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机器人

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永·恒】&【不一样】


1

“米洛可机器人,你可以永远信赖的产品!”

透过候机室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停机坪上十架飞机里有五架机身上都是米洛可公司的广告。那句标语被印在机身最显眼的地方,想不注意都难。

我从不相信永远。多年前那句最著名的广告语——“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也早已被淹埋在时间的尘埃里,皆因钻石这种据说是世界上最坚硬的原先只能靠天然开采得来的石头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可以经由人工培育并量产,眼前的“可以永远信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失效。

若诺言轻许,那食言也不会是什么难事。能够轻易说出“永远”的,未必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若有什么东西能够勉强称得上永远的,应该只有人类特有的情感了吧!那些不知足,又让人捉摸不透的情感。

本年度米洛可公司推出的最新款机器人形象以各种姿态出现在大型客机的机头上,它们有着太空金属的外壳,蛋形光溜的脑袋,与人类有着相似的躯干和四肢,看起来科技感与未来感十足。只有一架小型飞机上印着的机器人看起来有些另类。

吉米要是看到这个场景,一定会嘲笑我的不自量力和自以为是。

但我还是很满意自己的作品,也为自己的坚持而自豪,尽管公司不会将它量产,那又怎么样呢?我就是喜欢它!它没有吉米和他的团队研发出来的机器人那么智能,它甚至没有测量血压和心跳的功能,但是我的老年顾客们还是很喜欢它,就因为它会唱五十首以上半个世纪前的流行歌曲,还会给他们讲笑话。

它没有脚,“走路”靠的是履带。长方形的脸上只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短短的“脖子”和身体部分已经抛却了传统金属的外壳,采用的是胡桃木原木。木头来自于自然,既能作为外壳遮挡机器内部的零件,又能恰到好处地传播机械在运转时发出的声音。

采用非金属做外壳的想法是几年前我根据一位顾客的反馈做出的调整,也是我将大量相关的实验数据上报之后公司才勉为其难采取的方案。

那位顾客说他早起上完厕所后才发现卫生纸用完了,于是吩咐他的哈维(哈维是我们公司出产的第七代智能型机器人。它主要的功能是照顾和陪伴独居老人)给他拿纸,就在他以为哈维没听到拉开卫生间的门打算再喊一声的时候,哈维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这可把这个患有心脏病和高血压的老人吓得够呛。然后他就给公司提了个建议,说是机器人如果能在行动的时候适当地发出一些声音,会让人类更容易从潜意识里接受它们。的确,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人类在突然看到与自己外型相似的物体时,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害怕,如果它不但会动而且还没有声音,那就更可怕了。

机器人就是机器人,它们首先是机器,至于被称为“人”,是因为它们被赋予了人类的某些(注意,不是全部)功能。另外我认为发明机器人就是为了解决人类不同的需求和困难。人类的需求各不相同,那么机器人的功能也应该不尽相同,至少在细节上应有所体现,就像刚才提到的那个老人,他就不喜欢过于安静的机器人。

而吉米在这点上与我持反对意见,他说从公司运营的角度出发,个性化的机器人固然会受到顾客的欢迎,但是成本必然会大幅增加,并且这些针对特定顾客的拥有特殊程序的机器人也不可能量产。

那天我们在董事会上争论不休,他坚持他的,我坚持我的,最后看似没有结果,但随后生产和营销方案的资金投入比例就已经明确地告诉我:我输了。这也是此刻我出现在机场的原因。

我跟公司请了两个星期的长假,把工作放一放,打算去瑞士滑滑雪,去亚马逊钓钓食人鱼,最后再去塔克拉玛干沙漠体验一下徒步之旅。我的肾上腺素沉寂得太久了。那些用最简单的算法便能提取的关键数据,加上收集到的顾客反馈,最后再把程序改一改,就又是新一代的机器人!像这样千篇一律的工作已经满足不了我了,我更喜欢有挑战的生活。

让吉米和他那些只会说“好的”、“谢谢”、“抱歉”……的机器人见鬼去吧!

