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太爷
战争没有吓到他,和平使他高兴,逢节他要过节,遇年他要祭祖,他是个安分守己的公民,只求消消停停的过着不至于愁吃愁穿的日子。
看着自己的房,自己的儿孙,和手植的花草,祁老人觉得自己的一世劳碌并没有虚掷。北平城是不朽之城,他的房子也是永世不朽的房子。
在他心中, 只要日本人不妨碍他自己的生活,他就想不起恨他们。对国事,正如对日本人,他总以为都离他很远,无须乎过问。他只求能平安的过日子,快乐的过生日,他觉得他既没有辜负过任何人,他就应当享有平安与快乐的权利!现在,他看明白了,日本已经不许他过节过生日!
假若小儿们会因为一点不顺心而啼哭,老人们就会由于一点不顺心而想到年岁与死亡的密切联系,而不大容易控制住眼泪,等到老人与小儿们都不会流泪,世界便不是到了最和平的时候,就是到了最恐怖的时候。
他极快的检讨自己一生的所作所为,他找不到一点应当责备自己的事情。虽然如此,他现在可是必须责备自己,自己一定是有许多错误,要不然怎么会弄得家破人亡呢?
祁天佑
有祁老人在上面压着,又有儿子们在下面比这,天佑在权威上年纪上都需让老父亲一步,同时他的学问与知识又比不上儿子们,所以他在家中既须做个孝子,又须作个不招儿子们讨厌的父亲。因此,大家都只看见他的老实,而忽略了他的重要。只有瑞宣明白:父亲是上足以成绩祖父的勤俭家风,下足以使儿子受高等教育的继往开来的人。
他是心路不甚宽的人,不能把无可奈何的事就看作无可奈何,而付之一笑。他把无可奈何的事看成了对自己的考验,若是他承认了无可奈何, 便是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祁天佑太太
祖父可以用思念孙子当作一种消遣,母亲想念儿子可是永远动真心。
祁瑞宣
当下过雪后,他一定去上北海,爬到小白塔上,去看西山的雪峰。在那里,他能一气立上一个钟头。那白而远的山峰把他的思想引到极远极远 额地方去。他愿意摆脱开一切俗事,到深远的山中去读书,或是乘着大船,在海中周游世界一遭。
谦虚使人的心缩小,象一个小石卵,虽然小,而极结实。结实才能诚实。
老三,记住,在国旗底下吃粪,也比在太阳旗下吃肉强!
可是,历史是有节奏的,到时候就必须有很响的一声鼓或一声锣。豪侠义士便是历史节奏中的大锣大鼓,他们的响声也许在当时没有任何效果,可是每到民族危亡的时机,那些巨响就又在民族的心中鸣颤,那是天地间永久不灭的声音。
“老一辈的东北人永远是中国人。在九一八的时候才十几岁的,象你打的那个兵,学的是日本话,念的是日本书,听的是日本宣传,他怎能不变呢?没有人愿意做奴隶,可是,谁也架不住一天天的、成年累月的老听别人告诉你:‘你不是中国人!’”......“没什么,我心里不好受!”
亡国有恨,子孙不延。
四世同堂,四世都一齐作奴隶!
认真的说,瑞宣的心里有许多界划不甚清、黑白不甚明的线儿。他的理想往往被事实战败,他的坚强往往被人生的小苦恼给软化,因此,他往往不固执己见,而无可无不可的、睁一眼闭一眼的在家庭与社会中且战且走的或者。
凡是不肯舍了北平的,迟早都得舍了廉耻。
老太太在枣树下面,看书上刚刚结成的象嫩豌豆的小绿枣儿呢。瑞宣由门外回来,看到母亲在树下,他觉得很新奇。枣树的叶子放着浅绿的光,老太太的脸上非常的黄,非常的静,她好像看见了一幅什么精美而动心的画图,他想起往日的母亲。拿他十几岁时或二十岁时的母亲和现在的母亲一比,他好像不认识她了。他愣住,呆呆的看着她。她慢慢的从小绿枣子上收回眼光,看了看他。他的眼深深的陷在眶儿里,眼珠有点瘪而痴呆,可是依然漏出仁慈与温柔——他的眼睛改了样儿,而神韵还没有变,他还是母亲。瑞宣突然感到心中有点发热,他很不能过去拉住她的手,叫一声妈,把她的仁慈与温柔都叫出来,也把她的十年前或二十年前的眼睛与一切都叫回来。假若那么叫出一声妈来,他想自己必定会像小顺儿与妞子那样天真,把心中的委屈全一股脑儿倾泻出来,使心中痛快一回!可是,他没有叫出来,他的三十多岁的嘴已经不会天真的叫妈了。
偷生恰好是惨死的原因。
他是为了读书而读书,读了书,他会更明白,更开阔,更多一些精神上的生活。他极怕因为没有书读,而使自己“贫血”,他看见过许多三十多岁,精明有为的人,因为放弃了书本,而慢慢变得庸俗不堪。然后他们的年龄增加,而只长多了肉,肚皮支起多高,脖子后面起了肉枕。他们也许万事亨通的作了官,发了财,但是变成了行尸走肉。瑞宣自己也正在三十多岁,这是生命过程中最紧要的关头。假若他和书籍绝了缘,即使他不会走入官场,或者去作买办,他或者也免不了变成个抱孩子、骂老婆、喝两盅酒酒琐碎唠叨的人。他怕他会变成老二。
