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痒

夏油杰下班开车出来,看见伏黑惠站在律所门口听歌。

他和五条悟结婚十年,伏黑惠从小朋友长成青年人,个子挺拔,已经隐约有成年人的气势。小家伙在外地念书,并没到放假时间,想也是为了他教父离婚的事情赶回来的。

看见夏油杰,他摘下耳机,走过来。大概就是冲着夏油杰来的,一脸来者不善,也不说话,就站在马路边,静静地看着他。

夏油杰摇下车窗,想了想,又觉得让人堵在马路边上不太好,干脆开了车门,说:“进来吧,惠。”

伏黑惠坐进副驾驶,垂下视线,去摆弄手上的腕表。没等夏油杰开口,他就出声,道:“五条老师怀孕了。”说完又闭上嘴,把目光投到窗外。

对这个宣布,夏油杰隐隐约约有些失望。他以为伏黑惠是来说情,让他们俩不要离婚,就像菜菜子、美美子和虎杖悠仁他们一样。这个消息让他有些疑惑,但没有下文,也无法贸然开口,于是硬着头皮问:“是需要我陪去医院做流产手术吗?还是说需要我出手术费用和接下来的营养费?”

他问了一连串问题,问得自己都觉得尴尬,伏黑惠终于有所动作,抬起头,把视线从手表上移开。他像终于下定决心,道:“Omega在孕期需要更多的Alpha信息素,对不起,夏油先生。”

夏油杰疑惑地偏偏头,看见男孩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一支手掌大小的喷剂瓶子,他没来得及反应,伏黑惠凑过来,把瓶子递到他的鼻腔下面,喷了两下。


半个月之前,夏油杰和五条悟宣布离婚。

他们婚姻的法律时限长达十年,恋爱则谈了更久,从高中到大学,再到两人在各自领域中做出建树。夏油杰拿到二级律师资格证前不久,五条悟通过评定,成为院里最年轻的副教授。两个人的朋友都不算多,且圈子相融,干脆就把两件事情放在一起庆祝。

聚会选在一家档次中等的餐厅,平时他们常去,擅长做甜点,提拉米苏登上几次美食杂志推荐榜首。来的人都带了小礼物,吃喝尽兴,到末尾夏油杰去结账,五条悟起身把这帮家伙挨个送出去。

结完账回到桌边时,五条悟正好送完最后一个朋友回来。这家伙平时滴酒不沾,这次不知道被谁哄骗着喝了两杯掺了酒的饮料,雪白的皮肤被蒸得通红,蓝眼睛里水雾朦胧,看见夏油杰,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

他们从朋友到恋人再到结婚,大半人生都有对方参与,因此用心有灵犀形容,并不夸张。像是知道有什么要发生一般,五条悟没有走上来。他拉开一把凳子,坐了上去。

夏油杰松了一口气,仿佛负罪感也减少了一点,他的位置在五条悟的对面,两人面对面坐好。像他询问委托人,也像五条悟看学生毕业答辩,公事公办。空气里散开一股酒精、甜点和冷掉的肉类食品的气味,聚会的喧嚣一瞬间过去了,寂静如潮水一般涌上来。

他交叉十指,看着五条悟的眼睛,说:“悟,我们离婚吧。”


伏黑惠到底不是专业人员,调配的麻醉药物浓度过高,夏油杰醒过来时,差点以为自己被人打了一闷棍。

他动了动,发现自己双手被缚,坐在一把靠背椅上。伏黑惠靠在他前面,低头玩手机。这次房间里不止有他们两人,另外一个稍大点的男孩坐在桌子上看书,垂着眼睛,看不出喜怒。夏油杰认出他是五条悟第一个学生乙骨忧太,今年正在读博,被五条悟视为家人,自然要参与这场离婚风波。