我揉了揉有些肿胀的太阳穴,VIP候机室里带有按摩功能的沙发座椅舒服得让我不想起身,我按下扶手上的一个按钮,很快便有一个机器人走过来温柔地问我需要什么服务。

给我冲一杯速溶咖啡,加一块方糖,一勺奶,谢谢!可能是职业病的原因,我给它下达了明确的指令。

好的,请您稍候。它的眼睛闪烁了几下之后便去执行命令了。

在等待的几分钟里,我看见有人牵着电子狗或电子猫从我眼前路过,他们温柔地叫着宠物的名字,抚摸着它们,有的还给它们穿上时髦的衣服,就好像它们真的有生命一样。有那么一瞬间我很茫然,在这个不到三百平方米的候机室里,我看到的究竟是以人类为主导的世界,还是一个被机器人充斥的空间?

人类能做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少,甚至人类为自己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少了,他们(其中也可能包括我自己)只需要一句简短的指令,就能让花圃里的浇水系统根据天气状况自动启动或关闭;让躺在草坪上晒太阳就可以充电的电子宠物跑到屋里来朝主人撒个娇打个滚;或者是只需要输入一段有特定情境的文本,就能生成一部不亚于有好莱坞影星出演的同时配有合适背景音乐的小电影;某个手术台上,操刀的不再是会流汗的医师,而是下刀精准、缝合老练的机器人……又或许有一天,当我们走进一家书店,随手从书架上翻出一本装帧精美,插图漂亮的图书想要翻阅时,会不会发现人类其实早就远离了文字的创作。或许不止是文字,我们曾经引以为傲的音乐、雕塑、绘画……一切凝结了人类情感的艺术也早就远去,创作的席位已让给了机器人?

吉米认为我的观点过于悲观,并说我老了,过于守旧,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我老了吗?或许吧,守旧?可能是我对人类仍然抱有微弱的期望。

离登机时间还有半小时,天上的云却开始变黑、变厚。现代的科技可以将一个机器人在某一方面设计得完美无缺,却永远无法精准预测大自然的运行轨迹。在这苍穹之下,人类与花草树木,鱼虫鸟兽并无多大分别。风的形成,云的偏离,雨的落下,生命就这么被它们摆弄,毫无还手之力。

机器人小姐(姑且认为它是女性吧)把我的咖啡送来了,有些烫,我接过来,放到扶手上,那上面设计了一个圆形的凹槽,正好可以放杯子。我正想起身从杂志架上找一本杂志打发登机前的无聊时间,叮—叮—叮!手机响了。

是小优,我的助理。我记得我交待过她如果不是天塌下来就不要给我打电话。我看了看天,比刚才更黑,云也更低了。不过天没塌。

我没有理会,任由它响,起身去翻了翻杂志架上的杂志。《在商言商》《环球周刊》《全球风尚》……偌大一个机场竟然没有我最喜欢的《人文地理》!真是诸事不顺!算了,《全球风尚》勉强还能入眼,我拿了一本坐回了沙发。手机终于安静了。我先是翻了翻扉页,居然还是米洛可的广告!

叮咚!手机又响了。这次不是电话,而是一条短信,是艾米发来的,内容简短:飞机不会起飞了,速回公司,有要事商议。

天色很暗,雨很大。大得即便是隔着双层玻璃也能清晰地听到雨点打在上面的声音。回到公司我才收到航空公司的短信,我乘坐的那班航班确实因为天气取消了。

我可以拒绝吗?我坐在松软的转椅上,等小优为我冲泡的热咖啡喝下肚之后,身上的寒意才消退下去一些。面对这个比我年轻许多的总裁正在某个不知名的浅海湾跟一群海豚嬉戏的3D全息影像,我毫不掩饰地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安迪叔叔,她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称呼我。有一只小海豚在这时钻到她的怀里,她摸了摸它的短吻,然后从放在礁石上的桶里拿出一条鲱鱼投喂给小海豚。它满足地朝她叫了几声,看到艾米做了一个离开的手势后,不情愿地游开了。很抱歉打扰了您的假期。艾米上了岸,裹上了助手递过来的浴袍。只是这次的顾客非常特殊,她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就像您一样,所以我希望您能帮助她。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你应该去找吉米,这些年他在机器人领域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我承认这话有赌气的成分。

