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看到奶奶,是在一个月以前。那时候正是过年之前,我们去养老院看了她一次。
当时一看到她,我就有些发怵。她瘦得只剩皮包骨头,面容枯槁,神思昏沉,看到我们完全认不出来,她的意识仿佛散落在无尽的虚空。
我知道,奶奶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大半个她已经身处幽冥,只有一缕生命的游丝还系在现世。
听养老院的护理人员说,有时候老人家半夜醒来,会哭着喊爸爸妈妈。她的爸爸妈妈早已故去,她是在恍恍惚惚中回到小时候了吗?我觉得,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程,她一生的时光已浓缩成混沌的一片,时间对她已没有意义。她同时活在自己的童年,自己的青年,自己的中年,自己的老年。她半夜的哭喊是向这一切的道别。道别之后,就是个永恒的终止符。
在英文里面,死亡是一个瞬间动词。但那一天,在养老院里,我突然意识到,很多时候,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身边的亲人不是突然离我们而去,他们是一点点死去。甚至在你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向我们道别。这道别有时会持续数年。
前几天,我得知奶奶的死讯。老实说,我没有特别震惊,也没有特别悲伤。
道别结束了,她离开了。
我以后应该会很少想起奶奶,这可能是我所写的唯一 一篇关于她的文字。
从我小时候起,我和奶奶的感情,就是比较生分的。
记忆中,我小时候奶奶没有带过我。大约在我小学五年级时,她才来我家住过一年多。那时候的我已经过了向长辈撒娇的年龄,所以我从来没有向奶奶撒过娇,从来没有要过她的疼爱。
为什么在我小时候,奶奶没有来照顾她唯一的孙子?那时候幼小的我并不清楚原因,我只知道,她照顾过她的外孙、外孙女,也没有照顾过我。当时的我作为一个小孩子,不可能不心存芥蒂。
所以我和我奶奶并不亲热,我对我奶奶最大的印象也不是慈祥,而是好强。
她很有主见,言谈爽利,而且识得字,会看报,这在当时的农村老人中并不多见。她把自己和别的老人一比,也总是显出高人一等的样子。在我家住时,她总说街上的其他老人都听她的,都很喜欢她。但事实是否真是这样,我就不得而知了。
她开始管家里的伙食。对于她做的饭菜,我觉得还挺好吃的,我本来也不挑食。但我家的猫比我挑食,我们给她说这只猫应该怎么怎么喂,她不听,一定要凭自己的多年经验喂猫,然后猫不肯吃她喂的东西。她说把猫多饿几顿,看它吃不吃。结果猫开始出去抓老鼠吃,几个月之后,我家的猫被耗子药毒死了。
那时候,因为这件事,我对她很有几分不满。但平心而论,总体来说,她在我家的一年,是家里平静祥和的一年。由于她在家里,我中午可以回家吃饭,而不用吃学校食堂里难吃的饭菜。我现在还可以在脑海里闪现出她做的几道菜,当然,这也是再也不会复现的片段。
我和我奶奶相处的时候不多,彼此也没什么交流。我记忆中,在一起最长的时候,就是一起看电视。
我记得当时电视台上放着吕颂贤版的《笑傲江湖》。她本来正看着什么家庭生活片,我说,奶奶我要看《笑傲江湖》,然后我就切换了频道。
她就和我一起看《笑傲江湖》,看电视时我们很少交谈,我也不知道她看不看得懂。后来有几天我中断没看,她自己在看,然后我问她剧情,她还说得十分清楚。
我奶奶有时候喜欢骂人,但她从来没骂过我,在我小时候没有,在我长大后更没有。这是因为关系的生分?还是一种无声的宠爱?我不知道,我也将永远不知道答案。
我奶奶在我家住了一年多,然后回老家去了。我过节时偶尔会去老家看望一下她,但这些时间加起来也不过用小时计算。我听说她后来又找了个伴,谈了段"黄昏恋",这在当时的农村也算十分前卫。再后来她得了老年痴呆症,就住进了养老院。
而我最后一次去老家看望她,则是跪在她的灵前。
她已经去了,我对她又了解多少呢?如果不是灵前的姓名,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听了父亲写给她的祭文,我终于知道奶奶的儿女们为什么从来不叫她"妈妈",而是叫"二娘","保保"——这些称呼一度让小时候的我很困惑。
原来这是农村的一种迷信,如果孩子不叫母亲"妈妈",就会比较容易养大。这种迷信行为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奶奶确实把她的几个孩子都养大了,而且是独自拉扯大的,因为我爷爷去世得早。
我奶奶好强,有时候很得罪人,但那又怎样?我爷爷去世后,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奶奶没有被这些击垮。她从来就不是柔弱的女性,她有的是顽强的意志。她那双缠过足的小脚走过那些崎岖的山路,拼命地支撑起了那个家。
我听我母亲说过,奶奶年轻时曾有过去城里工作的机会,但因为种种阻碍没有去成,回家后她哭着撕扯起东西。我想,如果换一个环境,换一种境遇,奶奶也许会有更好的发展吧。但人生没有如果,最终,她的大半生就交付给了那片穷山恶水。她在那里挣了大半辈子的命,最后也葬在了那里。
为奶奶闭棺的那一晚,我在山路上站了一会儿。习惯了灯火辉煌的都市夜生活的我,实在难以习惯这大山里的孤寂与荒凉。四周都是黑黢黢的一片,看不到灯火,群山环伺,山风呼啸。只有奶奶灵前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还亮着灯。但这帐篷很快就会被拆掉,生命的灯火最终会屈服于自然的荒寒。
第二天,我们护送着奶奶的棺材去山那边,这条山路她一生大概走过无数次了,而她最后一次走过时,是躺在棺材里面。
送葬的仪式是按照当地风俗办的,种种繁文缛节,不消细说。最后,奶奶的棺材终于被推进了墓穴,花圈开始在墓前点燃。
我望着山坡上高高窜起的火苗,想起了陈寅恪先生的两句诗:"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奶奶这样好强的一个人,也就像这火苗一样,烧完了,也就没了。
下了山,大家照例好好地吃了顿饭,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的人要继续好好活,直到自己死的那天。
死亡是一场漫长的道别,奶奶对我们的道别,于此结束。她的身影一点点没入黑暗,直到再也不见。我们喊她,她再也不会回答,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幽冥里永恒的沉默。
我想起奶奶在养老院时,有一次我父亲去看望她时牵着条狗,她说:"把你的猴三儿牵开点,讨求厌!"原来她老眼昏花,把贵宾犬看成了猴子。
以后我们大概会偶尔谈起这些轶事,引起一阵欢笑,这是这场生与死的道别后的袅袅的余音。
我以后会经常想起我奶奶吗?大概不会。在很久以前,她和我的生活就没什么交集了。
我和她好好道过别了吗?似乎没有。我不清楚她的事情,不了解她性格的其他方面,也不知道她对我有多少感情。
我只能写下这篇文字,作为我向她道别的终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