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指抽搐了一下,随之而来剧烈的疼痛顺着手臂碾压至全身,我疼得想喊,喉咙却粘着,发不出声音。一股红色的黑暗弥漫在我的眼前,什么都看不见,除了无数在无垠的宇宙中随着视线来回穿梭的细小的红绿色颗粒。酸麻感减缓后,我往眼睛处摸去,却猝不及防地碰到了一块粗糙的麻布——我的眼睛被蒙起来了。
顺着这条布,我试图找到扣子或是绳结,可肩胛骨却呻吟着反抗,肌肉也忍不住颤栗起来。我忍触觉依旧很僵硬,没有摸到任何接缝。我想再往回检查一遍,可是手却不听使唤,径直掉了下去。休息片刻后,我仍不死心,可这块布就像是铸在我的脑门上一样,无法解开。我越来越焦急,眼前红暗的浪潮裹挟着恐惧不断地向我涌来,将我摄住。我摔下双手,骂了一句,喉咙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不由得,我的思绪被一股清凉掠走——风吹过了我直冒冷汗的身体,不禁打了个冷战。一股清香,伴着凉风游曳而来,沁人心脾。这香味虽不足以驱散眼前浓郁的红暗恐惧,但至少让我捡回了一丝理性。我右手撑住地面,左手向后探去,想找个靠处。右手所及丝滑而柔软,掐一下还能感觉到新鲜的湿润;左手边粗糙而厚实,应是一颗大树的树干。我向后挪了一步,倚靠在树干上,后背的酸乏有所减缓,仰起头,那些红色的绿色的颗粒也随之向上游去。终于能好好想想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
此时,眼前暗红的宇宙被一片更深更黑的阴影,从下往上,慢慢地侵蚀,它越来越大,世界也越来越暗,而那股温馨的清香也越来越明显。前面的草地也有节奏地发出沙沙的声音。我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万籁俱寂。几秒钟后,或者是几分钟后,耳边突然出现了均匀的呼吸声。
“哧,罗祎,以后就叫你小祎吧。”
她的笑声打破了沉寂。惊魂甫定,她好像叫我罗祎,我的名字?
“滋……”广播的标准音回声冷不丁地扎进耳朵,像指甲划过黑板一样。我的心再次震颤了一下。“第2046届“黑日”杯蒙眼登山大赛即将开始,请选手们到起点集合,请选手们到起点集合,请选手们到起点集合。重复一遍……”
“比赛要开始了,我们走吧。”她的手很小,但是手指却很有力量,她将我牵起来,朝前走去。踉跄了几步后,我逐渐能把控住重心和平衡了。我渐渐放松下来,世界仿佛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旁边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快点,给我跑起来,我们可不能输在起跑线!”“第2046届“黑日”杯蒙眼登山大赛现在开始!请裁判员发令!”“左脚、右脚、左脚、右脚……一二一、一二一……好,就这样,听我的节拍。”“你怎么这么笨?站起来!哭什么哭?”“哎哟喂,我的小祖宗,别坐那啊,真是上辈子欠你的,拿你没办法啊。”“来,跳上来,这段路我直接背你过去吧。”……
“再往前走两步就是上山的阶梯了,小心点,慢慢来。”她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却能直扣心扉。我停下来,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两步。微微抬起左脚,向前轻轻踢去,果然撞上了台阶。接着,换上右脚,高高地抬起,准备踏上第一级阶梯。“对,就是这样,刚刚好,踩下去,踩下去,对,真棒!”她的语气里竟充满了骄傲和欣慰。这一瞬间,我也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眼睛被蒙住以来,感觉什么都是虚幻缥缈的,没有真真切切的东西。而此刻,这石阶就躺在我的脚下,即便隔着鞋底,也能感受到它经岁月打磨后的光滑。
“现在用你的左脚去踏第二级台阶,就像刚才一样,来,抬起你的右脚。”轻柔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响起。我抬起右脚,犹豫了一下,仿佛双脚还未习惯高低分离,它不自觉地落到了右脚的旁边——第一级台阶上。我感到有些失落,倒不是因为我这样做会让我登山的速度慢下来,而是我害怕这样做会让她失望。“嗯,没关系,这样也可以,慢慢来,你会适应的。”
虽然这样让人很有安全感,但不得不说,这种方法太蠢了。就这样走了一段路后,我熟悉了阶梯的高度和宽度,开始加快节奏,一步一个台阶,向上攀登。这种努力如愿地得到了她的夸奖。眼前的黑逐渐变红甚至变成了刺眼的白光,汗沿着眼罩的边缘渗入,让人感到微微的咸湿。“脱掉外套吧,我来给你拿着,来,这是水。要上卫生间了提前跟我说,我带你过去。”我停下,脸朝着她,努力做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它必须夸张到让蒙上眼睛的我感觉到那确确实实是一个笑容。按照她的指示,我们有条不紊地朝着山顶行进。
一阵凉风吹过我的眼角,吹过我的腋下,吹过我的鞋沿,带走我的汗液和体温。眼前的红光伴随着树影,伴着微风,摇曳。
“再上三级台阶是一小块平地,对,就是这里,右转,向前五步是下一级台阶。按照你正常的步幅走就可以。现在我们已经拐过第一个弯了,前面的路线比较复杂,还有一些小路,我也不知道它们最后通往哪里。”我心中没有丝毫犹豫:“跟着你走不就行了。”她没有出声,向前走了两步。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四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一刻。凤凰山在北回归线以北,那么太阳会出现在我们的什么方向?”她的语气似乎在谈论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正前方!”我晃了晃脑袋,回答道,见她没有反应,我赶忙更正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东南方,中午是正南,下午则是西南方。”“根据太阳的方位和感受到的光影变化,你大致可以推测出你所处的环境和前路的走向。”她的声音依旧很冷静。“那如果太阳被云遮住了怎么办?”“你脚下的石阶会告诉你应该怎么走。但凡到了大弯道,就会有一块又大又平的石阶,找不到方向可凭此摸索向前。”“嗯,知道了。”“你再张开双手,感受一下风。”她撑开的我双臂。我顺着她的动作做了:“嗯,这样我可以知道什么?”