我知道吉米的事让您有些生气,您知道的,董事会的事我也左右不了。但这事也只有您才能办到。

你怎么确定只有我……

还记得当年您送给我那个有着和我母亲一样栗色毛发和褐色眼睛的长耳兔吗?它哼的摇篮曲陪着我走过了那段低沉的日子。后来它还会给我讲故事,并且那些故事都是它从我最喜欢的绘本上看来的,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您是个心肠柔软的人,也是一个将人类的情感看得无比重要的人。安迪叔叔,现在她真的需要您,就像当年的我需要那只兔子一样。

好吧。我承认,艾米这丫头的感情牌打得不错。

太感谢您了——

先不要谢得太早,我可不保证一定能如你所愿!先不论这丫头说的顾客有多特别,就公司目前所拥有的机器人技术都不能解决,想来她的要求都在技术之外。

如果她注定会陷入黑暗之中,我只希望在黑暗中的她不会那么孤独。

好吧,我明白了。连艾米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2

从两千米的高空往下看到天鹅堡的那一刻,我终于对艾米所说的“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有了更直观的了解,天鹅堡是艾米家族的私产,这位顾客能住在这,可见其身份特殊。

从直升机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一位自称是露娜女士管家的先生带我进到了城堡内部。在自我介绍之后我才得知,他名叫维克,给露娜女士当管家已经超过半个世纪了。我在心里“哇哦”了一声,然后想象着能把一份工作干满五十年的人性格会是什么样。

天鹅堡太大了,大得超乎我的想象,他带着我从城堡的顶部坐着电梯到了二层,现在我跟在他的后侧方,我们正在穿过一个长长的两边挂满了世界名画的走廊。画与画之间亮着的暖黄的壁灯将走廊点缀成了一个灯带,我甚至看不清灯带的尽头有什么,只看见在我侧前方两步距离之外的维克一头乌黑的短发和他时不时回过身来跟我说话的时候被暖黄的灯光映得金黄的面庞,他的脸竟然没有一条皱纹!

或许这是我的错觉,在直升机上待的时间太久了,7个小时的长途飞行足以让我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耳聋眼花。

请问,我们现在要去哪?

维克闻言停下了脚步,并将身体转向我,转动的角度在30度左右,和身体同时转过来的还有他的脑袋。我这么说有一点怪异,但那确实是我看到他的动作之后的第一反应。

我带您去您的房间,先生。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正看着我,双手也交叠在身前,一副彬彬有礼的绅士模样。

他停下的动作让我看清了他的容貌,阁下的年纪不太像……我得确认一下。

哦,我是一个机器人。在三十年前,我的运行程序中加入了阁下编写的一段特殊的代码,再后来艾米小姐又改变了我的外型。

他果然是个机器人!我一时之间有些尴尬,从刚才接机到一路上的引领,我竟然没有发觉。他的动作、语气、神态,甚至思考时的眼神,都比我印象中的二代哈维强太多。

当年我在编写哈维机器人程序代码的时候,加入了让它们能够从实践中学习并总结经验教训的功能,比如说,它们在多次看到狗狗在草地上刨坑埋便之后,会自动生成一条“狗狗是在处理自己大便”的认知并贮存起来,在下次看到狗狗类似行为的时候,会先调取相关认知并对此事件进行信息处理(比如判断这只狗是不是有主的,它是否具有攻击性等等),而不会像初代机器人那样,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只会问“它在干什么”。

可是我记得当时史瑞克(他是公司的总裁,也是艾米的父亲)已经否决了我将此代码写入二代哈维机器人的提案,他还说这项技术还不成熟,并投入了部分资金让我做深入研发。再后来,吉米加入了公司,他把初代哈维和二代哈维各种拆分组合之后,“研发”了所谓的能适应各种领域、拥有各种功能的机器人,成了公司研发团队的主力,而我只能把我的成果放到他瞧不上的领域——儿童玩具和老年人陪伴机器人。

所以,如果不是史瑞克就是艾米,是他们中的谁把那段代码编进了维克的程序里。我猜是艾米。

其实你不必告诉我这些。没想到我会在这样意想不到的情况下与自己多年前创造出来的机器人对话。

艾米小姐交待过,您是可以说实话的人。

这丫头!又把我架到了一个新高度!那还——真是我的荣幸!请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露娜女士?

