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峡日记选(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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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1年10月2日

                      魏红(回 忆)

        那天我又见了她了。她还是老样子,穿着一件米黄色底黑小方格的夹袄,里边穿一件红的秋衣,高高的圆领露在外边,红黄相衬,十分的惹人注目,但并不十分好看。一张充满天真雅气的脸老是挂着甜甜的笑,说话非常的快,就像山间林中那婉转鸣叫的百灵鸟儿。她那双眼睛,虽然小,但乌黑中透出光亮,老是在机灵中闪动着。在她讲话的时候,那双机灵的眼睛扑闪着在你的脸上来回扫着。她总是像小鸟儿一样充满着自由与欢乐。

        她也有深思的时候。在放学以后,在从学校到家里的水泥路上,煤碴路上。她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同学往回走着。别人都在嘻嘻哈哈,唧唧喳喳地说着,笑着,而她呢,却抱着一本杂志,一本小人书,低着头,认真地看着,嘴角还不时用很小的声音读出来。一边看着,一边迈着很小很小的碎步,慢慢地一摇一摆地走着。至于小石子啦,小木棍什么的,一点也不在乎。有时天上呼啸着掠过一架低空飞机,身旁驰过一辆嘟嘟鸣叫的汽车,她才稍微抬头看一下,露出异常惊喜的神情,张大嘴巴看几眼,便又埋头读书了。由于这样,她们几个人的行进速度是非常缓慢的。

        从学校到家里,不过二里地,而她们却常常要走一个小时。有时比这还慢哩!

        然而她上学时的情形却不一样;那是十分忙乱和紧张的。我常在清晨的晨曦中遇到她。与她的小弟弟一块从家属院那没有门的“大门”里出现了。走近了,发现她身上挎着书包,常常是右肩;下边脚步匆匆,好像后面有人追赶似的。仔细一瞧,右手拿着豆包或者烙饼正往嘴里送,左手是一根葱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嘴里正在嚼着,腮邦都在鼓动。我好笑地问道:

“呵!你真忙呀!”

        她也不答话,只是望着我用眼睛一笑,脸一红,不好意思地向前匆匆走去。


        一天,我们正在打煤饼。我用模子打。正在干得起劲,她披着头发,里面穿一件红秋衣,披看那件我熟悉的黄夹袄,两手抱着一本《中国妇女》,亭亭玉立地走着,脚下的石块,垃圾,她如踩平地一般,丝毫不在乎。

我心想:哼,看样子,她的学习倒抓的挺紧呀!

        一天吃午饭的时候,大家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热火朝天的又议论开了。我一打听,哦,今天讨论的中心问题是“青年男女漂亮的标准。”我一想:咦,这倒是一个关系切身利益、实有吸引力的问题,便端着碗“转移阵地”,凑到了那个“人才最多”,最热烈的桌子上去,一边紧张地往嘴里扒拉着面条,一边侧耳细听。

“我认为,一个人究竟机灵不机灵,要看眼睛。一个人漂亮不漂亮,主要也应该看眼睛”。人称“百事通”的军务股长杨正峰,吸进一口面条,首先发出了自己的高论。“你那不对。”一向以稳重沉着老练而出名的刘建江干事发了话。他斜着杨股长,又扫视了一下众人说道:“按你的道理,一个人眼睛漂亮,但鼻子却长歪了,你能说他漂亮吗?”周围的人都笑了。

“那以你的意见呢!”

“我呀!”刘干事喝了一口汤,慢条斯理地说:“一个人漂亮不漂亮,不在于他眼睛长的大,皮肤长的白,而要看她五官端正不端正,成不成比例,只要比例好,就认为这人长得漂亮。”

刘干事刚讲完,蔡晖就扔下筷子鼓起掌来:“这话讲的对,讲得有道理。前天我在一本杂志上也看到就是这样讲来,什么曲线美呀,体形美呀!”