他咳嗽一声,两人都抬起头来。

“呀,你醒了,夏油先生。”乙骨忧太笑眯眯地说。这小孩大概在实验室熬得死去活来,黑眼圈快比得上眼睛大,倒不影响气势——把夏油杰活剥了的气势。

“乙骨学长,”伏黑惠说,“怎么处理?”五条悟门下弟子很多,唯独伏黑惠和乙骨忧太凑到一起,很有黑帮山口组风范,仿佛下一句话就是“把他灌水泥沉东京湾”。

“我记得夏油先生和五条老师奉行丁克,避孕措施做得很好,这次怎么回事?”乙骨忧太说,偏头看了看夏油杰。

夏油杰吞了吞口水。

他也记不太清楚当时的情况,五条悟很轻快地同意了他的离婚要求,仿佛早有这一天到来。他们并肩出门、开车回家,五条悟要整理资料,因此是夏油杰先去洗澡。

他站在沐浴喷头下拧开水龙头,刚把自己的头发散开淋湿,浴室门刷拉一下,气势恢宏地打开了。

五条悟站在浴室外面。那些掺到杯子里的酒精最终起了作用,使他的眼睛看上去水汽荡漾,十分美丽,配合雪白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线条,格外秀色可餐。这家伙喝醉了,想到什么就是什么,摇摇晃晃地赤脚踩进来,也不顾自己浑身上下都被热水浇透了,衬衫黏在皮肤上,隐约可见下头的春光。

他站到夏油杰面前,醉醺醺地说:“离婚之前再来一次,没问题吧?”

然后就蹲了下去。

大概就是这次中了标。谁也没想起来做任何避孕措施,五条悟醉后忘事,说不定连这件事都忘掉。夏油杰醒过来时,旁边的位置空荡荡的,连温度都消散了。

五条悟肯定在实验室里。他看起来吊儿郎当,并不正经,实际比谁都更像刻板印象里的工作狂人。夏油杰偏偏也是这个个性,忙起来一头扎进卷宗里,几周不见人影。现在想来,也许这就是他们离婚的主要原因。

见夏油杰不回答,两个男孩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开门见山,”乙骨忧太说,“我们需要——”

他话音未落,房间门被打开,五条悟兴冲冲地赶进来,一面走,一面道:“忧太回来了?快过来,悠仁和你的选题很相近,你帮他……”

看见房间里的情景,他也愣住,问:“怎么了?”

伏黑惠说:“绑架。”

乙骨忧太以一种格外耐心的态度,向夏油杰解释了他们绑架他的原因:五条悟怀孕后,原本想在第一时间做流产手术,但医生建议在三个月后进行。

“五条老师的激素含量偏低,因此这三个月的孕期可以调整他体内的激素分泌状况。”乙骨忧太说,“我们也同意这个看法,但是众所周知,Omega的孕期需要他或她的Alpha的信息素来维持稳定。”

伏黑惠点点头,接着说:“夏油先生不必担心,只需要您再和五条老师生活三个月,期限一到,你们就可以立刻去领离婚证书。甚至不需要陪老师去做流产手术:我们都会安排好,您可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夏油杰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转头去看坐在一旁的五条悟。

五条悟刚从实验室里出来,大概没有睡好,眼下乌青,绷着脸,一副不可接近的冰山模样。他的冷漠使夏油杰甚至有些陌生,他迟疑片刻,终于意识到这是五条悟最开始的样子。

十年之前,他们第一次见面,五条悟就是这样。

现在的五条悟又回到了那时候的状态。

夏油杰说:“我没意见。”他顿了顿,又说:“悟的意见呢?”

五条悟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说:“好,那我先去看报告了。”


说是住在一起,其实也跟分开没什么两样。医生建议怀孕的Omega和自己的Alpha每天至少待一个小时,五条悟就真的只待一个小时。两人面对面坐着,收发邮件、写卷宗、看报告,一小时时间一到,立刻起身就走。

房子是两个人一起买的,两室一厅,还有一间客房。五条悟在校外另租了公寓,俨然是不想跟夏油杰待在一起,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

夏油杰在午休时刻向朋友抱怨,对面把视线从平板电脑上移开,啧啧作奇:“不是你提的离婚?”

“是啊,”夏油杰垂头丧气地说,“可我没想到,悟会这么讨厌我。”

朋友叫真人,分化缺陷,到现在也没有真实性别,没谈过恋爱,很不能理解夏油杰的思路:“离了婚,你还让人家不讨厌你?那你干嘛离婚?”

“不是这样,”夏油杰说,他试图找到解释,但发现自己也理不清楚逻辑,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我不想让悟讨厌我。”

他离婚的事情轰动整个律所,连他们的老大羂索都被惊动,亲自发问来龙去脉。没有财产纠葛、父母反对,更无第三者插足,他们俩的婚姻快成为律所里婚姻律师们提醒自己世上还有爱情的佐证。

真人问:“所以为什么离婚?”