今天……恐怕是不行了,露娜女士已经休息了。

那明天……

明天也得看情况,露娜女士现在的病情还不太稳定。

病情?什么病?艾米这丫头居然什么都没说就把我诓来!

是阿尔兹海默症。维克说完转过身继续在前面带路,像是我的疑问一点也没有影响他把我带到目的地的预设。

我跟上前去。严重吗?刚说完我就意识到我好像说错话了。不,我的意思是,她应该更需要专业的医生,至少是一个能够全方位照顾她的人,而不是我。我在“我”字上加重了语气,我猜艾米已经告诉过他我是谁,那么他当然知道我不是医生。

他再次转过身来,但这一次没有停下脚步。我还是先带您看看房间吧。他的语气和刚才的一样彬彬有礼。

好吧。机器人只会听命令办事,他也做不了主,看来只能等到明天了。还有多久能到?

不远了,就在走廊的尽头。他真是个合格的管家,与我的距离始终控制在两步范围内。

那你住哪?我有些好奇,因为一路上我没有看到其他人,也听不到什么声音,整个城堡都极其安静。

我住在一层,露娜女士的隔壁。这一点倒是能理解,万一晚上露娜女士有什么需要,他也能及时出现。另外,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频繁地上下楼也会增加她出意外的风险。

为什么把我安排在二层的房间?

因为这个房间有两扇窗户,一扇能看到天鹅湖的全貌,另一扇能看到城堡后面的雪山。艾米小姐说……

我不是来欣赏风景的!我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里带着十足的不客气。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我就生气了,或许是因为我的假期就这么泡了汤,我放弃了在雪山下的酒吧里与金发碧眼女郎的邂逅,放过了我垂钓生涯里发誓必钓的亚马逊河食人鱼,被一个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小丫头骗到了这个中世纪就存在的古堡里,让这个客气又有礼貌、说话做事都相当程序化的机器人管家接待我这个跟机器人打了三十年交道的人!

那好吧,他的“脑”回路也让我见识到了他身体里那段拥有学习功能代码的强大。城堡里的房间随便您挑。维克依旧那么好脾气,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

我——

我本来想说把直升机叫来送我回去,可是自从知道他是出自我手之后,一个小火苗就在我的脑子里燃烧——

我要跟你住一个房间。

哗!火苗“点燃”了我的整个身体,照亮了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为我此刻的想法得意不已。如果他是人类的话,此刻一定会尽力地睁大他的眼睛。但他没有办法把眼睛睁大,只得歪着头。我知道这表明他在思考。一秒,两秒,三秒……滑稽的沉默过后,他终于妥协了:请跟我来。

欧耶!我在心里欢呼了一下!在他调转了方向带我下楼时,我明晰地感觉到我的肾上腺素开始上升!

你还是太阳能和电池混合动力的吗?

你能吃人类的食物了吗?

你喜欢什么颜色?

你有喜欢的人类或机器人吗?就像人类的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安迪先生,他难得“无礼”地打断了我一连串自顾自的提问,时间已经不早了,您还是早点休息吧。机器人还真是无趣,他那一本正经的表情真没办法和他开玩笑。说话间我们来到了他的房间门口。

我看了看与之相隔不到五米的左边房间房门紧闭,再看看了他,他点了点头,确认那就是露娜女士的房间之后,我跟着他进了卧室。

他的卧室陈设简单,一张床摆放在左边靠墙的位置,正冲门的墙上开着一扇窗户,右边则是满墙的书,书架前有一个长而宽大的沙发。书架墙的中部有一个漆成红褐色的暗门,我猜那应该是洗漱间,可是机器人不需要上厕所和洗澡,所以那有可能是他充电和自我维修的地方。

今晚您就睡床吧。

能给我讲讲露娜女士吗?

