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夏天
前几天五十岁的李咏因癌症治疗无效逝世,而昨天九十四岁的金庸先生也离开人世。两个我们都曾经很熟悉的人,前后走了,李咏的离去大多被冠以英年早逝,天妒英才;而金庸先生的逝世却是大侠离世,再无江湖。唯一稍稍有所安慰的是,金庸老先生也算寿终正寝,落叶归根。
其实这个地球上每天有很多人诞生,也有很多人去世。这都正常不过了。他们的离开在提醒着我们,曾经的那些回忆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曾经的喜怒哀乐都会渐渐的尘封在时间里,羽化在风中。
对那个夏天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热,早上8点的太阳就像要把一盆热水浇到院子里、马路上、以及每一片庄稼地里。父亲母亲每天早上5点半就扛着锄头下地干活,一家四口人7亩地里的玉米苗需要在一个夏天完成2遍除草,他们不得不起早趁凉干活,等九十点的时候地里已经热得站不住人了,他们就回来吃早饭。吃罢早饭父亲生起炉火打马掌和马钉。
父亲是个铁匠,有一把好手艺,他打的马掌形状贴脚、轻重合适,马儿钉上这样的铁掌走远路很得力、还不伤脚。父亲最牛的手艺是能给“八字脚”的马儿定制半边薄半边厚的马掌,这在整个大队也没人能做到。但在暑热8月干这个活真是受罪,37度的高温加上近千度高温的炉火只需要几分钟就会让人汗流浃背。
父亲往往只穿一件皮围裙,别的衣服根本穿不到身上,一是太热,二是怕打铁迸溅的火星烧坏了衣服。打马掌需要大锤小锤配合——大锤锤出造型、小锤塑造细节。需要2个人,母亲就勉强上阵了。抡大锤需要个子高,体力壮,紧级的关头需要连续抡20锤不间断,其实这个力气活真的不适合女人干,但是请不起人,最普通的一个小工一天的工资也要2元,母亲舍不得,就自己硬扛。每次看着母亲艰难地一锤一锤落下,我心里都恨不得去代替她,可那个时候我也只有几岁,连一锤都抡不起来,更别说配合着父亲的节奏叮叮当当敲打了。
上午的任务是打5副马掌和40苗铁钉。打铁钉不要要母亲抡大锤,父亲一个人用小锤即可。我的任务是烧炭火,这个活很好玩,先把树叶点着,再用树叶引燃木柴,再用木柴引燃烟煤或者钢碳。父亲的技术比我更好,他可以直接用麦笕杆直接点燃烟煤。烟煤好着,但是发热量不足,达不到烧红钢铁的温度,最好是用钢碳。但钢碳价格贵,父亲舍不得多买,就烟煤钢碳混杂在一起凑合着用。
我最喜欢的是看刚出炉的钢筋被锤子第一次击打溅出的火花,这个时候往往火花四溅星光四散很是好看。父亲有时候也给我讲讲打铁钉的技巧,他倒不是想把我培养成一个铁匠,仿佛给我讲打铁的技巧能给他带来很多乐趣一样,往往这个时候他就干的很来劲,不一会儿一苗铁钉就棱角分明小巧玲珑的打好扔到地上等待冷却了。我还有个任务是数钉子并分类,大钉子小钉子数好数分别放置,往往每个马蹄需要四个大钉四个小钉,而且马蹄大小不同也需要不一样的钉子,我最得意的是我能够把钉子按大小长短很整齐地摆在工具盘里方便父亲使用,当然这样做是因为得到了父亲的夸奖。
每天午休时间比较长,主要是因为天太热,不能下地干活。孩子们这个时候往往选择去打鸟。弹弓是自己做的,最好的弹弓架子是柳木的,结实耐用手感好。当然粗铁丝做的弹弓架子缠上彩色塑料布是最漂亮的。打鸟用的石子全都从马路边捡来,比弹球小比玉米粒大的圆形石子是最合适的子弹。这样的“子弹”飞得最快最远,还不偏离方向,所以准星最好。
下午4点,父母又要去地里除草,一直会干到晚上8点前后,天几乎黑了才回来。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他们会利用好太阳每一天的每一丝光阴干农活,傍晚的劳动场面很美也很浪漫,夕阳,绿地,秦腔,父母劳作的背影构成这个夏天最美的画面。