夏油杰整理好文件夹,思考片刻,慢慢地说:“我只是想,也许分开之后,悟和我都能做出更好的成绩。”

他们离婚的原因很简单,两个人都忙于事业、感情渐淡,十年磨灭了所有热情,浇灭心底的火焰。此时正在上升期,与其被家庭拖累,倒不如甩开束缚,自自在在地去拼一把。

夏油杰猜五条悟也是因为这个,才同意了离婚。

只是他没想到五条悟的反应会这么大,也没想到他竟然怅然若失,仿佛丢了什么最珍贵的东西。

真人的好习惯是绝不插手他人家事,此刻也贯彻了自己的原则,问过就安静闭嘴,留夏油杰一个人整理思路,下午去与委托人面谈。

他这次接到大案子,牵扯关系错综复杂,委托人偏偏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纨绔子弟,夏油杰被他搞得头痛,拉长会面时间,费了半天功夫才终于勉强找到解决思路。

他走出律所,才感觉到饿,一整天没吃饭,肠胃向他提出强烈的抗议。夏油杰摸出手机,才发现五条悟给他打了不下十个电话——每天一小时,而夏油杰刚好错过了那个时间。

悟大概现在已经摔门离开了,夏油杰叹口气,想。他开车回家,站在门口摸钥匙时,门刷的一下打开了。

五条悟站在对面,表情沉得能滴出水来。

“怎么才回来?”他说,仍然不给夏油杰好脸色。夏油杰顿了顿,说:“工作。”

雪白的Omega上下打量他,像是怀疑,然后给他让出了半条路。

夏油杰走进餐厅,才看见桌子上摆着一个面碗。

五条悟竟然给他煮了拉面当晚饭。

刚在一起时,夏油杰以为五条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已经做好了全权负责家务的准备。谁知道五条悟虽然对收拾不在行,但意外地很会做饭,手艺相当的好,比夏油杰高出几个档次。

那时候夏油杰刚开始念硕士,五条悟提前保博,拒绝了五条家为他规划的未来人生,执意要和夏油杰在一起。小少爷的任性让他失去每月家里的经济来源,靠兼职和学校的工资过活。夏油杰开始担心过五条悟能不能和他一起过平民生活,提心吊胆许久,却发现五条悟过得有滋有味,甚至乐于用最少的钱规划出最好的一日三餐。

现在两人的薪酬倒是让他俩不用再担心晚上会不会只能吃泡面了。

夏油杰拉开凳子坐下,五条悟也跟着坐在对面,仍然是抱着手臂,垮着脸。他今天看上去格外暴躁,在闻到夏油杰的信息素后,脸色好看了一点,散发出的信息素终于不再萦绕烦躁的气味。

拉面煮得软硬适宜,汤头浓郁,面碗上还卧了一只荷包蛋。怎么看,都是厨师精心制作的结果,夏油杰夹了一筷子,突然福至心灵,问:“悟是一直在等我吗?”

五条悟抬起头,面色不善,凶巴巴地道:“你很久没回来。”

大概是夏油杰的信息素安抚了他的情绪,五条悟的脸色看上去缓和了一些,讲话语气也没那么恶狠狠的意味了。夏油杰三口两口吃碗面,端着碗去厨房洗碗,临进门时,转头去看五条悟,道:“这么晚了,悟就留下来吧?”

他说完就进厨房洗碗,洗完出来一看,五条悟竟然还留在沙发上。

只是垂着头,闭着眼,洁白的睫毛被呼吸气流打得上下颤动,竟然是睡着了。

夏油杰擦了擦手,走过去,把Omega抱起来。五条悟虽然还算瘦,但也是高大的男人,甚至是接近Alpha的个头,他抱着颇有些费劲。他睡得很熟,连走动、放到床上后也没有醒。

他把五条悟的被子拉上来,替他盖好。育儿小百科上写,Omega多数会渴求Alpha的信息素,尤其是在怀孕的睡眠时期,少量Omega甚至在他们的Alpha不在场的情况下完全失眠。