我听着他们的谈笑,心里想:他们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正在这时,我偏头向窗外一望,正好她从路边走过。多匀称的身材,多么的合乎“标准”比例呀。


1981年10月9日

切记:

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不光为了要描写人们的外貌特征和生活图景,不,远远不止如此,而是要深入到底层去,描写出(刻画出)每个人的复杂的、不同的内心世界。也就是刻画出人们的灵魂。在现实生活中,我既要观察人们的外貌,言谈,举止,但更要锻炼观察人们内心的能力。因为,如果不知道一个人的心,我们就永远不能说:我认识这个人。

要具备托尔斯泰的大胆勇敢和平易近人。


1981年10月10日

当我接到编辑退稿信的时候,我并不埋怨。我认为一个有志于在文学这块土地上辛勤耕种的同志都要树立远大理想,奋发努力,而不要幻想靠某个人的提拔走上文坛。

设想恳求别人的怜悯和关系,那是没有出息的作者!


1981年10月11日

李干事(李志勇,笔名李平,平娃)找我谈话,我还以为是谈报道工作哩,却说:“领导上经过慎重研究,为了你的前途,决定让你今年复员!”

让我复员?这简直太突然了!物质上和精神上,我根本就没做复员的准备。可以说,打我报名参军的那天起,打我被批准入伍的那天起,我压根就没想到复员。

“我……我不想复员。”

我望着李干事那双无奈和严肃的眼睛,说了第一句违抗组织的话。

李干事咧开嘴笑了,笑的不那么自然。“领导上也是为你着想”。接着他讲了我比小蔡兵龄早,又是城镇户口,回去可以安排工作的理由,小蔡回去又没出路等,又讲了许多对本人好的评价。“今年也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在部队这样不是个事呀!”

他又问“多大啦?”见我不回答,又笑着:“二十一了吧?也该有个女朋友了。”

我并不笑。领导们前年有提干名额时,说刘是军部下来的,让我等等,下一回有名额一定是我。有了名额了(上军区新闻教导队),却越过我这个老兵让小蔡去。去就去吧,我没说啥,就想再干一年再复员,因为父亲前一向问回不回,如回他好提前安排工作(无非是广播站或文比馆)。我当时给父亲说今年肯定是不回。可现在……让我咋向父亲说?我那开朗活泼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的神情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了。什么女朋友?女朋友能使我第二次参军?我抬头坚决地对李干事说:

“自我穿上军装的那天起,我就没打算把它脱下来。”想像一下,假如过不了几天,我也像有的老同志一样摘掉鲜红的、可爱的帽徽领章,坐上西去的列车的时候,我能受得了吗?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李干事的新人、才结婚不到二十天的张麦凤嫂子,一边打着毛衣,一边说:“人家八0年、八一年的新兵吵着闹着要回家,你却是怎么哪?”

我说:“他们不是真心入伍的!”

见思想说服难以攻克我这个顽固的“堡垒”。李干事说:“好吧,那我去跟领导再讲一讲吧!”

李干事拉开门走了,我坐在小凳子上却愣了神。两只眼睛盯着雪白的石灰墙上新贴的年画,半响一动也不动。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外边的风吹着窗户上的烂纸片在“吱——哗”的摇晃。有点儿透不过气了。“唉!”我叹了一声。

“搞到我头上来了。”我心里痛苦的想:这真是生活向我这个年轻的人开出的难题呀!

我的决心不变。


1981年10月14日

一部影片、一部作品的最好的标准是什么呢?我认为,是观众的百看不厌。而现在我们一些影片,一些作品,别说“百看不厌,”一看就“厌”了。

国产彩色故事片《喜盈门》却不是那样,虽然我已看了两遍,但确实还想再看几遍。那众多人物的音容笑貌,那直沁肺腑的泥土芳香,那栩栩如生、生动活泼的人物形象,那引人入胜、趣味横生的电影语言,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看了电影,回味无究。它虽然没有“文革”,没有“反右”,更没有多少惊心动魄的场面和离奇古怪的故事情节,主题既是平凡的(常见的)又是深刻的;既是无政治的(直接的),又是为四化、为党的中心工作服务的。所以取得成功,是因为影片编导没有用老套的公式,没有用人们忘而生畏的概念,没有烂用那些人们一见生厌的飞呀、跑呀以及亲嘴等虚伪的,不切合实际的镜头。正如人们所说:“真实是艺术的生命”。《喜盈门》就是用它的真诚,赢得了广大观众的心。整个影片叫他们(工作人员)给弄活了。