他不一定对父亲谈论什么,可是父亲之间有一种不必说而互相了解的亲密;一个眼神, 一个微笑,便够了,用不着多废话。父亲看他,与他看父亲,都好象能由现在,看到二三十年前;在二三十年前,他只要把小手递给父亲,父亲就知道他要出去玩玩。他有自己的事业与学问,与父亲的完全不同,可是除了这点外来的知识与工作而外,他觉得他是父亲的化身。他不完全是自己,父亲也不完全是父亲,只有把父子凑到一处,他仿佛才能感到安全、美满。他没有什么野心,他只求父亲活到祖父的年纪,而他也象父亲对祖父那样,虽然已留下胡子,可是还体贴父亲,叫父亲享几年晚福。这不是虚假的孝顺,而是,他认为,最自然,最应该的事。
韵梅(小顺妈)
患难是最实际的,无可幸免的;但是一个人想活下去,就不能不去设想在患难中找缝子,逃了出去——尽人事,听天命。总之生在这个年月,一个人需时时勇敢的去面对那危险的,而小心翼翼提防那最危险的事。你须把细心放在大胆里,去且战且走。你需把委屈当作生活,而从委屈中咂摸出一点甜味来,好使你还肯活下去。
她说不上来什么是文化,和人们只有照着自己的文化方式——像端阳节必须吃粽子、樱桃与桑葚——生活着才有乐趣。她只觉得北平变了,变得使他看着一家老小在五月节瞪着眼没事儿作。她晓得这是因为日本人占居住北平的结果,可是不会扼要的说出:亡了国便是不能再照着自己的文化方式活着。她只感到极度的别扭。
祁瑞丰
请吃饭便是他的真、善、美!
当一个文化熟到稀烂的时候,人们会麻木不仁到把惊魄夺魂的事情与刺激放在一旁,而专注到吃喝拉撒的小节目上去。
胖菊子
他几乎可以不要个丈夫,她懒,她爱睡觉。假若她也要个丈夫的话,那就必须是个科长、处长或部长。她不是要嫁给他,而是要嫁给他的地位。最好她是嫁给一根木头,假若那根木头能给她好吃好穿与汽车。不幸,天下还没有这么一根木头。
祁瑞全
瑞丰干枯,太太丰满,所以瑞全急了的时候就管他们叫“刚柔并济”。
哼,他走南闯北的去找战场,原来战场就在他的家里,胡同里!他出去找敌人,而敌人在北平逼死他的父亲,杀害他的邻居!它不应当后悔逃出北平,可是他的青年的热血使他自恨没有能在家保护着父亲。他失去了镇定,他的心由家中跳到那高山大川,又由高山大川跳回小羊圈。他说不清哪里才是真正的中国,他应该在哪里作战。他只觉得最合理的是马上去杀下一颗敌人的头来,献祭给父亲!
他站起身来,低低叫了一声:“招弟。”他仿佛又听见了她的笑声,多年以前的清脆的笑声。
常二爷
(形容城外农民)他们,虽然有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进几次城的,可是在心里上都自居为北平人。他们很老实,讲礼貌,即使饿着肚子也不敢去为非作歹。他们只受别人的欺侮,而不敢去损害别人。在他们实在没有法子维持生活的时候,他把子弟送往城里去拉洋车、当巡警或者作小生意,得些工资,补充地亩生产的不足。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他们无可逃避的要受到最大的苦难:屠杀、抢掠、奸污,都首先落在他们的身上。赶到大局已定,皇帝便会把他们的田亩用御笔一圈,全给那些开国的元勋;于是,他们丢失了自家的坟墓与产业,而给别人做看守坟陵的奴隶。
每到元旦......他必须熬一通夜,他不赌钱,也没有别的事情,但是他必须熬夜,为是教灶上老有火亮,贴在壁上的灶王爷面前老烧着一线高香。这是他的宗教。他并不信灶王爷与财神爷真有什么灵应,但是他愿屋中有点光亮与温暖。
山,他,他的地,永远都不能动!不能动!真的,他的几亩地并没有给过他任何物质上的享受。他一年到头只至多吃上两三次猪肉,他唯一的一件礼服是那件洗过不知多少次的蓝布大褂。可是,他还是舍不得离开他的地。离开他的地,即使吃喝穿住都比现在好,他也不一定快活。有地,才有他会做的事;有地,他才有了根。
钱默吟
我是不大问国事的人,可是我能自由的生活着,全是国家所赐。我这几天什么也干不下去,我不怕穷,不怕苦,我只怕丢了咱们的北平城!一朵花,长在树上,才有它的美丽;拿到人手里就算完了。北平城也是这样,它顶美,可是若被敌人占据了,他便是被折下来的花了!......假若北平是树,我便是花,尽管是一朵闲花。北平若不幸丢失了,我想我就不必再活下去了!
