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那云和水,总互相凝望
在初见的笑颜里,在迟暮的皱纹中
如果有一天,一定要躺下
请允许我飘入云端,落泪或是微笑
安静的夜晚,微风吹起思念,一个人在屋子里拥被懒卧,翻看一本老相册,听一段二十世纪的老歌,有暗香从墙角的花盆中缕缕飘出。突然就想给霞发个消息,告诉她,她送的百合花又开了。
一
霞是我的大学同窗,刚入校的时候,霞温柔恬静,我活泼好动,性格迥异的我们竟做了相伴多年的好朋友。
用霞的话说,初见的我,像三月的春燕萦绕在柳烟间,轻快明丽,是心头的一点喜,是颊边的一抹红,透着欢快,透着欢喜;而我见的霞,如薄雾中的荷,淡淡的,透着人世间的欢与愁,是一低头的羞涩,是一举手的婀娜。那相视一笑的我们呵,是初雪的曼妙,是天清地朗的禅意,是刹那间涌出的天崩和地裂。
我没去过霞的家乡,据她描述,那是一个陕西和甘肃交界的地方,黄土高原上一个小村子,荒凉,贫苦,经济落后。为了让她读大学,高中都没读完的妹妹,因为成绩不如她,自愿辍学去北京打工,在酒店做了服务员。常年缺水的黄土地,却滋养出了霞一副水灵模样:她皮肤白皙,一双眼总是秋水盈盈,神色间欲语还休,举止处幽兰之姿。我总是感叹:霞,你哪里是我们大西北的女儿呢?你分明就是从戴望舒的雨巷中走来的,那个结着丁香般愁怨的江南女子啊!
十几年前,读大三的霞,参加了一场电视台的模特大赛,因了高挑身材和冷冽气质脱颖而出,得了亚军的她再没有继续学业,忙着拍一些平面广告,一群同样妙龄的女孩子和高大英俊的男子们穿梭于灯红酒绿的城市中。赚得不菲的霞替换了妹妹,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有了钱的霞性格也开始转变,越来越仗义豪爽,作为她的好朋友,我自然也常常被逼着得益于她,吃她买来的各种美食,用她送的昂贵的化妆品。霞像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儿,尽情在青春的水域里袅娜生姿。
二
毕业后,我找到一份待遇尚可的金融工作,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五十平米的小房子。那房子也成了霞的根据地,她总是在你猝不及防的夜晚,带着很少的行李杀回,窝在我的小屋,昏天黑地,过黑白颠倒的日子。每天早上,我出门上班的时候,她都像只猫一样蜷缩在床上,眯着眼和我招手告别。我也劝过她,好好找份工作,可霞每次都是使劲地抱住我说,亲爱的,我太累了,你就让我在你这儿充一会电好不啦?然后把我拖到床上坐下,又开始数落:你怎么变得这么无趣,成天就知道上班,周末和晚上还去那个破出国机构的英语培训,忙成一台机器,你快乐吗……接着就跟我计划未来,还异想天开地说,以后赚足了钱就去欧洲定居。
那是最美好的想法,但也只是想法而已。都道青春貌美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钱总归不是大把大把可以赚回来,何况年轻的女孩子总是花得多,最后落在手里的实在是少。多数时候,我们还是只能喊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半夜里跑到大街上吃个烧烤和火锅,或是去酒吧,要上两杯鸡尾酒,边喝边聊,将爱情说上三千年,直到口干舌燥,直到泪眼朦胧。
再见面,霞仍是猝不及防地给我说,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要结婚,让我晚上去歌厅见见,她看上的安可是货真价实的麦霸。俊男美女,他们是时尚杂志的最佳拍档,她穿高腰短裙,拉链剖过腹中央,他穿闪着光泽的最新款意大利长裤,站在一起时,还真像天造地设。可我并不看好安,安的美更像是临水照人,一朵寂寞自恋的水仙,一个女人自恋还能说得过去,无非是贪恋自己的青春,但一个男人自恋就真是让人倒了胃口。安的眼神迷离,和张国荣一样的笑眼带花,走起路来甚至有些风摆杨柳。我用绝交来威胁霞,希望她不要和安在一起,霞说,你一定是嫉妒我吧?唉!再聪明的女人遇到爱情都犯傻,我只能在心里叹息。可是霞真的是妖娆啊,和安在一起更显得像妖精。算了吧,还有大把的光阴去挥霍,不过才二十三四岁,随她折腾去!