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低等的文艺。那么我责问:什么是高等的文艺?难道只有稀里古怪,不可捉摸,不知所云才是高等的文艺?否,这是最下等的文艺!因为从来的伟大的艺术家对自己作品的最高标准都是:人民是否理解它,人民是否接受它,人民是否欢迎它。我们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的文艺工作者难道能背道而驰吗?这部影片的形式是生动活泼的,形象是生动感人的,而影片提出的问题既是司空见惯的,又是深刻严肃的。你看,像强英那样灵魂自私而又虐待老人的不道德行为,难道不应该受到谴责?像强英娘那样的人的所作所为,不但揭示了强英性格的家庭影响和客观原因,而且向我们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做老人的应该如何用自己的行为教育、影响儿女。影片树立的几个正面典型又是人们效仿和学习的榜样。仁文爷爷的耿直和宽厚大度。仁文娘的办事公道,水莲(仁武媳妇)的贤慧善良以及大公无私、团结精神,不都是值得我们不同的人学习、仿效吗?再有,像仁武、仁武妹,会计,小山等的形象。虽然本人都有急躁、简单等问题,但仍然是真实可信的,是可亲可敬的。尤其是仁武的媳妇水莲,她的心灵美,强英几次误会伤害她,但她从没有在心里记下任何怨恨。她把痛苦压在肚里,埋在心头,忍辱负重感化强英,而且帮强英喂猪,做活计,终于使强英深受感动,冲破了娘家母亲的拦阻,回到了家里。当她领着两个小孩来到场房向家去的时候,当她卷起铺盖叫老爷爷回家去住的时候,头发花白,胡须老长,饱经生活磨难的老人流下了热泪。我们在坐的观众,又有几个心情不激动呢?这情景,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呀! 同志,如果你已经成了家的话,如果你正为家庭琐事发愁的话,还是请您看看电影《喜盈门》吧!它会帮助你找到合适的答案!


1981年10月15日

前几天,在讨论政治处文化教员周三勋同志入党的支部会上,同志们七嘴八舌踊跃发言。既恳定了小周的工作成绩和长处,又诚恳尖锐地指出了他的问题和不足之处。

我个人认为这是非常及时和正确的。而且大家提的意见又是十分正确和符合事实的。纸是包不住火的,对错误、缺点的迁就、照顾只能是对这位同志的犯罪。明知错误,心里也清楚,但就是拐弯摸角的不肯直说,好像同情、爱护这位同志,实则害了他。这也是党性不纯的表现。

在小周的身上要吸取什么样的经验和教训哩?

一是不要“上下其手,看人下菜”,而要处于公心,一视同仁,真正坚持原则。再不能搞那种小干事面前“执法如山”,大首长面前“法不如纸”。

二是不要老是扳着面孔训人,把自己凌驾于群众领导之上,滥用职权。这个情况我和小蔡感受最多。而要明白自己的权力是人民、同志、组织、领导给的,是公家的,而不是“私人”的。只有利用它搞好工作的权利,绝对不能有了一点权,就高人一头,谋不正当之个人小利。

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摆正位置。切莫被胜利、权位昏了头脑。

切记


          1981年10月17日

            塞外生活即景

                  (一)

      凛冽的西北风猛劲刮着,天上灰黑色的乌云似万马翻腾。在我们的院子里,那一棵棵柳树枝在狂风中拼命的呼喊着,摇摆着。树上的叶子像雪片儿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看上去一片青色。按常规,现在还不到叶子落的时候。可前几天突然一场霜冻,叶子都冻死了,失去生命力了。刀子似的北风一来,她们便像战场上失去抵抗力的士兵一样,“无可奈何叶落去了!”

                  (二)

      一个不太高大、骨架很瘦、看上去愁眉苦脸的灰色小毛驴,被套绑在一个很窄的刚把它能塞进去的小车辕里。小平车的车箱里装着一个肮脏不堪的铁桶,横躺着,顶端上靠后面有一个四方形上大下小的漏斗。漏斗里装着从街边、学校厕所里掏出来的大粪,随着风,飘来一阵一阵的臭味。许多男女学生、工人走到跟前,都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还要斜着眼睛看一看拉粪人,以表示他们的极为不满。

      在那肮脏的小平车的粪桶顶头,座着一个头披纱巾,脸庞通红,眼睛不大干净的少女,一般都在十六、七岁左右。她手里抱着鞭子,嘴里哼着只有她们自己才能听懂的歌曲,两只乌黑而明亮的,大胆而又冷冰的目光,无情地在所有行人的身上打量。即便是碰到小伙子挑衅调戏的目光,她也丝毫的不畏惧,眼睛不眨,一动不动,稍微露出得意的、嘲弄的神情。直到随着小车慢慢地走远,目光才从你身上移去。

