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值深秋，很久没有下过雨了，水库的浅滩早已干涸见了底，库底的淤泥也被晒成了裂开的乌龟壳，走在上面软绵绵、酥脆脆的。堂哥和我坐在水库边的堤坝上，两只小脑袋紧张的注视着浅滩上的二爷，二爷佝偻着腰身，手上拿着他的那顶旧草帽蹑手蹑脚的往浅滩中间的小岛上走着。小岛上长满了荒草，荒草在秋风中摇曳着起伏。二爷说过：在那起伏的荒草背后有一窝野鸭，如果把那窝野鸭扣在草帽里就是一顿美味的大餐。
越接近小岛二爷前进的速度就越慢，堂哥和我在急切中经历着漫长的等待。在二爷终于潜伏着进入到小岛里，又看到他的身影扑下去的那一刻堂哥和我立刻象箭一样的向岛上奔过去，兴奋让我们的脚步无比轻盈。
片刻之后我们也进入到荒草的背后，可是迎接我们的只有一个空空的窝儿，窝里还有几根鸟儿的羽毛静静的嘲笑着我们爷孙三人。堂哥和我失望的快要哭出声音来了，二爷安慰着我们，他告诉我们再过几天还有捉住这窝野鸭的机会，这才让堂哥和我慢慢的平静下来。
太阳不知不觉的往西斜下去，我和堂哥无精打采的跟在二爷的身后走在回家的路上，二爷的前面是生产队的那群牛。牛群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啃饱了野草，我们的手里却只有从被遗弃的红薯地里捡拾的几个小红薯。
二
冬天到来的时候二爷病倒了，在镇上的卫生院住了几天，大夫摇摇头：“癌症晚期，回家准备后事吧！”
二爷躺在牛棚里上被高高的悬挂着的木架床上，老牛们在牛槽边不声不响的咀嚼着切碎了的稻草，一只小牛跑到木架床下面的空地上撒尿，白色的蒸气伴随着腥臭的味道弥漫在牛棚里。二爷在牛棚里住了几十年，他早已闻惯了这里的味道，“吃草的牲口，不脏”对试图劝说他搬离牛棚的人二爷总是用这样的答复来回答。
叔伯们知道二爷的日子不多了，这阵子进出牛棚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平日难得见到的白米饭和长面条被小心翼翼的端进牛棚里，可是最后这些美味又被原封不动的端出来，成了我们这帮小孩的大餐。二爷已经虚弱的吃不下去任何东西了，他的眼光越来越浑浊。
进入腊月后的一天整个村子都在谈论着一件大事：二爷突然间精神好起来，清醒的二爷想吃一根冰棍。做村支书的大伯到镇上发电报给在县城的亲戚，想问问在县城能不能买到冰棍，得到的答复是县城里没有，但也许省城里冬天有冰棍卖。曾经在学生时代串联到过省城的父亲被派往省城，他带着镇上供销社夏天卖冰棍用的木头箱子，里面还塞着厚厚的棉絮。
父亲没有把冰棍买回来，省城的冬天也没有冰棍卖。村里的人没有责怪父亲，因为二爷已经死了，就算是夏天来临，他也吃不上冰棍了。
三
二爷的后事很热闹，村上小学的大鼓和铜锣被借了过来，震耳欲聋声音的响彻在村子上空。敲锣鼓的后生们从清晨一直忙碌到黄昏，平时半夜里有点动静就会狂吠的狗们也不敢吱声了，它们夹着尾巴在葬礼的宴席桌下等待着，希望能收获一根被啃干净的骨头。
村子里除了爷爷每人都在臂上戴上一圈黑色的布套，爷爷和二爷同辈，按规矩是不用戴这个的。爷爷和年青人一样忙前忙后，安排着葬礼的每一个细节，没有人看见爷爷流泪，可父亲说爷爷一夜未睡，他在二爷的棺材前烧了整夜的纸钱。
二爷被抬着去埋葬的路常常被“拦关”的人放鞭炮挡住，这是后辈们表达悲痛的一种传统。被拦下的送葬队伍就会跪下来等候，“拦关”的人在队伍前哭诉二爷活着时候的种种功劳，纸钱被人抛撒到空中飞舞，炸起的鞭炮也成了哀鸣。我跪在队伍里偷偷的去看旁边的亲人，一向严肃的父亲竟也在时不时的擦拭着眼泪，这让我紧张异常。“拦关”的人很多，这也被视作死者德高望重的表现，快到中午哭泣的队伍还没有到达坟地。我努力的憋着尿，但最后还是尿湿了棉裤。
四
我爷爷死的时候我已经在镇上的中学念书了，得到消息的我泪流满面。爷爷活着的时候非常疼爱我，在我小学毕业考试的前几天他还偷偷的告诉我他听来的一些考试可能会出现的怪题：中国有几个厕所？大白菜多少钱一斤？
“中国有两个厕所，一个是男厕所，一个是女厕所。”，“大白菜一百钱一斤”。这是我们早已传开的类似今天脑筋急转弯的问题，我一边笑着一边回答。听到我的回答爷爷满意的露出了笑容。后来小学毕业考试的试卷上没有出现这样的题目，但我到今天还记得这奇怪的问题。
在爷爷的葬礼上又演绎了和二爷死时相同的情景，不同的是我没有再尿湿裤子了，却不得不擦拭不停流出的眼泪。
又过了几年和我一起跟着二爷去捉野鸭的堂哥也死了，我因为离开家乡在南方打工没能见到堂哥最后一面。再后来我回到家乡时听另一位堂哥讲我死去的堂哥的事情，堂哥被白血病折磨到最后只有几十斤的体重了，抱他遗体的亲人都哭了。
五
清明节快到了，又到了扫墓祭奠先人的时节。二爷的墓地就在爷爷的墓地旁边，给爷爷烧纸钱的时候我也会给二爷烧上几张，只是我已记不太清楚二爷的相貌了。爷爷和故去的堂哥的形象虽然还清晰的在我的记忆中，而跟我一起扫墓的儿子却懵懵懂懂，他不知道长眠在地下的先人们的曾经发生的故事。
我的父亲现在看央视《寻宝》类节目时总是会对母亲感慨：“别人家的父母都有传家宝给子女留下，我们什么宝贝都没有，真让人遗憾啊”！
我也没有宝贝能传下去，现在我只有记录下生活中的一些小事，让后人来回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