我们几乎同时开了口。然后他示意我先说。

我现在还不想睡,我想多了解一下露娜女士的情况。

维克妥协了。

我想您应该知道,艾米小姐是露娜女士最忠实的书迷。他看向了我,并从我的点头中得到了肯定。另外……他停顿了几秒,像在郑重地考虑接下来的话要不要对我这个刚认识的人说。她也是史瑞克先生的姑母。他最终还是说了。

我之前只知道露娜女士是全球著名的女作家,而史瑞克和艾米都生于罗杰柴尔德家族,那么说来,露娜女士也是!难怪艾米说她是她很重要的人。

以这个家族的财力和社会地位,如果连最发达的医疗手段也束手无策,那么依靠科技的力量看来真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了。思及此,艾米的信任让我感到了一丝压力,也让我对这个年逾百岁的老人生出了更多的好奇。

露娜女士八年前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之后我们便搬回了天鹅堡。

卧室里有些闷,维克看我有些热,便建议我脱了外套,然后打开窗户,新鲜的空气趁机涌了进来。

她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记得所有的事情,甚至我刚给她当管家时的一些小事她都记得;坏的时候会常说一些上世纪初才会出现的名词或者物品名称,医生建议让我带她去她熟悉的地方,见见熟悉的人,或许会有帮助。可是……维克说完这两个字后,又停下了。可是这好像并没有多大用处。

我居然从他后来的话里听出了难过、伤心,和无可奈何。

这令我感到震惊与不可思议,机器人是没有感情的!就算有,那也只是对于主人命令的无条件服从,但那也不是感情,只是程序和代码使然。

是那段代码!那段代码经过了三十年,竟然自行衍生出了超出机器人原始设定的关于情感的程序!

这也是你开始了解上个世纪的原因?我没有将震惊表现出来,而是起身随手从书架上拿起一本小说。小说名叫《到灯塔去》,腰封上介绍说这是出生于1882年的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代表作。小说内容并不复杂,但是有一位评论家对作者的评论中,有一个词让我印象深刻,他说伍尔夫女士是在用显微镜感知着这个世界。

如果说露娜女士的写作风格受到了伍尔夫女士的影响(这一点我之前已从艾米处得到证实),那么维克在露娜女士的影响下,变成一个对文学情有独钟,且情感丰富又细腻的“人”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有了情感就有了牵绊,有了牵绊,行为会不会与原来设定的程序冲突?因职业使然,这是我很想知道的事。

是的,我的原始记忆里只存有那些常识性的东西,但关于人类世界的人文和历史,需要我自己吸收和存储。维克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叉而握,手肘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身体前倾,看样子是因为我的询问而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那你能给我说说吗?

说什么?

关于你和露娜女士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我怕他以为我只想了解她的病情,赶忙又补充了一句。

五十年三个月零十二天前,露娜女士成为了我的主人,那个时候她刚做完心脏手术,身体很虚弱。一开始,她对我人类的外型很不习惯,常常将我打扮成一棵树或是一朵花,并要求只要她在家,客厅的电视始终是开着的,不管她在不在看。

后来呢?

后来,我们越来越熟悉。

他用了“我们”,这就很有意思,机器人一般不会使用这个代词作为主语,它们通常只会说“我的主人对我越来越熟悉”。但是他用了“我们”,就说明他把自己也当成了和她一样的人。有了“我们”的概念,我对后来的事充满了兴趣。

她也常常会开我的玩笑,还问我要是去游泳会不会漏电。维克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你当时就听懂这是个笑话了?我越来越好奇了。

不,是三年七个月九天之后。那天家里的扫地机器人在擦一块有水渍的地毯,它碰巧漏电出了故障,就这么在地毯上横冲直撞,吓得香肠也到处乱蹿,还差点直接跳到露娜女士的桌子上。于是我知道了什么是漏电。我对她说我不会漏电,我会每天出门之前都把自己的电路检查一遍。

然后她说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得直不起腰来,像落日余晖的花园里随风摇摆的向日葵。

刚才你说的——香肠?

它是露娜女士养的一只金毛犬,可惜后来它死了。我们一起把它埋在了乞力马扎罗山的山脚。从那以后,露娜女士再也没有养过宠物。

对不起。虽然只是一只金毛犬,但是我能从维克的叙述中听出他因她的伤心而伤心。

没关系,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她跟你谈论过她的过去吗?