      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第四辆……,她们大部分上不完小学就扔下了笔和书,而跟着父母奋斗,劳作在黄沙中,盐碱地里。在破烂的屋子中,在终年怒吼的风沙中,在耳畔的黄河一年四季的咆哮中,在不息的枯燥的争吵中,打闹中,度过她们美好的青春年华。把她们的智慧,把她们的力量,把她们的欢乐,贡献给了这偏僻的沙滩。就像一块含着金子的矿石,刚开发出来,还未经多少提炼和发挥,就又很快地被埋入了岁月的尘埃中去了。

      她们没有穿过裙子,她们多么想穿一件红红绿绿的裙子!她们多么想把自己打扮打扮,好像一朵花一样呵!“我要是穿上好看的裙子和衣服,一定比她们还漂亮!”

                   

      每看完一部流行的彩色的电影,她们就这样天真地在心里这样想。于是,这天晚上,她们真的就穿上了裙子,而且十分的好看,手里还牵着一个男朋友,在河边飞跑,而且也成了神仙一样在空中慢慢地飘……可第二天一睁眼,一切还和原来一样。唉,原是一场梦……

      不过,她们也有幸福。虽然生活累一些,但倒是充满着愉快的笑声和欢乐的眼泪。她们是精神上的富者!

      可现在不同了。天下黄河真正富了宁夏。她们虽然没有穿裙子,但衣裳是比较的崭新的。她们的粗糙的皮肤上手腕上都挎起一块金光闪闪的东西。那是手表,那是她们自己挣来的手表。百十多元钱一块呀!虽然用场不大,但她们觉得挺自豪。你看,在喧嚣的大街上,她们开始看表了,五个人——分别坐在五辆小平车上,一齐举起了手腕,一齐挽起了袖子,一齐露出了白白的牙齿笑了。互相问几点了,准不准。随后从车上飞来一阵真挚的爽朗的笑声。那是怎样的一种笑声呀!

                    (三)

      千万片树叶,枯黄的树叶在水泥路上奔跑着。那是风在背后驱赶着他们。

      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在风声中迎面走来。我一看,不由笑了起来,原来,他们背着书包,但把小扫帚却捌在胸前书包带子上,腾出两手打着玩。


          1981年10月18日

      一年一度的老兵复员工作开始了。

今天送小周,送贺理,明天哩?该送谁?

      我去看小周。刚走到操场,就看见一个兵,一个没有了领章、帽徽的兵,个子不高,倒背着手,在寒冷的早晨的秋风中站立着,好像一尊大理石塑像,一动也不动。走近了,我才看清,那是小周。

      见我来了,他的嘴角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

      他的脸瘦多了,露出了道道皱纹。

      他的眼皮是红红的,肿了;他不敢用眼睛正看我。他转过头来。呵,泪水,他的红肿的眼睛里流动着晶亮的泪水。

      我低下了头。


      我们一块向文化中心走去。

      他缩着身子,直喊冷。我一摸,穿的棉袄。便问:“穿棉袄还冷?”

      他摇了摇头。

      他一言不发,满脸愁苦地望着营区,望着文化中心。


      他进了他的屋。屋子里东西已全部装好,显得冷冷清清。那张床,上边没有了铺盖,一声不响地,孤伶伶地躺在那儿,躺在墙角。

      小周直直地站在屋子中央。

      他有点哭腔地说:“这玻璃是我亲自安的;这锁子,这门上的漆,这门牌,电灯,都是我干的。确实像刘干事讲的,有点汗马功劳!”我为了引他发笑,问:“以后还来不来?”

      他眼睛充满苦楚地望看窗外灰冷的天,双子叉在裤子口袋里。喃喃地说:

      “恐怕……再也来不了啦……”

      他摇着头长叹一声:“哎……咳!”

      他望一望我,笑了。

      那分明是在强装!


      他座在张彦奎干事的桌子前面,抽出了笔,从旁边拿出了一沓八楷的大白纸。

      他目光直视着院子。双眉紧锁,额头的皱纹挤成了一疙瘩。脸上一副冰冷的表情。

      他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了笔。手,握着钢笔的、平日灵巧的手,笨拙的在纸上颤动着。

      白纸上的蓝色的字也是歪歪扭扭,颤颤惊惊的。他原来的字再坏,也比这强多了呀!

