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乡这个词，其实会让人从心里面害怕。
     不是它隔了千山万水，不是别后白云苍狗，而是每个人在外流浪的人，心里都有一块沉疴。

2

      春节还有一周时，在朋友圈看到环，她携女儿登上了北往的飞机。天气晴朗，窗外云卷云舒，女儿在座位上活泼得很，而她一条一条地发着朋友圈。

      “路过高中母校！”、“哇，我大东北的夕阳！”

      简单的言语，平素不常使用的感叹号，轻易勾勒出她心底的曲调。她一定百感交集，这么多年，这个喜欢把泪水往肚里憋的女孩，终于回到故乡了。

 

3

      环是北方人，她有一头倔强的短发，大大的双眼皮，笑起来十分明媚。我们在北京曾住在一起，她很会做菜，收拾鱼动作麻利，切姜时喜欢切成细碎的末。

      记忆中的她一直清癯而倔强，家里姊妹多，她早早自立，大学期间就各种兼职赚钱；许多个深夜，我写着无病呻吟的博客，她却在奋笔疾书赶着枯燥的财经新闻稿子。她对我说：“像我们这样的女孩，要付出比常人很多倍很多倍的努力，才会成功，才能出人头地。”

      除了有一次我们不知因何争吵，她气得哭了起来以外，我从未见她哭泣过。我难过地抓着她的手，她的手瘦而冰冷，我想起了谁说过，没人疼的孩子手凉。

      她在我的博客下留言：“我不是没有痛，只是我会用彩虹去填充，我不是没有泪，只是我不想屈服。”

 

4   

      半年后我们分开了，各自因为爱情，漂向了更远的地方。

      她依然很努力，在我为不再管爸妈要钱而骄傲时，她已经往家里寄回许多钱了；在我随遇而安得过且过时，她在努力工作，学习理财，去年股票大涨，她早年的投资为她轻松挣到几十万。

      多年过去，我们是彼此最牵挂的闺蜜，即使各分天涯，也依然懂得对方的心情。电话里寥寥几句，我听出她的隐忍、挣扎和忧伤，她说想念家乡，却回不去，我感同身受，很心疼。在外流浪的人，怎么会没有苦涩，不停的艰辛打拼，生了小孩后的羁绊，生活的种种，都让我们窒息，可仍旧需要不停地飞翔。

      就像一种鸟，一直不停地飞行，倔强、执拗，直至死亡才肯最终停驻。

 

5

      我们有勇气四海流浪，却没有勇气回家去。
   
      《唐人街探案》里，因妻子背叛而落魄离乡的王宝强，何尝不思念故乡，可终归没有拿出半份勇气。在外面摇摇晃晃混着日子，纵使摔得惨烈，纵使心事惟月知，可却有一份聊以自慰的坦然。

      近乡情更怯，面对故乡，那些层层叠叠的打量问询，那些一睨一瞥间的揶揄，活像一张沉重的大网压将过来，更受不了，是亲人老泪纵横的切切目光，那将是怎样一种从脸至心被层层撕裂的疼？又怎肯、怎能、怎愿去卸下一身伪装去做真实的自己？
   
      不回家的理由太多太多，有人因为没有对象，有人因为没有金钱，有人因为没有忘却，有人因为还没放下，有人因为还在咬着牙飞翔。

 

6

      又想起十年前的扣扣，我的同乡。单薄的嘴唇，及肩的长发，小而灵动的眸子。她捏着一把旧雨伞冲我招手，笑靥生动。她领我穿过闹市，弯进胡同，七拐八扭，穿过一堆破烂，终于到了她栖息的小窝。她说，屋子小，你别介意。说话间，收了雨伞，开始做饭。

      那个屋子，其实就是石棉瓦和毛毡布搭起的一个小窝，真的很小，恐怕难有十平米，只放得下一床一桌。为了上班方便，在北京昂贵的二环内，她和表妹合住在这里。外面破败不堪，屋内却干净整洁。扣扣一边淘米，一边与我聊天，时而大笑，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不显生疏，一看便知，是爱笑的乐观女子。

      “厨房”设在外面，扣扣笑着说，这是我和妹妹用砖头砌起来的台子，买个小煤气灶，就成了，简单吧。我亦笑，不巧的是天空又下起雨，这“露天厨房”恐要遭殃，我忙撑了伞为她举着，扣扣一边忙着翻炒锅里的菜，一边笑着，说不要紧不要紧，忽而又笑道，你瞧，我们是不是像在过家家？

      扣扣05年来到北京，做平面设计的她，辗转好几个单位，领着微薄的工资。她给我看她制作的一些搞笑图片，自己都乐个不停。等她妹妹回家，我们一起搬了小凳，挤在一起吃饭，她总是热情地让我多吃菜，虽然一切那么简陋，可是那顿饭，我却觉得格外香。

      她有很多年没回家了，她说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快点挣到很多钱，回到家乡买个大房子，让爸妈过上好日子，不用再为她操心，可是，现在还是混的这个狗样。

      她的眼角泛起泪光，可只那一刹，又笑着说别的事了。
      她想家时会翻相册，那本旧相册，封面已泛黄，四角已经磨损。我想，她一定在不为人知的某些夜晚，一遍一遍轻抚过那些熟悉的面孔。

      故乡啊，像一个温暖的加油站，梦里已往回走了，浑身伤、踉跄着、蹒跚着，直至看清它的模样，云烟缭绕、炊米芬香，呵，又一咬牙，满血复活转身走向了征途。

7 

      归来何太迟，共谁争岁月，赢得鬓边丝？

      我已有三年未回家。至今难忘，彼时离别，车子发动瞬间，前一秒还在说笑的父母突然红了眼圈，声音渐渐哽咽，母亲手还挥着，泪已落下，老父背过身，衣袖抬至眼角擦拭着什么。
      那一刻，巨大的闷堵感从心口升往咽喉，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丝丝的疼泛入骨髓。
   
      归来易，离别却痛彻心扉。于是心生畏惧。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故乡，是爱与怖的交点，是我们纵鲜衣怒马，是我们纵明白再多道理，也仍会念念不忘、又望而生畏的地方。

      这一年春节，你回家了吗？
      回到故乡的你是哪一个？
      是真实的你，脆弱的你，还是坚强的那个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