有。有一次她在看一本阿拉伯语小说,我很惊讶,说她竟然能懂这么多国的语言。她说她小时候常常被逼着学习很多东西,外语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那她的童年应该很不开心。

虽然她从没有跟我提过她的童年,但确如您所说,她的童年并不快乐。

入夜后,临湖的天鹅堡温度开始降低,我说完起身去关窗。

您要来热杯咖啡吗?或者热牛奶?话题的转换让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非常感谢。我发誓,我从来没对任何机器人说过这么客气的话。可能此时此刻在我眼里,他已经和一个人类没有什么区别。这种感觉既怪异,又新奇。

就在他准备去厨房给我冲咖啡之际,突然隔壁传来一阵好像是锤子敲击什么东西的声音,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3

不好!维克第一个冲出了门,我也快步跟了上去。他迅速打开了露娜女士的房门,但房间里并没有露娜女士的身影。敲击声再次传来,是紧挨着维克房间那面墙的方向,那里也有一个小房间。我们一起冲了过去,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穿着蓝色丝绸睡裙的老人,她坐在一个大方桌前,右手拿着一个精致的小锤,左手是一个比手指头略粗的凿子,显然,她正在凿着什么东西,声音就是从她手里的工具传出来的。

人没事就好。我松了一口气。维克上前轻声地劝说她现在是休息时间,您需要休息。

我趁机打量了一下这个小房间。这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手工工作室了,方桌很大,四米长,两米宽,桌上摆放着各种形状和大小不一的木头,有片状的,有锥形的,也有不规则形状的。桌子靠墙,墙上则整整齐齐地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有电钻,螺丝刀,光钻头和电锯的锯片就有七八种不同的型号和规格。地上和桌上有很多或凿或刨下来的木削和刨花,有一些已经掉到了裙子上她也顾不上抖掉。看来露娜女士喜欢做木工。

维克?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苍老,反而有着一股特殊的生气。我不是让你去联系艾米了吗?我新书的发布会要借用天鹅堡。

她人就在天鹅堡里啊!看来她人是醒了,但脑子还是没有清醒,又或者是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天鹅堡借给露娜女士举办新书发布会应该是二十几三十年前的事了!

我看她没有起身,也看出了维克不能违背主人的意思,正在僵持间,她看到了我。

你是谁?她眯缝着眼打量着我。

我……我是……我是维克先生请来的顾问,他说您需要一个有经验的木……匠。我差点把“木匠”说成了“伐木工”,因为这个词确实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如果不是我经常与我的那些上了年纪的顾客们聊天,这会儿恐怖就要漏馅了。

维克看我给自己安了个新身份,还把他也拉下了水,给了我一个“你怎么能撒谎”的表情,但是现在我顾不上搭理他,先把露娜女士哄回床上休息才是正事。

那你帮我看看这个槽怎么总是凿不好呢?她侧了个身,我看到了桌子上放着一块鱼型的大概七厘米厚、三四十厘米长宽的原木,在鱼眼靠下的部分,已经被她凿出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坑。

我看看。做戏做全套。我上前去,认真地拿起鱼翻看起来。您这是想做一个什么?

一个钟。

一个钟?

是的。这是它的芯。

她起身,从后背墙上的壁柜里拿下一个白色的盒子,里面是一个钟表的机芯。机芯本身像个黑色的盒子,如果不是盒子里装着指针,我怎么也不能将它和钟表机芯联想到一起。原来她想自己动手在鱼型的原木上凿出一个比机芯略大的槽,凿好后再在槽中间钻一个小眼,让机芯的指针轴能够穿到木片的正面,最后再安装上指针,这就是一个完整的钟表。

那您测量这块原木和机芯的厚度了吗?我先是提了个问题,因为我看桌面上并没有尺子和纸笔这类东西,等她说没有时,我就有借口让她离开工作室。

我量了。露娜女士表情笃定。原木的厚度是……是……我记得我记在一张纸了,哪去了?她开始在桌子上翻找起来,同时另外一只手伸向了空中。我还在不明所以,只见维克将一副老花镜递到她手里,她也很自然将其地戴上。咦……哪去了?