      他写完了,双手托着腮邦,坐在那儿叹气。

      我小心地拿过了留言。

      只见上面写着:

      张干事:

      本来想跟你见最后一面,但不知道,现在看来不及了。在一起工作的时间里,你给我了多少的帮助和指导啊,可以后咱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再见了,张干事。以后如果有机会,到岐山来,保险用上等的挂面锅盔招待你!再见,张干事……

                      小周       

                  1981年10月17日


      他要了过去,又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压在了日历下边。

……


      我赶去送他,没想到汽车已发动了。我追了好一程,追出了大门,可是,绿色的汽车屁股抛起无情的灰尘,拉着他跑远了。我看见他在车上,向这边扬着手。我也举起了手,一边招手,一边向前追,直到汽车拐过围墙,从新城滩那边拐弯处消失在萧瑟的秋风之中,我才慢慢地放下了乏困的手臂……     

      望着在风中抖动着身子的杨树,我心中不由得一阵难受,一滴热泪,夺眶而出。我赶紧转过头去……


              1981年10月19日

              三个“小镜头”

(麦凤嫂子讲)

                  第一个镜头

      深冬。关中平原眉县的一个公社。天已暗了下来,只有在近处才能看见对面的人。一个年轻的姑娘从地边走过,忽然听到有车轮的响声,往地里一看,有一个人吃力地拉着一辆装满土的架子车,在朦胧中缓慢地走着。

“谁?”

她一边问,一边奔了过去。

“我。”

      回答她的,是一声少气无力的浑厚的男低音。

      她听出来了。“你是王文斌?咋这么黑了还在干活?”

      王文斌也知道了这是本大队河对岸第三小队的曹桂花,就停下车子,一边擦汗,一边诉说着事情的原委。

      原来,王文斌他们队在整修梯田的劳动中,实行了定额包工。男劳女劳、老头小伙每天各有不同的定额。队里规定每个小伙子一天完成十五方土。按常规,这任务并不算重。可王文斌这几天正好闹肚子,身体没劲,干的不快,所以落在了后头。当别人收工时,他向队干部讲能不能明天继续干。队长名叫张贵,一者因他是个成份高的小伙子,二者嫌他平常有一套科学技术,不肯听话,成心想整整他。便说:“完成了定额回,完成不了不准回,这是大队决定的,难道你想带头违犯贫下中农的一致决定吗?”见王文斌还想说什么,队长把手一挥:“算啦!不跟你白费吐沫。今天完不成,明天加倍!”王文斌无奈,只得忍气吞声,拖着病身子,摸黑干活。

      王文斌还没说完,姑娘就气得咬牙,她恨恨地说:“张贵,心真狠,保险不得好死!”她在黑暗中望着王文斌那一双愁苦的眼睛:“晚上一个人,再干也不行啊!累坏了身子咋办?”

      “累坏了身子才好,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

      “嘿,说得轻巧!”曹桂花爱怜地说:“别拼命啦,回,明天再干!”

      小伙子为难了:“明天干不完咋弄呢?”

      “干不完?”姑娘把帽辫子一摔:“我帮你干!”

      小伙子半信半疑地收拾工具,跟姑娘一道回去了。他心里想:一个姑娘家,顶多说句气话。看来,明天的批斗非挨不可了,不过,棒槌掉进油瓮里,一滑到底,咱也不怕……

      真是出乎王文斌意料之外。第二天,曹桂花真的帮他 拉土方、平土地来了,而且在工地上众目睽睽之下。她一边干,一边说说笑笑,一点也不惧怕。引来了好多的白眼。可她含笑干活,毫不在乎。她的劲头也真大呀,小伙子简直弄不明白,自己是在生活中,是在梦中,还是在《天仙配》般的神话世界……

      时间不长,他们还真成了一对难分难舍的恋人了!


