再回头看时，门外已经没有人了。

06

当天晚上，茱莉娅在酒吧买了些卖得不好的折价酒，去墓地找伊万说话。

虽然伊万落水之后连尸体都没有捞到，但茱莉娅执意在万客公墓为他立了一块墓碑，她认为这会让伊万漂泊的灵魂有处可去。而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块下方无人的空碑日后会成为自己最常聊天的对象。

和往常一样，茱莉娅穿着唯一一件暖和的棉衣，提着酒先去守墓人威利老头那里打招呼。上一任守墓人年纪太大了，在去年十二月的某天上床睡觉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威利就从那时候开始看守这片公墓，已经和茱莉娅有些熟了。威利拿苹果给茱莉娅吃，还开自己的玩笑，说天气越来越冷了，指不定哪天和前几个守墓人一样睡着了，就给上帝看门去了。茱莉娅苦笑着有些心酸，她也明白老人们总是熬不过隆冬的道理。

伊万，你会帮好心的威利老头一把，让他多活几天吗？

茱莉娅一坐下来，就和伊万的墓碑说起话来。

伊万，我今天去了斐波齐巧克力店，想给艾瑞斯和马修买点圣诞礼物，你猜怎么着？店主真是个大好人，他说今年生意不好，市里人心惶惶的都没人吃甜食了，他做了太多的黑巧克力，如果我不要完整的大块只要碎片，他可以便宜卖给我。真是个好消息啊。

伊万，我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我没有结婚就有了孩子，邻居们都因此另眼看我，对我特别坏或特别同情……除了善良的马修，他对待我就和对所有人一样……

伊万，你在听吗伊万？你去看过小艾吗，你的女儿……其实我以为我们做好了措施的，可我还是有了小艾……无论怎么样，我想小艾在学校里应该比在这个小地方要健康快乐。我最近总是想起小艾，有几次都想太久，结果被头痛或者可怕的幻觉打断……偏偏这种日子里时候找不到医生……

茱莉娅紧了紧衣领，喝下一口酒，歪斜着靠在伊万的墓碑上小声哭泣。今天没有月亮，只有浓浊的灰黑。

07

“可……可是这么大的事，我从没……”

“会找到的，请您放心吧，这都是为了万客市的安稳。”

“……好的杨医生，我……我知道了……”

茱莉娅被谈话的声音吵醒，才想起自己又在伊万墓碑旁边睡着了，空酒瓶子倒在地上。她循着声音的方向转身看过去，发现守墓人威利老头背对自己，正目送杨医生走远。茱莉娅立刻起身追过去，请杨医生留步。

“杨医生您上午好，”茱莉娅匆忙的理了理前额的头发，“抱歉打扰，我昨天去医院找您看病……”

“我最近休假不出诊，亲爱的女士，”杨医生打断她，保持着他惯有的镇定，“如果您身体有恙，我想圣心医院还有很多医生可以帮助您，抱歉我现在要去参加怀特小姐的葬礼，再会。”说完之后，他就继续往前走，无视茱莉娅殷切的眼神。

“可只有您是万客市最好的脑科医生，我的幻觉，偏头痛，那些可怕的黄眼睛和无故忽冷忽热的夜晚，别的医生是不会相信我的……好几次了……”茱莉娅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她正努力控制自己的语言，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满脑子都是小艾瑞斯，自己大概是还在宿醉中。茱莉娅并不知道杨医生插在裤子口袋里的左手突然握紧，只见到他脚步慢下来转身问到，“请问您是？”

“茱莉娅，万客邮报社的打字员。”说到这里茱莉娅因为职业的卑微而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头。

“那么祝您今天愉快，茱莉娅女士。”医生左手放在腹部微微颔首道别后继续走向不远处灵车的队伍，他没有注意到一张纸条从口袋中被带了出来。茱莉娅上前两步捡起纸条，想提醒他掉了东西，起身看见灵车正好向自己驶来。

她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时间像被拉长了一样缓慢，所有细微的鸟叫和远处的对话都变了调。昨夜没有吃饭，低血糖让刚站立起来的茱莉娅眼冒金星看不清灵车的样子，看不清遍布整辆灵车的那些密密麻麻的黄眼睛是虚是实。有些眼睛眨一下就变成了透明的洞，再眨一下又变了回去。就在这一小会的恍惚中，茱莉娅从这些时不时开洞的眼睛里看见了那具四周刻着百合花的杉木棺，棺盖并没有合缝盖紧。

茱莉娅用力闭上眼再睁开，一切又都恢复正常，杨医生已经在送葬队伍里，灵车是黑色的，没有奇怪的眼睛也没有开得很慢，司机从挡风玻璃里示意自己让道。

走在回家的路上，茱莉娅淋着小雨浑身颤抖，她紧紧地揣着纸条，第一次开始怀疑这些幻觉不是幻觉，因为她好像看见灵车的木棺里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