不知道五条悟是不是这样。夏油杰垂下眼,伸手去摸五条悟眼底下的淤青。

很小一块,在他手指下面浮起来,显得使人额外难过。

第二天夏油杰起来,五条悟已经不见了。

这是他预料中的情况,倒也没有感到多惊讶,夏油杰叹口气,自行洗漱了,又去律所报道。

他手底下有个实习生,最近在跟着真人跑婚姻咨询。最近的一个案子是对夫妇离婚,和平分手,离婚协议被送过来,交给专业人士比对是否合理。夏油杰的委托人迟到,他空坐着无事,就去以“场外指导”的名义,大大方方地听墙角。

离婚的是对Alpha-Beta夫妇,理由是感情破裂,外加双方都有自己的事业追求。真人边替他们理清思绪,边拿余光去看夏油杰,挤眉弄眼。

实习生负责打下手、做记录。她初出校园,还不懂得不插手客户私人事宜的规矩界限在哪里,更不懂真人靠他俩离婚拿提成和工资,一边记录,一边说:“我看您二位并不是什么感情破裂呀,倒是给我感觉感情好得很,财产分割都想着对方。”

Alpha女性一愣,问:“您是什么意思?”

夏油杰给实习生使眼色,可惜小姑娘忙着抄东西,没看他,一面抄,一面说:“两位想着‘离婚之后对方会有更好的发展’,再加上结婚久了,没有激情,所以误认为彼此之间没有爱情。但是有没有想过,也许是因为你们已经习惯彼此在自己生活上有一席之地了呢?”

这对夫妇都是女性,感情细腻些,稍微愣了愣,Beta就哭起来。

真人扯了抽纸给她,转头去看夏油杰:“夏油,你觉得这个房……夏油?”

刚才抱着手臂靠在墙壁上看热闹的夏油杰不知道什么时候失踪了。

他叹了口气。


五条悟在办公室里趴了一会儿。

怀孕之后,他越发嗜睡,有时候靠在办公椅上浅眠,有时候还在实验室里拿着移液枪和试管,一闭上眼就失去意识,差点一头撞在做柱层析分离的真希身上。学生们大骇,生怕五条老师在实验室里摔得人仰马翻,赶紧把他送回办公室,叫他休息一会儿再说。

虽说是嗜睡,但五条悟很少进入深层睡眠状态。他缺乏Alpha的信息素,每日与夏油杰的一小时接触只能让他勉强不那么暴躁,能够维持日常生活。平时在办公室打盹,一闭上眼就做各式的梦,梦境光怪陆离,搅得他不得安生。

但不管怎么样,昨天晚上,他的确睡了个好觉。

夏油杰的信息素非常清淡,清淡得有些不像个Alpha。他闻起来像是茶、竹子和一种很淡的清酒,也有些熏香的味道。这种气味让他感觉格外舒适,睡得很沉,手脚也没有往常醒来的酸胀感。

当时夏油杰向他提出离婚,五条悟答应,纯粹是赌气。不答应也不行,都是成年人,没有必要在感情问题上追着人家不放,显得可怜,像丧家的小狗。

但这几天相处下来,夏油杰的态度倒让五条悟有些奇怪。他以为夏油杰和他离婚,是早没有感情,因此当断则断,避免在之后多生嫌隙,最后到了两看相厌的地步。但这几天夏油杰反而更像被提分手那个,可怜巴巴,委屈兮兮,就差直接问五条悟“你为什么凶我”了。

明明是杰的问题。他气鼓鼓地想。

他在办公室里自己生了会儿闷气,觉得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慢悠悠站起来,准备去实验室继续工作。

一站起身,眼前的一切忽然变成潮湿又模糊的旋涡,带着扭曲的光彩,向他扑过来。

夏油杰的电话响了第三次。

委托人宽宏大量,朝他笑笑,道:“没关系,请您先接电话吧?”他抱歉地朝他笑一笑,拿起手机,走到办公室外面拨回去。

这是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他一时想不起来是否自己之前预约了餐馆或者酒店,于是公事公办,道:“您好,我是夏油杰……”

电话那头是个熟悉的声音。七海建人在那边说:“很麻烦打扰您,夏油学长。”

七海比他们小上一届,读古典文学,毕业后仍留校任教。夏油杰和他的接触不多,怎么也想不到七海找到自己的理由,他困惑地眨眨眼,道:“发生什么了?”