                  第二个镜头

      春风驱散了乌云,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被粉粹了。压在人民头上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被推翻了。一切都从头开始,一切都在恢复正常,人们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王文斌家错划富农的问题纠正了,他们家又重新回到了“贫下中农”的先进行列。王文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眉毛扬起来了,头也抬起来了,他实在高兴极了,整天蹦呀跳的。

      不久,征兵工作开始了。自幼就想当兵的王文斌在梦中都穿军装哩。前年他刚适令,只不过因为成份问题,他只得靠边站了。这一次,他可是名正言顺地举手报了名。而且不到五天,他便“过五关斩六将”,顺利通过体检——终于成为一名光荣而神气的解放军战士了。

      入伍第一年,他入了党。第二年,当了班长。第三年头上,竟穿起了四个兜的衣服,解放鞋换上了擦油的黑皮鞋——提了干了。他喜滋滋的谁也没告诉,单单写信告诉了他的妈和对象——曹桂花。王家父母亲得知儿子升了官,吃上了国家粮,那真是欢天喜地,嘴角上整天挂着笑。

      曹桂花哩,听了这个消息,既高兴,又伤心。说高兴,人都好理解。这个伤心,可打哪儿说起呢?你没听人家早就说过,女娃娃的心比那头发丝还细哩,她伤心是由担心引起的。自己的未婚夫提了干部,好日子在后头,可有啥担心呢?哎,正因为王文斌提了干,桂花才耽心;要不提干,她才不操那个闲心、劳那个神呢!

      农村娃入伍提干,摇身一变,退掉先前热恋对象的事情桂花耳闻目见的也不算少了。她能不担心吗?


      还真是让她担心对了,人家真的不想要她了。不过,不是王文斌不要她,而是王文斌的爹。有人说,儿子娶媳妇,他爹要不要管屁事?你不懂,他爹是为儿子想,更是为孙子想哩。儿子好不容易改变自己的面貌,成了国家人,难道又能让她曹桂花给拉回来?

      曹桂花一听到这风声,心情十分沉重,整日不思饮食,常在梦中与文斌相会,诉说衷肠。晚上常常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泪水湿了被子和枕头。

      一天,她一个人来到了眉县街道,在一个拐弯的地方碰到一个算命的瞎老头儿,口里念念有词。从来不信神不信鬼的曹桂花,这次却十二份地相信“人的命,天注定。”她让老头算一算她与王文斌的事将来能不能成得了。

      那瞎老头手拿佛珠,摇头晃脑,舞弄一番后,慢慢吞吞的说:“姑娘,事情不…不太好”。

      “你快说,咋个响?”桂花瞪着焦悴的双眼着急的问。

      “你们的事恐怕……难成了!”

      老头话刚说完,桂花大叫一声“天啦!”眼睛瞪得老大,半响一动不动,周围的人不知咋回事,都吃了一惊。不一会,桂花清醒了,她往回走去。可是,她的眼睛再也看不清东西了。房子、汽车、人影都好象罩在雾中。只是隐约可见!

      “啊!我的眼睛!”

      她痛苦的大叫着,失声的哭着,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回到家。

      从此,她的眼睛,那一双明亮如水,惹人喜爱的眼睛,失取了先天的光彩,滞呆了。她的脸庞,那红润、丰满的脸庞消瘦了,变黄了。她家里竭尽一切办法给她治病。由于是明订好的儿女亲家,就向王家求救。可王家父母分文不出,而且还一口否认了这门亲事,

      王文斌从探亲回来的同乡那里知道了这一情况,他写信安慰她不要着急,好好治病,又责备她不该对他不信任,以致搞坏了身体。并偷偷地寄去钱,让她用来治病。

      那时候,虽然训练很忙,工作很紧张,但王文斌半月一封信的制度从来不变。那是一份份多么热情扬溢、充满温暖之情的信啊!几个月后,曹桂花的病竟然好了,蒙在她眼睛上的那层青烟似地雾消失了,她的明亮的眼睛重又是水汪汪的如一泓秋水了。可是还有不幸等待着她。王家父母得知儿子背着他们给对象寄钱,气极败坏。一边写信骂儿子,一边派人找上门来骂未过门的儿媳——桂花。虽然如此,但王文斌给桂花写信坚决表示:他们越骂,我越要娶你——我不能忘了我困苦艰难的时候你给予我的热情的帮助和温暖!我偏要和他们对着干。

      生性善良聪慧的桂花陷入了沉思。她想:我追求文斌,是为了幸福,更是为了他。可是,如果我与他结合而促使他与家庭分开的话,那我能得到幸福吗?她思前想后,考虑再三,给远在千里之外的文斌写了一封信,一封“绝情信”。信中有几句话,是这样写的:

      文斌,我亲爱的文斌!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想你,爱你呀!我也知道你是非常爱着我的!我们过去在一块的日子是多么快乐和幸福啊!可是,现在我不得不与你分手了。文斌,我心上的人!为了你的前途,为了你的家庭和睦与幸福。忘掉我吧,忘掉我,忘掉我这个给你带来痛苦的无用的人。

      此后,桂花的心平静下来了,脸上的笑容也难得出现了。文斌一连来了七封信,她连一封信也没有回。白天,她若无其事地工作,谈笑。晚上,她却捧着文斌那充满滚烫语言的信,抱着被子埋头大哭!