如果不知道厚度,就算凿好了,机芯也不一定能安装进去。我适时地说了一句。

那可怎么办?

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明天让维克先生先去买一把尺子,咱们把尺寸都量好后就可以动手了。您现在这么凿,万一凿歪了怎么办?

对,你说得对!我好不容易把零花钱攒下来买的木头,可不能凿歪了。我得……我得……露娜女士的眼神变得晦暗不明,然后低着头来回踱步,我知道她这是又糊涂了。

也许是看我把新角色扮演得很好,维克也开始助攻:您得先回去睡觉,等明天精神好了,光线也好了,才能把钟表做好。

对对,我得先睡觉,我得先睡觉。不能让父亲发现,他会生气的。露娜女士终于离开了工作室回到了床上。维克给她盖上被子的时候,她突然拉着维克的手说,父亲,我明天不想去上德语课,能让我去河边写生吗?

维克愣了一下,好像没反应过来。我用手肘碰了碰他的后背,他这才答应说没问题。然后她又说那后天的舞蹈课可不可以也不上了。维克点了点头。她高兴得起身在维克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维克愣了几秒,然后他俯下身,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睡吧,他温柔地说,我的天使。

像中了魔法一般,老人终于睡去。

这回轮到我瞪大了眼睛。等均匀的呼吸声想起时,我们才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露娜女士的房间。


4

你……我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词句来形容刚才看到的画面,倒是维克猜到了我想问的,告诉我那是露娜女士的要求。

她说只要她入睡的时候我在她身旁,就要亲吻一下她的额头。维克说。

可是,既然你就能安慰她,为什么还需要我呢?我只会做机器人,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并不是每次都奏效。

什么意思?

刚才我亲吻她的时候她是没有反抗,可就在昨天,我想亲吻她的时候被她踢了几脚,还说我是色狼。

这话听起来既滑稽又扎心,两种极端的情绪在我的胸腔里争斗,最后理智战胜了情感。所以,露娜女士的记忆是混乱的?她有时候记得你,有时候不记得?

是的。

维克此时的表情看起来与人类无异。五十年呐,五十年前我还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五十年后,我成了最了解机器人的人。五十年前,维克成为了露娜的管家,可是眼前的维克,好像已经不是单纯的机器人了。刚才他吻在露娜女士额头之时,我看到了爱和关心这两种只属于人类的情感。所以这五十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那段代码将一个机器人改头换心,以至于他回答我“是的”之时,满怀的伤心溢于言表。

我没有继续询问关于露娜女士发病时的情况,因为我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就算她再次发病,我甚至不会比维克更有经验去应对。但是她是一个老人,一个年逾百岁的老人,在这个城堡里,她没有丈夫,没有子女,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仆人,只有一个忠心耿耿的管家侍候左右。想到这里,我大概知道艾米为什么选中我来为露娜女士服务了。

你们都去了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做过哪些事?这些对她的病情产生了哪些影响,拜托你告诉我。

维克点头。我从史瑞克先生的口中得知,露娜女士出生在法国,在英国念的贵族学校,后来又分别到德国和美国留学。她有一个比她小很多的妹妹,但这个小妹妹并不知道她有一个姐姐。在露娜女士刚生病那几年,我们去找过她,可惜她已经过世了。我们从她妹妹那里找到了露娜女士父母的照片,露娜女士和她的父亲长得很像。

维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塑封好的照片,上面是一家三口——一对夫妇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们还不会走路的女儿正在长椅前的垫子上爬行,看样子她想爬过去吃野餐篮里的面包。

我接过照片。这就是露娜女士的父母和妹妹吗?

维克点点头。

这张照片是哪一年拍的?

大概是露娜女士二十五岁的时候,但是据我所知,那个时候她已经离家出走三年了。

那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没有回去找过他们?

没有。

为什么?我很好奇,一个女儿离家出走这么多年,家里人并不寻找,而女儿也不愿回归,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维克对我提的问题显得很意外。什么为什么?

她为什么不回家?