我胸前的心跳声清晰起来,真实而炽烈,她的双手抱住我的后背,手上拿着的外套衣角拍打着我的腰间。
“你要知道,我不会陪你走完。”
我又不小心闻到了她头发的香味。
她松开我,手顺着我的肩膀滑落,丢下我的指尖,动作就像这句话一样决绝。
我想问为什么,却又不敢开口。我心中反复演算我们的相遇,却始终找追溯不到开始。仿佛她的存在早于我的世界,先于我的记忆。她确实没有理由留下。我小心地感受着她的空气,害怕她就此离去。不知不觉地我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
“前面又是一处转弯,你感觉一下石板形状的变化。”我小步迈向前,却猝不及防地被踩在了一个小石块上——那尖锐的触感像是一块石头。我朝前踉跄了一下,但马上稳了下来了。我问她:“现在是该往右转了吗?”我没有听到她的答复。周围只剩一片寂静。她是不是怕我怪她没有提醒我这块石子儿?“嗯,不要在意这块小石头,这没有什么关系。”我试图安慰她,说完便顺脚将石子儿往左拨去。石子划过地板,穿过旁边的草丛,发出簌簌的声音,接着打在一块岩石上,啪地一声,再过了一会儿,第二声,许久,传来了第三声……空谷中一层层的回响一遍遍告诉我们:左边是悬崖!
她沉重的呼吸声先回到了这被撞击声包裹的时间中。我差点因为这块石子掉下去,但是我并不怪她没有提醒我,没有一点这个意思。她的沉默让我更加慌张,可我又不想被她认为是因为知道差点掉下去而神色慌张。我想让她知道,我没有怪她,可是我看不到她,我也不知道应该做出一个怎样夸张的动作才能安慰她,同时却又害怕因太夸张而显得我是在嘲讽她的疏忽。我只能不停地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她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以为我的安慰只是一种敷衍。我真的没有办法,当你的语言和语气得不到回应时,它便有千万种解释。而我现在,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受到了这件事情的影响。
“那我们继续往前吧。”她在离我数米的台阶上,对我说。
太阳渐渐爬高,从山谷吹来的风格外地清凉。
“前面是一副吊桥,并不长,但如果这样慢慢地走过去的话,会很晃。到稍中间的地方可以趴下来,慢慢地爬过去。”
“如果直接跑过去呢?”
“你看不见,要怎么跑?”
“桥是直的,你在那边的桥头发出一个声音,我朝着声音跑就可以了。”
“我先跑过去试一下,如果可以,我再叫你过来。”
旋即,前方出现了铁链有节奏的撞击声。
“可以过来!我在这边拍手,你朝这里跑过来吧!”
我后撤一步,一脚踏在边上的枕木上,箭步冲出。未出三步,桥便开始摇晃起来。如果此时停下来,等待我的将是一个毫无重心的宇宙,所剩的定力也将被未知吞噬。就像掉进一口大碗中,永远背对着前进的方向。
“啪、啪、啪,在这里!”
咚、咚、咚……我的脑中一片空白,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却都敏感起来了。终于,拍手的声音出现在了我的身后。
然后,声音消失了。
我喘着气,等待她靠近的脚步声。我深吸了一口气,脚步声依旧没有出现。我不敢吸气了,怕吸气的声音太大,会盖过她的脚步声。
太阳把我右前方的一片树叶晒得裂开了,一只蝴蝶落在了脚边两步前的花上,一滴汗掉在石板上,吧嗒一声,将我惊醒。
我知道该我一个人上路了。
前路并不难,或者是因为我蒙着眼睛,所以看不到困难。太阳渐渐西沉,眼前的光也由白转为暗红,最后沉为一片黑暗,红红绿绿的小颗粒再次占领了宇宙,看似在无垠的空间中游荡,实际却囿于我的双眼之中。而我又是谁眼中的小颗粒呢?
脚下的石板很宽,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向上的道路。摸索中,好像扯断了什么东西。
“嗞……第2046届‘黑日杯’蒙眼登山大赛的冠军已经产生,让我们恭喜他!第2046届‘黑日杯’蒙眼登山大赛的冠军已经产生,让我们……”广播依旧在重复。
我扯下已经松垮的眼罩,天黑了,一丝红光都已不见,只剩下清冷的月色。我在倚在一块石碑上,俯瞰山下:城市中的街道亮起华彩,中心的高楼像一座被人信奉的白塔,耸入云端。云顶上,圆月探出身子,无辜地看着我。我回过头,石碑旁树影斑驳,隐约可见那条被我扯断的红带在风中飘扬。
我走下山,躺在一颗树边,蒙上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