      哭过之后,她常在屋子里的电灯下,默默地想着:“命运,怎么这样的无情!生活,怎么这样的捉弄人啊!”是啊,命运之神究竟要把她摆布到哪儿去泥?

                第三个镜头

      不管人们的主观愿望如何,时间就像长江大河一样不分日夜的、一刻不停的向前流逝。光阴如水,岁月如梭,转眼四年已过。王文斌回家探亲了。他又看见了故乡的山,故乡的水;又站在了故乡的土地上,见到了故乡的人。可是,他的心情并不像前几次那样激动,那样充满热情。因为他听人说,曹桂花已经找了一个对象,过门已两年多了……

      每天晚饭后,他就一个人走出家里低矮而阴湿的屋子,一个人背着手,在村头清水河边踱着步子,不时的向北瞧望。因为他的女朋友的家就在北方……河水清澈见底,打着漩涡,婉延地向南流去,他直呆呆地瞅着河水,可以好久一言不发,弄得村里人还以为他要跳河,赶紧去告诉他妈,她妈一听,吓得一边嚎淘大哭,一边奔出村子大叫:“儿呀,你可千万不要寻短见呀!”

      王文斌气得发笑:“什么话呀!快回去吧!,别再丢我的人了。”

      他的心情十分沉重,沉重的像里头灌了铅。他难受,他痛苦,他愤恨!他也担忧,担忧着曹桂花。他常常仰面躺在炕上,瞪眼瞅着屋顶想:她的男人还好吗?她能过得幸福吗?她……他爸他妈几次叫他去相亲,他坚决不去:他妈给他夸那姑娘长得如何如何好,模样多么多么俊,气得他一摆手:“她就是下凡的仙女,我也不见!”他妈瞪大了眼,不知所措。她哪里知道,儿子还在想着他那个桂花哩!他多么希望见到她,哪怕是一面……


      真是天随人愿。他们终于有机会见了一面。那是怎样的一个场面呀!

      阳春三月,春回地暖,正是走亲访友的好机会,眉县县城举办物资交流大会。文斌妈说要去买几身好衣裳,给未来的儿媳妇准备下。顺便说一下,王文斌跟她那第二个对象已见了一面,是在宝鸡市新修不久的公园里,印象还不错。这天,县城可是少有的热闹。四面八方的人群,男女老少,象水流一样向县城中心涌来,并不算小的城镇挤得水泄不通,各种商品,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老太婆在王文斌对象的搀扶下好不容易走过十字路口,买了几件称心如意的衣服。实在不能走了,肚子也叽叽咭咭叫了,一抬头,才知道已到午饭时分。恰好跟前就是县第一食堂,就进去了,王文斌把他妈安顿好,就去排队买饭。

      “长蛇阵,真是长蛇阵!”王文斌这样说着,在他前边的一个妇女突然回头一瞧,两人目光往一块一碰,突然又都躲开了!可又第二次一看,女的低下了头,去亲抱在她怀中的孩子,那孩子大约半岁左右。王文斌脸一红,心一烧:“桂花,你…也来赶会来咧……”

      桂花一边亲着婴儿,一边抬起头,望着文斌,眼眶里流动着两颗露珠-般晶亮的泪水。她强装着笑脸:“你好!这是他的…我的…我们的孩子。”话没说完,头已低下了,

      响起了轻轻地抽泣声。

      文斌的心碎了。他看到的已是另外一个桂花了!她的眼神呆滞了,眼圈上布满了青色眶。脸上已失去以前那丰满而红润的光泽,变得蜡一样黄了。他俯身低声说:“别哭了,桂花,叫人听见多不好!你歇着去,我给你买饭!”