“是这样,五条学长在自己办公室里晕倒了。”七海说,“我到他办公室里去拿东西,碰巧看见了。现在我们在校医院,你方便过来一趟吗?”

末了顿一下,又说:“毕竟您是五条学长的Alpha。”

夏油杰赶到校医院时,五条悟倒已经醒了。只是醒了还不如昏过去,高高挑挑一个人蜷在病床上发抖,边抖边小声说:“疼。”

七海把检查报告递给夏油杰,耸了耸肩。他有北欧的血统,说话也爱带西式的表达方法:“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很多怀孕的男性Omega都会遇到。”

不像女性Omega,男性Omega们进入青春期、分化完毕后,子宫和相应的器官才会开始发育。大部分人能够在成年时发育完好,小部分人则在结束发育时还留有一些遗憾。很不巧的是,五条悟就是这小部分之一。他的Omega器官并没有发育得特别完善——这也是为什么医生会建议他在怀孕三个月之后再做流产手术的原因。孕期激素的急速上升会刺激器官们二次发育,从而让他的身体更加完整。

但五条悟是万分之一的不幸概率——

因为发育得过快,他的身体出现了疼痛的应激反应。

这种疼痛无伤大雅,因此医生也没有过多关心,交代了两句就离开。七海原样复述,声线和他作为Beta的信息素气味一样平淡,末了看看手表,道:“还有我什么事情吗?”

“有,”夏油杰说,“我和悟离婚了。”

七海平静地看了他们俩一眼,仿佛早知道这件事情会发生。五条悟还蜷在一起,夏油杰握着他的手,显得神情古怪。

“我知道了,”七海说,又习惯性地耸了耸肩,“医生说这类器质性疼痛没有特效药,唯独是Alpha信息素能够缓解疼痛。不过也只是疼,不会死。你说是吧,夏油学长?”

说得很对,夏油杰想。他的委托人还等在律所。

然后他坐到病床边上,把五条悟的手握紧了。

大概是因为还在犯疼,五条悟这次没有排斥他的接触,长长的刘海垂下来,显得很脆弱。夏油杰试着把手指移到他后颈的腺体处,发现那里发热发烫,甚至有些微微地肿了。

五条悟向前缩了缩,伸手抱紧了夏油杰的手臂。

夏油杰坐了十五分钟,看五条悟大概是被茶和熏香的味道安抚下来,小腹的疼痛消停了,变得勉强能够忍受,慢慢舒展开自己的身体。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记得悟很少生病。”

五条悟的确很少生病,他身体康健,比不少Alpha都来得健康。夏油杰还有几次请假缺席,仔细算他竟然没有,唯独一次闹生病还在高二,贪凉喝了冷饮又去洗冷水澡,大夏天烈日炎炎,他发起了高烧。

夏油杰负责照顾这个小祖宗,拍他的脸,倒酒精来擦拭脸颊降温。五条悟烧得晕晕乎乎还要说胡话,握着夏油杰的手,皮肤滚烫,还胡说八道:“杰的手好凉。”

夏油杰好气又好笑,心说你都烧到快四十度了,摸谁都是冷的。嘴上却没有埋怨一句,低头去亲五条悟的脸,问:“还有什么不舒服的?”

五条悟迷迷糊糊地说:“还很痛。”又说:“要杰亲亲。”

夏油杰又亲了两下,他才作罢,抱着夏油杰的手臂不松。那么大一个人压在手臂上,重得夏油杰龇牙咧嘴。

大概是不疼了,五条悟慢慢把自己伸展开来。他对夏油杰还是没什么好脸色,平静地说:“你可以出去了。”

夏油杰苦笑了一下,说:“你待会又疼。”

“哦。”五条悟说,“所以呢?”

他转过去,背对夏油杰,打了个哈欠。

“我错了,”夏油杰说,“我想撤销我的离婚申请。”

他说得很诚恳,十分真挚,低下声音,非常完美的道歉态度。“我想过,也许我只是太习惯你的存在,所以会觉得我们之间没有感情。”五条悟仍然背对着他,不予任何反应。

“但这几天我意识到,也许最开始我这个要求是错误的,我没法忍受你不在的日子。”夏油杰继续说,“所以可以当我之前在说梦话吗?”

