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得知大姨住进了养老院，我便时常惦记，总是会想起小时候大姨给我买香草雪糕的情景。要知道那时小伙伴们吃的都是一毛钱好几根的冰棍，五毛钱一根的香草雪糕当真是奢侈的美味了。

今天送儿子去围棋班后有两个小时的空闲，我决定去看望大姨。联系大表哥无果，便从他朋友圈找到地址导航出发了。不知道大姨喜欢吃什么，就照着给孩子买零食的标准每样都买了些，希望她吃这些零食时也能像我小时候吃香草雪糕一样高兴。

即将抵达时我心里莫名有些紧张，不知道大姨现在是怎样的状态和心境。养老院有些偏僻，大门紧闭。遥遥望去，一排排房子都关着门，连通大门的柏油路打扫得很干净，丝毫不见昨夜狂风大作后的凌乱。院子里很安静，也很空旷。大门从里面上了锁，我打不开，大表哥的电话一直不接，喊人开门也无人应，我渐渐有些不耐烦，感觉面前的铁门极其可恶，竟这般困住了老人。

此时在旁耕作的村民们收拾工具准备回家了，他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全然不在意劳作的辛苦。我想起小时候大姨家种花生，每年收花生时爸爸妈妈都会带着我去帮忙，他们在田间劳作，我就到处跑着捉蚂蚱，找小马泡儿小烧瓜儿，两个表哥比我大几岁，也都宠着我让着我。那时大姨还很能干，也是这种永不知疲累的样子。彼时情景恍惚间还宛如昨日，可是近几年她接连受伤，腿跛了，背也微驼，听力下降，头发花白，俨然一副垂暮老人之态了。

夕阳正斜斜地掠过院墙，院子里的油菜花随风摇摆，一副不堪风力摇摇欲坠的样子。我打通了二表哥的电话，要到了大姨的手机号。跟大姨通电话有些吃力，耳背使她听不大明白我的话。终于，在铁门的锈迹与油菜花影交织的缝隙间，我望见大姨急匆匆地蹒跚而来，她的白发被余晖染成淡淡的金色，像秋日里最后一朵倔强的蒲公英。门外结伴而行的农人和门内通道上缓慢独行的白发老人，一门之隔，两种截然不同的时空，在此刻碰撞出令人心悸的对照。

院墙外是片起伏的麦田，农人们锄头碰撞叮当的韵律，而墙内一片寂静，除了蹒跚而来的大姨外空无一人。这让我想起陶渊明归隐南山时写下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千年前的诗人早已参透，真正的宁静不在环境而在心境。可是我知道，住在这里的老人没有谁会知道陶渊明，他们一生辛劳无暇读书，如今年迈，不过是找个聊以度日的安身之所罢了。

养老院活动室的电视机正在放映穆桂英挂帅，几位老人正看得入神。我问大姨住进来多久了可还适应？她说有二十天了，能吃现成饭也清闲，只偶尔还是会想家。其实所谓的家也只是她孤身一人，姨父过世后，两个表哥都在外谋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她独自在家，每天吃完饭就去胡同口坐着，直坐到该吃下一顿饭。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说过，安度晚年的秘诀不是别的，而是跟孤独签订一份体面的协议。杨绛先生也在《我们仨》中写道："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百岁老人独居三里河寓所时，依然保持着清晨背诵《管锥编》的习惯。当外界的喧嚣化作窗外的风景，内心的庭院自会生长出葳蕤的生机。

日本茶道中"侘寂"之美，恰似晚年生活的隐喻。追求简约，接纳不完美，欣赏无常。老人们捧着缺口的陶碗喝茶时，裂纹里荡漾的茶汤倒映着完整的人生。这种接纳残缺的智慧，让孤独开出了淡雅的花。这种与岁月对话的姿态，让人想起苏东坡在赤壁江头与孤鹤共舞的夜晚，天地苍茫间自成宇宙。

走出养老院时，暮色已至，太阳正微红着脸缓缓西落，霞光中满含温顺与释然。大姨执意送我出大门，她布满皱纹的手抚过锈蚀的门环，浑浊的眼球中满含不舍。晚风掠过麦田，带着丝丝凉意，我劝她赶紧回去，她执意要等我上车。这一刻我忽然懂得，孤独就如同凌晨入睡时胃里的温度，不需要被理解，只需被消化。

在时光的长河里，最重要的是学会怎样与自己相处，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都终究是有自己的路要走。同行时互相尽兴，分别后也要各自尽兴。当生命的余晖透过老人照向大地时，那些不动声色的孤独和释然像是被具象化了。我们要做的不是伤感和迷惘，而是要将这份释然化作滋养万物的光，更加勇敢的面对生活，珍惜当下的每分每秒。等到了垂暮之年不留遗憾，可以笑将往事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