      桂花手里抱着她那刚满半岁的孩子,退出了那个“长蛇阵”。大约一袋烟的功夫,王文斌把饭买好了。是六碗鸡蛋面条。按常理,应该先端给自己的妈。可王文斌双腿一迈,就向桂花的桌子走去。正在这时,他碰到了一双严厉的、怨恨的目光,是他的年近六十的妈妈。老太婆以为儿子走错了,连忙喊道:“文斌,我在这儿!”这一喊,桂花耳尖,听人叫文斌,不知出了啥事,急忙扭过头来看,这一看不要紧,老太婆生气了,也明白了:“好小子,还不忘前情!人家娃都抱上了,你还献啥殷勤?真是丢八辈子的人!”

      她气呼呼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几步奔到儿子跟前。到底碍于面子,不好张口,只得瞪着眼,那意思很明白,给我回来!

      王文斌作难了,两手端着热呼呼的面条,站了一阵子。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恨下一条心:反正就这一次了,娘你也把我吃不了!他一瞪眼,端着面条,直奔桂花那儿。

      文斌娘这个气呀,真是不打一处来。可是又有啥办法?只得又回到桌子上,干生着闷气。桌子“光当”一声响,老人睁眼一看,两碗面条放在桌上,还摆好了筷子。刚要骂,耳边响起了儿子硬梆梆的声音:“娘,你自个儿先吃,我到那边去一下。”话音刚落,人已走了。老太婆更是气得直咬牙。哪儿还能吃得下饭?扒拉了两下,两碗面条剩了一大半,就扔下了筷子。

      这边,王文斌跟曹桂花一边吃,一边谈着。两人的目光很难相遇,因为谁也不敢看对方。偶尔看一眼,马上又分开了,他们的心情是难以平静的。说是吃饭,倒不如说以吃饭为幌子更恰当。

      “桂花,你…过得…还好吗?”

      桂花抬一抬疲倦的眼神,喃喃地说:“还…还凑合…”竟然哭了。这哭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文斌善良的心,看到自己心爱的人遭受不幸,他怎么能忍受呢!“我实在…对不起你!”文斌低头说道。

      “不!是我命苦。是我命该如此!”

      “不,不!本来不应该这样!你应该得到幸福!你也能…得到幸福的!”

      “幸福?”桂花抬起头,眼睛里挂着泪花。“我渴望幸福!我追求幸福!我也为幸福而努力过、奋斗过!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呢?得到的是生活赏给我的一杯苦酒!我目标并不远大,对幸福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好丈夫,哪怕再苦再累也心甘!可是,就连这小小的心愿都实现不了,我还谈幸福?原来都是一场梦呀!想那时跟你在一起,咱们谈咱们以后的家,谈咱们的孩子,谈咱们的前途……多么可笑,多么慌唐!”

        讲这些话的时候,她显出一点也不痛苦的样子,脸上竟露出了微微的笑容。王文斌看到这情景,知道她是用强装的笑脸来掩饰自己极度的难受,而一想到这一层,他的心就隐隐作痛。他低声问道:

      “桂花,你恨我吗?你一定恨我!你骂吧,狠狠地骂我一顿吧!”文斌简直是恳求了。

      “不,我不恨你!我……”

      “那么你恨谁呢?恨我妈?恨我爸?”

      “不,两位老人家,我一个也不恨!”

      “你没有仇恨?我不相信你没有恨!”

      听完这话,桂花把手里的孩子往上抱了抱,见周围人已散了,就大声说到:“我恨我恨!我恨这顽固的习惯势力!我恨人们的势利眼!我恨这不公平的社会!我要是个城市姑娘,或者是个国家职工,咱们的事早就成啦!可是,谁叫我投错了胎,生在农村,又没有本事呢?……”

        “桂花嫂子!桂花嫂子!”

      门口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喊:“快点走,你那死鬼男人等不急,都骂开了”

      “来啦!来啦!”桂花一边应道,一边起身,抱着孩子就要走。文斌拦住了她:“这就走……”桂花一抬头,用手抹去脸上的泪珠,笑了,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办喜事的时候…不要忘了我就行!你会幸福的……”说完,扭身就走,任文斌再怎么叫,她连头也没回。

      文斌站在眉县国营第一食堂的高台阶上,伸长脖子望着,望着桂花走上了街道,穿过了人流。眼睁睁看着她被五光十色的巨大人流吞没了。他的眼前一黑,头脑一阵发昏,差点要跌下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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