那个夏天有一部电视剧热播,名字叫《射雕英雄传》。每晚播出2集,晚上8点第一集才开始,而往往七点多孩子们就会聚集在村里拥有电视机人家的院子里。有电视机的人家也很大方,板一张桌子到院子里,桌子上再放一把椅子,椅子上放上14寸黑白电视机,这样可以让后来的人们都看到电视。我最喜欢的人是郭靖,最害怕的人是梅超风,每一次她出来我都吓的不敢看她正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图像是黑白的显得很恐怖,还是因为年幼的原因,再后来看到彩色版电视剧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害怕梅超风这个人了。
那个时候大人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农活干完之后,坐在院子里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电视剧闲聊。“看剧吐槽”这个词应该在那个时候就诞生了吧。我记得在《射雕英雄传》播到最后两集的那一天,我的父亲去城里买电视机了。
说实话,当时我是很羡慕那些有电视的家庭的。每天晚上满院子的人在自己家里看电视,主人家虽然有时候还要赔着开水或者茶叶,但他们得意的眼神还是让我这个孩子印象深刻。当得知我们家也要买电视的时候,心里边非常高兴,但我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朋友,我打算等买回来之后再告诉他们,让他们都到我家来看电视,这样我就能像那些有电视机的主家一样“大气”的说话了。
父亲是骑着自行车去买电视的,我甚至在私下里还担心过这个自行车一路颠簸着会不会把电视机弄坏了?父亲出发的时候,我特意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夹了一件厚一点的毛衣,提醒父亲说,把电视机用绳子绑起来,底下垫着我的毛衣。现在想来,自己当时的举动其实蛮天真可笑的。
父亲买回来电视机是在那天下午。我们迫不及待的开箱之后,出现了一个难题——天线怎么安装?怎么能收到电视节目?几番调试还是不能出现图像,原来那个时代电视台下午都是休息时间,是没有信号的,等到了晚上才会有信号,所以只能等待。好不容易等到晚上了,可电视调不到要看的频道,快要到八点了,电视机还没有信号,院子里已经坐了很多我邀请来的小伙伴和他们的家长,这个事情真够囧的。父亲建议去请村里最有文化的人,时任小学校长来帮忙。他来了之后几经周折还是调整不好,眼见着第一集电视剧播出时间已经到了,已经有一些不耐烦的小朋友和大人们到别人家去看电视了,我心急如焚又束手无策。只是心里盼望着,祈祷着赶紧好,赶紧好。
终于,在倒数第二集电视剧播出一半的时候传来了带着雪花点、很不清晰的图像,几乎所有人同时说了一句话——停,那一瞬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人们都不愿意调整到更清晰的画面,而宁愿忍受带着雪花点的画面继续看下去,生怕再微微动一下天线就会失去这精彩的剧情。直到2集电视剧播完,华山论剑结束了,郭靖最终成了武林最高手,所有人的心才算是放下了,包括扶了一晚上天线已经手困胳膊麻的我。奇怪的是后来我们家的电视很清晰,再也不用人扶着天线了。
后来我家周围的人形成了在我家看电视的习惯,那个栽种着大梧桐树的院子经历了很多美好难忘的夏日夜晚,至于那一年及后来还看了哪些电视剧,好像我也不记得了。随之而去的,是我的少年岁月。留在记忆里的,唯有《射雕英雄传》。
渐渐长大,我也逐渐明白为什么当年《射雕英雄传》那么火,明白金庸先生身上承载的是每个人年轻时的武侠梦,江湖梦。我也渐渐明白我长大的每一年每个阶段都有人从这个世界离开,我的奶奶,爷爷,外祖母以及其他你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感觉这个过程像是在慢慢的做一个交接仪式,把世界和希望传到下一代人的手中……他们也会有创造他们江湖的侠客,有属于他们那一代的风流人物,有属于他们独特的少年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