她已经是成年人了,不回去自然有不回去的理由。况且她是我的主人,我没有权利过问主人的私事和决定。

我的头有些疼。这个机器人虽说比别的机器人更有人性,但服从命令的天性依然在主导着他的行为。

那我换个问法,露娜女士一生没有结婚,也没有子女,就算她后来和艾米小姐相认,她应该也是孤独的吧。

孤独?

这个词让维克陷入了思考,是很认真的那种。房间里很安静,静得我似乎能听到他体内电流的声音。我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书架,那上面有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还有一些名著,但都是女性作家的居多。我随手翻了几本,里面的描写很细腻,与艾米描述的她读过的露娜女士所著的小说风格大体相似。这样性格的老人,在她的晚年没有亲人甚至没有宠物的陪伴,而她的内心世界又是如此的丰富,很难说她不是孤独的。

良久之后,维克终于从思考中“醒”过来了。我听她说过,她很孤独。

什么时候?

她六十二岁生日过后没多久。那天她看了一则电视上的新闻之后就独自跑到院中去淋雨,之后就发烧了。我听到她在卧室里大喊大叫,我进去之后才发现她是在说梦话。那天晚上我一直守在她的床边,听到她说“父亲”、“自由”,“爱”,还有“孤独”。

那天有什么特别的新闻吗?有什么关键的东西从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得搜索一下。维克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他在海量的历史存储中搜寻我想要的答案,很快答案出来了:是一位富翁离世的消息。那位富翁正是史瑞克先生的爷爷,露娜女士的父亲。

我知道了!我终于从零星的线索和简单的接触中将所有信息窗成了串——露娜女士的阿尔兹海默症让她间歇性地回到过去,但她的过去并不都是美好和值得回忆的,至少她从不提及的家人和二十岁之前发生的事都属于那部分。她的后半生或者有名誉、财富和地位的伴随,但童年的不快乐和缺少家人陪伴的缺憾也成了她的心结。我把我的推测告诉了维克。

那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将修改你的程序,将你代码中只会服从和听从命令的那部分删除。

为什么?那我——维克卡住了,他又开始思考,如果他不再服从命令将意味着什么。他忽而皱眉,忽而闭眼,忽而握拳,但过了好几分钟,他还是没有想明白。

错误!程序偏离!错误!程序偏离!维克突然睁眼说话了,但他声音却不是他原来的声音,而是毫无感情的我最熟悉的机器人的声音。我不能背叛主人,我不能背叛主人!

这不是背叛,是帮助!是帮助!我没想到那代码在让他生成了自我意识之后,竟然也生成了人类的情感,我刚才说的那番话让这一串代表情感代码与原有的服从代码产生了冲突。好在他听到了我说的话,渐渐安静下来。

我想帮助她。维克的声音终于恢复过来。

你放心,如果删除服从代码之后结果不是你想要的,我可以再把代码加回来。

好吧,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维克的语气像一个临上刑场的罪犯。

请说。

为什么要删除服从代码?看得出来他对服从代码很执着。或许这串代码对他来说除了意味着绝对的服从以外,还有从属关系的确定。一个机器人绝对服从于某个人类,那说明它是属于她的,且只属于她。我知道,他想保留这种唯一。

因为她的父亲不会只说“好”。以他的学习能力,我想这个答案应该能解释维克所有的疑问。

不是每个晚安吻都有效,同样的,我猜想也不是每次维克在扮演老罗杰柴尔德先生时露娜女士都会听话。因为一个严厉的父亲最常说的应该是“不”,而不是“好”。

维克郑重地点了点头。


5

清晨的第一道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有一对天鹅从岸上下到水里,一前一后地游着,时不时还振翅引亢高歌。我们都被它们的歌声吸引了。

真美!维克笑着说,我想,这也是我以维克的身份看的最后一眼美丽的天鹅湖。

我听懂了,没有了服从代码,从今以后,他可以是她的父亲,朋友,但却不再是她的管家和仆人——维克。五十余年的陪伴,渐生的情感从最初的细苗变成了今日的参天大树,对抗着刻在他基因里的服从。

来吧!他脱掉上衣裸露着上身,然后像一位视死如归的勇士般闭上眼,胸腔已然向我敞开,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屏幕,上面闪动的,是一串串正在执行的代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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