三
几个月后,我收到霞的大红喜帖,红红的,闪着喜庆的样子,可总觉得那喜庆有那么点不真实。我最好的朋友嫁给了一支水仙花,我没有去参加她的婚礼,这世上无奈的事情太多,我从不看好那样飞蛾扑火的婚姻。刚好公司有一个去新疆考察的机会,我争取去了,回来后,广西分公司又有业务要做,我便申请去了北海,听说霞也跟着安去了深圳,我们便不再联系。
年底,我回西安述职,同学聚会上听到霞离婚的消息。
再一年,在以前我们常去逛的金花商场,我竟看到了霞,样貌大变,憔悴不少,霞也看到了我,但一转眼就躲开了,很明显,她是故意不想相见。
到底是曾经贴心贴肺的人,我打听了她的住所,捧着花束去看她。来开门的霞捂住脸,我们拥抱在一起。
那天我一直待到黄昏,霞站起来,不如,留下吃饭吧?看着她狭小的屋内杂乱无章,我还是坚持出了门。下楼来,我抬头看天空,有几只鸟儿飞过,恍惚间记起那年初秋第一次见面,十八岁的霞,在校园的银杏树下,如一朵淡淡的荷,那样恬静,那样柔美。
我拒绝留下吃饭,是因为我知道,经过一段失败的婚姻,以及孩子流产造成终身不能再做妈妈的后果,霞已经没了爱与被爱的能力。她说,以后就自己一个人过了。城市的夜晚霓虹闪烁,我觉得眼睛刺痛,却不知道是流了眼泪。
四
时光真是个无情的东西,弹指之间,我们到了二十六岁的年纪。我的思念在遥远的法国,这场恋爱隔着千山万水,仿佛也失了温度。也许,一根冰冷的电话线,几页蘸满思念的信纸,力量还是太过渺小,慢慢地,一切已不着边际。工作总是繁忙,有些事,你如何努力还是不行,人,总有自己承受不了的极限。
仲春时节,正是新旧更替之际,路边的行道树也褪去了最后一片黄叶,争先恐后地换上了翠绿的新装。从医院出来,拿着化验报告单的我,心情无比颓丧……
终于,听妈妈的话,我回到了家乡的小城。没有和霞告别,只在短信中把家里的固定电话发给了她,隐隐地,我还是不想失去她的消息。
后来,结婚、生子,我都没有通知霞。我曾经以为我的婚礼,霞是必须的伴娘,也曾经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如果少了她,我会哭会难过……可是没有,我的心情是那样平静,婚礼当天,我在酒店提供的化妆间又想了一遍霞的身影,然后补了妆,涂了艳丽的口红,对着镜子嫣然一笑。镜子里的一张脸,绽放出二十七岁女子的笑容,也许有一些迟暮,但绝不伤感。
生了孩子后,我的身体就一直时好时坏,五年前,我又经历了一次病中手术,醒来时,家人都在哭,他们说,你手术进行了全麻处理,停了呼吸,出来后还昏迷了近一个小时,我们以为,你不在了。原来,有一个小时,我是在天堂里,刹那间,恍如隔世。
他们在哭,我笑了。余生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必须善待。
在那之前,我还是一个自以为深沉的人,与人说话,我总引经据典,朋友聚会,我定要买新衣做头发,生怕别人说出半句不好,这丝丝虚荣是我的铠甲,显得虚张声势。