五条悟猛地坐起来,差点撞到夏油杰的鼻子。他看上去脸色苍白,本来就雪白的皮肤此刻更是像纸。结婚之后,夏油杰很少看见五条悟面无表情的样子。五条悟脸很短,眼睛又太大了,很幼态,像猫。有表情时不觉得,当他沉下脸时,才会意识到这个人的面相并不是和善可爱的,更像是一种猫科都会有的凶狠和冷淡。

“不,”五条悟说,“我想离婚。”


夏油菜菜子和夏油美美子结束游学,从美国回来。

走之前,她俩和五条悟约好,不要夏油杰接机,要五条悟来,指定了某家店的特色可丽饼,一人一个口味。夏油杰无法理解两位小公主对同样食物的不同出产地的坚持,虽然会买,但总会唠叨两句;五条悟不一样,他不仅会买,还会贴心地告诉她们另外一家店的奶油上会洒榛子碎。

从生理学上,作为Omega的五条悟当然比作为Alpha的夏油杰更接近于她们的母亲。女孩们在这些方面上,当然是依赖五条悟更多。

结果,海外学期上到一半,夏油杰打进电话,道:“我准备和悟离婚了。”

两个女孩没劝住。她们的养父向来独立专行,谁都劝不住,尝试了几天后,就都放弃了。也没要夏油来接机,拖着箱子走进候机厅,菜菜子眼睛更尖,一眼就看见在人群里鹤立鸡群的五条悟。

他站在原地,手里拿着甜品店的袋子,看见菜菜子和美美子,朝她俩挥了挥手,短短地笑了一下。

“悟!”菜菜子尖叫,冲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五条悟比她俩离开的时候胖了一些,脸颊更圆,手臂拐角也圆圆的,抱起来格外舒服。五条悟向后退了退,站好,把可丽饼分给两人,道:“我送你们去外面,杰的车已经停好了。”

这是她们原本的计划,夏油杰开车在外头等,之前姑娘们下了菜单,要一起去吃新开的意大利餐厅。现在两个人闹离婚,竟然还能在一起等小姑娘们回国。

菜菜子仿佛抓到一线希望,说:“悟跟我们一起去吗?”

五条悟垂下眼看她,轻轻摇了摇头。

两个人一时间陷入一种尴尬的静默当中,美美子拖着箱子走上来,说:“也许夏油大人只是一时……他肯定不是真心的,悟先跟我们去吃饭吧?我们帮你多说说夏油大人!”

被两个小女孩殷切地盯着,五条悟也没有什么多的表情。他把菜菜子挽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扒开,说:“杰的确不想离婚了。”

女孩脸上雀跃的表情还没有完全呈现出来,就听见五条悟平静地说:“现在执意离婚的是我。”


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除开第一个月里,五条悟的信息素还不够稳定,需要夏油杰的信息素来辅助之外,他的妊娠反应非常小,没有呕吐、反胃,也没有行动不便,动作轻快,甚至让人忽略他已经怀上身孕。

理所当然地,五条悟立刻从家里搬了出去,住在自己的公寓里。

他非常忙,很快就投入自己接下来的课题设计里。这次轮到真希和狗卷发论文,两个学生都是第一次涉及这方面领域的新手,五条悟自认为是个好老板,自然不会辜负他们的信任。他脚不沾地,每日日程排满,闲下来看看日历,意识到,和夏油杰约好的时间要到了。

所谓时间——他们离婚,然后去做流产手术的日子。

伏黑惠和乙骨忧太早就安排好,术后他请假一个星期,班和指导先由乙骨忧太顶上,五条悟身体恢复了,再去销假。钉崎野蔷薇和虎杖悠仁也时刻待命,甚至早早买好了全套营养品——尽管五条悟数次强调,他真的很壮,不必把他当柔弱的产妇来看。

两个人都忙,登记离婚,肯定也要协调出好的时刻。之前给夏油杰发的消息他没有回,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绿色的对话框孤零零地躺在屏幕上。

五条悟蹙起眉头,点了点手机屏幕。

仿佛感应一般,手机震了一下,开始疯狂地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问:“您好?”

对面是机械化的规整女音:“请问您是夏油杰先生的Omega吗?”

五条悟沉默了片刻,说:“目前还是。”

女声道:“我们是Alpha青少年应急机构,您现在方便过来一下吗?”

