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在哪儿呢?”小伟的声音很着急:“你快回来!”
“怎么了?”我加快了步子,问他。
“小鱼说风筝现在在楼顶,十七楼。”
“什么?!”我有点吃惊,然后开始拿着手机跑,我突然很庆幸这世界上有手机这个发明,让我还有得跑。
地铁站里人来人往,我挂念我的一个朋友,然而我还是得挤地铁。一群人挤着下来,另一群人挤着上去,一群人挤着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眼神茫然得像是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我想起风筝跟我说的关于孤单的话,她说,是不是就像电视里的那个镜头,一个人站在街道的中心,周围的一切都以加速的方式来来往往,像是被放逐的犯人,又像是看也看不见的微尘。
我跟着人流挤上了地铁,地铁出站,在途中总没有在站台那么嘈杂。在一群陌生人之中我什么也没有做,况且,我也没有时间做其他的事情。从我这边到风筝那边,十个站,三十分钟。我发现时间这个东西真的折磨人得很,你希望它快一点的时候,它像只蜗牛,你希望它慢一点的时候,它又像匹快马。
第三个站,我努力地看站台上的时间,以确定每个站是不是只要三分钟,确定了一遍又一遍。我有点烦躁,我等不到,于是我开始想风筝的事情。
其实我想不通风筝为什么会跳楼。在我认识的这一群人当中,假使要一个一个排着队抑郁然后跳楼,风筝就应该是排在最后的那个。倒不是她不喜欢跳楼这种死法,而是对于她那样的人来说,除了寿终正寝和意外事故,什么样的死法都不适合,因为她活得很开心,她不会轻易地说死,甚至她会臭骂一顿那些想要自杀的人,骂他们不懂珍惜骂他们脑子糊涂。
可是而今要跳楼的却是风筝。
我开始回想我跟风筝相识的过往。风筝就像只风筝,可以在高高的天空俯瞰大地,所以风筝向来很开心,我们不开心的时候,她会跟我们讲哪里怎样怎样,她也会搞怪会服软,是我们当中的开心果担当。风筝很会照顾人,她本来就没有什么要求,什么都将就得来的样子。按说,她的这种性格,遇着什么事,拿得起,应该也放得下了。所以我很吃惊,像太阳一样的人,也终究不想再有光芒了吗?我很难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掉眼泪,也很奇怪,我竟然有时间来想一句“我应该掉眼泪才是”,然后突然觉得我对风筝是不是不够重视,竟然想到自己身上来,竟然还能够越想越远。
“......车门打开前,请不要触摸车门,以免夹伤手指......”报站的声音打乱了回旋在我脑子里的一切,我知道我到了,我冲了下去,开始跑,行人、大树、车辆、街景,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后退,我没有来得及看,也不想看。
我赶到的时候,风筝还在楼顶,但是她已经不想跳楼了,她跌坐在地上,捂着脸,肩膀在抽动,偶尔传来低低的啜泣的声音。我觉得现在的风筝柔弱得像一张纸,一张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的纸。小鱼和小伟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她,看表情,他们也跟我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合适,毕竟,我们都没见到过这样的风筝,也没有想过,原来风筝还有这种模样。
我愣在了那里,我有点难过,已经这个时候了,她还是不敢哭,还是把自己压抑成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风筝劝下来的,也不知道风筝为什么会哭成这个样子。我走上去把风筝抱到怀里,很明显地感觉她的身体颤了一下,然后,她伏在我的怀里,放声大哭。我们没有阻止她,也没有安慰她。
后来风筝跟我说:“嘿,抽风呗,谁没个抽风的时候。”
她笑着说:“我也觉得很搞笑,其实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当时突然就觉得,前后左右都是深渊,没有踏得出去的地方。其实哪有那么糟糕呢,只不过是突然就很难过,深呼吸或是奶茶糖果都解救不了,我突然想,若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就好了呢?”
“其实当时若是真的跳下去了,如果还有灵魂这种东西的话,我想我的灵魂也会骂死我自己,可是那时候我已经不想管这么多了,我不想飞在天上了,不想再管任何的事情了,我只想停下来,只想不要再听耳边的风声了。我甚至感觉有点苦,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就是很苦很苦。我一点都不怨这个世界,我只是有点怨自己,我不知道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吃饭,睡觉,醒来,然后就这样,重复,重复,直到死去,如果少重复一点,我想,是不是会觉得有意思一点?”
“其实我总是羡慕很多人,不用一个人飞,可以找到一个能打电话聊很久的人,可以偶尔收到惊喜,可以发现一个美丽的地方然后留下一些美好的记忆。每次看到他们,我就觉得我什么也不是,我觉得我跟这个世界这样子的不一样,我只能自己给自己捂很多层的被子让自己不要冷,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让一切看起来很美好。我觉得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可是我又想要得太多,所以会很难过。”
“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善变且不会满足的女人啊,”她嘲讽似的笑了一声:“我跟我自己、跟身边的人讲那些他们没经历过的、很开心的事情,我觉得这样子看起来我很开心的样子,我还能把我的开心传递给别人,多好啊。”她又笑了:“可是我从来没有问过别人要不要,也没想过别人烦不烦,也不敢问自己,你是不是真的那样开心,既然你本来那样开心,可是,你为什么还会贪恋一点点的温暖,稍稍看到一点温情,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手都不敢放呢?”
风筝在笑,可是我觉得她很悲伤。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会被悲伤吞噬。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在想,我到底算不算风筝的朋友,或者,风筝这样的人,到底有没有朋友。
我没有想明白,我只听到风筝继续说:“其实我本来应该很冷情才对,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什么值得特别重视的东西,爱来的就来,爱走的就走,循环往复而已,我又能做什么呢?尽管我本来心里想着强求也好,可是我连怎么强求都不会。”她看着我:“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挺失败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握住她的手,以表示我在听她说我在安慰她。
风筝还是笑:“其实我只是有点累了,不想一个人面对黑暗不想一个人深呼吸不想一个人拼命压抑,我只是想,有个人听我说一说,那就很好了。或者我根本也说不出什么来,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但是,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听,那就很好了,可是我没有听过别人说什么,也不大好意思跟别人说什么,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她把手从我的掌心抽出去,然后起身,笑着说:“你放心,我不会再去十七层了,我已经想通了。”
“谢谢你”,她说:“我以为我很讨厌的,谢谢你愿意听。”
她走了出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她还是她的样子,一向都很坚强的样子。我心里有点酸,我不知道我是应该赞扬她的坚强,还是应该鄙视她的虚伪,我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