如今的我,都愿意去菜场买菜了,家人都感叹我总算知道了体贴和包容。早起散步,看到老夫妻相互搀扶,看到孩童背着书包上学,看到春天树枝新发的芽,我都会感到生命的美好。散完步,去菜市场买各种食材,水豆腐是第三家做的最好,孩子爱吃的蒸面条只有热干面那家有卖,新鲜的蔬菜一溜摆着,红的红,绿的绿,店家在上面洒了水,更显妩媚。有年轻的女子提着菜走在前面,我看着她拎一袋烟火人间,俗红艳绿,衬着白色的长裙,十分诗意。
五
十年不见的霞忽然摁了门铃。
是大雪压红尘的冬日,我拿着一本书在温暖的房中随意消磨,儿子在书房写作业,厨房里,砂锅的浓汤香味已经飘了出来,先生休假,正在炖汤。门铃响起,开门的我仓促而惊喜:没错,是霞!宛若少年初见,只是少了忧伤,多了明媚,似一朵盛开的桃花。
看到我的儿子,霞笑逐颜开:这宝贝长这么高啊!我忙不迭地拉过小子,介绍到:鱼儿,快,叫阿姨。儿子诧异而慌张,他不明白,这个阿姨他从没见过,为何妈妈会泪流满面。
……
原来,是问了我的妈妈,霞找到了我,而她,也在我离开西安不久就去了厦门,经过多年打拼,现在已经开了好几家连锁花店,只是感情的事,还没进展。“不过,我自己一个人过得也很好的,追我的人多着呢!”霞略显调皮地昂昂头。
只能待两天,霞就要走的,她的事业正好,本不该耽误。恰好第二天雪后天晴,我陪霞去登家乡小城那座有名的山,先生送我们到了山脚就回去忙,剩下我们在风中互相凝望,最后相视大笑。
一路走走停停,登山赏雪的人多了起来,路边有个小女孩,正拨弄着被雪覆盖的矮树和草茎。我们驻足打量,原来她是找那种艳红的小浆果,然后将其捏碎,把汁液滴在指甲上,慢慢染成一块淡红的椭圆。小女孩的眼角眉梢,充满喜悦,我和霞又相视一笑,我们也曾经那样美好过。
下得山来,霞买了百合送我,祝福我和先生百年好合。
六
霞从我的小城离去。
我站在月台,拼命挥手,含着泪微笑。霞的表情湮没在人群中,我看不到她脸上的悲喜,只觉前尘隔世,旧梦迷离。在等列车开动的时候,我与她隔窗相望,默默无语。霞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水气迷朦的车窗上画了一朵飘逸的云,一只盛水的瓶。是的,云在蓝天水在瓶,我们依然情意相通,心有灵犀。
年华正好,霞在远方,我待在小城,过布衣蔬食的日子,一切如常。
妈妈说我是水样的命,适合安逸在瓶,不适合云般飘荡,我不服。妈妈又说,只要你有自己的一亩三分田,一样能活得清清朗朗。安逸的命?我心里嘀咕。有一亩田?是呐,这田既然能种饱腹的粮,也就能种沁心的花。
终究,我只是一身俗骨的女子,穿过市井的烟火,落在现实的尘埃之上。看到清风拂过水面,看到倦归的鸟儿投林,我都心动莫名。这般俗常,竟也觉着千般好。
我习惯了晨起暮眠,过波澜不惊的恬淡日子,偶尔写字,也是随着自己的喜好,水寒江静,月白山青,荣枯随缘。
云在蓝天水在瓶: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适合的位置,每一朵花儿都有自己美丽的神采,每一个人也都有一颗灵动的心,处变不惊。
我想,这座小城就是我栖居的瓶,我注定要在这里安身立命。天高海阔,而我,只愿为一瓢润尘活命的清水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