五条悟知道这个机构。Alpha在发育过程中会比其他性别更容易出现激素紊乱的情况,年轻强壮的Alpha们往往会做出荒诞的举动,比如仿照动物的求偶行为,或自伤、伤人等暴力举动。等他们成年之后,随着激素的稳定,这些行为不会再出现,况且他们往往身边还有自己的Omega——

往往。

五条悟赶到家里时,门外已经站了一圈人,都是Beta,教养良好,见到他来,默契地让出一个缺口,朝他点头。

为首的人是一名女性Beta,见五条悟赶到,迎上来,问:“您是夏油先生的Omega吗?请跟我来。”

她引着五条悟向里走,客厅变成了灾难现场,像有人在台风天开门开窗,一切都被推倒,乱得不堪入目。女性一边走,一边道:“成年期后的激素紊乱十分罕见,当然,破坏力也更大。夏油先生三天没去上班,他的Alpha邻居路过时闻到他狂躁的信息素,这才报了警。对于这类激素紊乱的Alpha,我们原本带了专业人员——成年且被标记过的Omega,来稳定他们的情绪。但夏油先生并不接受他们。更别提Alpha的工作人员了,他们同类相斥,被气味压得不敢靠近。”

她一面说,一面把五条悟引到了卧室门口。

五条悟推开门,夏油杰浓烈的Alpha信息素气味扑面而来。他闻上去不再像竹子和茶叶了,更像是木材燃烧、土地损坏的气味,格外具有攻击性。房间地板被一大堆五条悟的衣服盖住了,都是五条悟没来得及收走的,夏油杰把它们堆在一起,做了一个巢。他本人就窝在里面。

五条悟蹙起眉头,问:“杰?”

这么大一个人,窝在小小的衣服窝里,显得格外滑稽。夏油杰没动,肩膀一抽一抽的,脸埋在五条悟的一件衬衫里,发出呜咽声。

五条悟跪下去,去摸夏油杰的肩膀。他的手刚一碰到夏油杰的皮肤,夏油杰就呜咽一声,伸手抱住他,把他往怀里扯。

从相识、恋爱到结婚,五条悟从来没见到夏油杰哭过。

……更别提哭得这么惨了。

他伸手摸了摸夏油杰的脸,看这个英俊男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扯了扯嘴角,问:“杰?”

大概是怀里有了自己的Omega,夏油杰的抽泣止了下来,看清楚五条悟面孔后,又哭起来。

“悟不要我了,”他边哭边说,“悟要和我离婚。”像小孩子撒泼耍赖,反复只会说这一句。

五条悟觉得好笑,又被他抱着,没办法挣脱,只好去亲他的额头,一面亲,一面道:“要你,不离婚。”

他这句话刚说出去,夏油杰就抬起头,眼下因长久的哭泣肿胀,看上去格外凄惨。“真的吗?”他嘟嘟囔囔,“可是悟明明说过……”

“不离婚。”五条悟说,觉得自己像在哄小孩,“我本来就没有和杰离婚的理由。”想了想又说:“不是杰先要离婚的。”

“我错了,”夏油杰可怜巴巴地说,“我再也不和悟分开了。”他的抽泣终于止住了,但抱得很紧,不愿松手。

五条悟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脸。“好好好,”他说,“不分开。”

“那不要去做手术了,”夏油杰说,“我想要悟的孩子。”

五条悟点点头,道:“好。”

得到许诺,夏油杰精神才真正松弛下来。他满意地蹭了蹭五条悟的胸口,然后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第二天下午五点。夏油杰坐起身,看见了坐在床边看书的五条悟。

“……昨天的事情,”他说,“我很抱歉。”

五条悟从书里抬起头,很平静地看他。

“明天我们可以去登记离婚,手术费用我也会负担。”他继续说,捏了捏自己的鼻子,耳根可见地红起来。

五条悟放下书,挑了挑眉:“谁说要离婚了?”

夏油杰愣了愣,说:“嗯?”

五条悟偏过头,回答:“我昨天就回答你了。”

夏油杰终于开始思考,回忆缓慢地涌入大脑。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声音问:“也不去做流产手术了?”

五条悟眨眨眼,他脸上的冷漠终于完全褪去,变成之前他熟悉的那个五条悟。他现在还看不出小腹的异样,但已经开始穿宽松的衣服,整个人显得格外闲适。

“不去了。”他说,“不过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杰可以提前开始想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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