我——一个横草不动竖草不拿的人——会有这样的一个儿子,我害怕什么?我只会在文字中寻诗,我的儿子——一个开汽车的——可是会在国破家亡的时候用鲜血区作诗!我丢了一个儿子,而国家会得到一个英雄!什么时候日本人问到我的头上来:‘那个杀我们的是你的儿子?’我就胸口凑近他们的枪刺,说,一点也不错!我还要告诉他们:‘我们还有多少多少象我的儿子的人呢!
这一程子了,我夜夜失眠!我想,亡了国的人,大概至少应当失眠吧!
发太平年月,他有花草、有诗歌、有茶酒;忘了国,他有牺牲与死亡。他很满意自己的遭遇。
他觉得每个人在世界上都象庙中的五百罗汉似的,各有各的一定的地位;他自己的应当死,正如冠晓荷的应当买人求荣。
“我只听到他的声音。天天,我约莫着金三爷就寝了,才敢在门外站一会。听到娃娃的哭声,我就满意了。等他哭完,睡去,我抬头看着房上的星星。我祷告那些星,保佑着我的孙子!在危难中,人容易迷信!”
冠晓荷
“艺术是没有国界的,中国人作画,正和日本人一样,都要美。我们以美易美,也就没有什么谁胜谁败之分了。”
他是个很体面的苍蝇,哪里有粪,他便与其他的蝇子挤在一处去凑热闹;在找不到粪的时候,他会用腿儿玩弄自己的翅膀,或用头轻轻的撞窗户纸玩,好像表示自己是普天下第一号的苍蝇。
捧人是需要相当的勇气的。冠先生有十足的勇气——他会完全不要脸!
白亡了会子国,他妈的连个官儿也坐不上,邪!
大赤包
她手上的戒指都被肉包起来,因而手指好像刚灌好的腊肠。
咬过半天牙以后,她用手托住脑门,怀着怒祷告:“东阳爸爸们,不要听那些坏蛋们的乱造谣言,你们过来看看我,问问我,我冤枉,我是你们的忠臣!”
尤桐芳
她深知道华美的衣服、悦耳的言笑、丰腴的酒席,都是使她把身心腐烂掉、而被扔弃在烂死岗子的毒药。在表面上,她使媚眼、她唱歌、她开玩笑,而暗地里她却以泪洗面。
冠高弟
(说钱仲石)就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汽车夫吧,也比跪下向日本人求官作的强,强得多!
招弟
在投降之后,他们不好意思愧悔,而心中有总有点不安,所以他们只好鬼混,混到哪里是哪里,混到几时是几时。这样,物质的享受与肉欲的放纵就成了他们发泄感情的唯一的出路。假若“气节”令他们害怕,他们会以享受与纵欲自取灭亡,做个风流鬼。
她本来只要嫁给一个科长的,李空山加上科长,等于科长;李空山减去科长,便什么也不是了。她不能嫁给一个零。
爱的享受往往是要完全占有,而不是东扑一下,西扑一下呀,他有时候是要在僻静的地方,闭着眼欣赏,而不是锣鼓喧天的事呀......过多的享受会是享受变成刺激,而刺激是越来越粗暴的。
有时候,她也想到用结婚结束了这冰窖里的生活。但是嫁给谁呢?想到结婚,她便也想到危险,因为结婚并不永远象吃鱼肝油精那么有益无损。
白纱巾、红旗袍和滩羊皮大衣,都是用她的肉体换的。她记不清,哪件是那个白俄给的,哪件是那个法国商人给的。她只觉得骄傲,在这个要什么没什么的北平,她倒还能打扮得神气十足。
李四爷
人事间的事都是作出来的,不是愁出来的。
在全胡同里,受李家帮助最多的是七号杂院那些人,可是攻击李四爷最厉害的也是那些人。
“我老了,不想跟他们赌气!我好,我坏,老天爷都知道!”
李四妈
全胡同里的孩子,不管长得多么丑,身上有多么脏臭,都是李四妈的宝贝儿,对于成年人,李四妈虽然不好意思叫出来,而心中以为他们和她们都应该是她的大宝贝儿。她的眼里看不清谁丑谁俊。她的心也不辨贫富老幼,她以为一切苦人都可怜可爱,都需要他们老夫妇的帮忙。
蓝紫阳(蓝东阳)
他自己的心眼儿是一团臭粪,所以她老用自己的味儿把别人在他的思索中熏臭。
当他想起一位圣哲的时候,他总先想到圣哲的大便是不是臭的。
他全身每一处都用X光拍了照,片子送回日本做科研材料,看着他的心、肝、脑子和肺有些什么特殊构造,怎么能这么效忠于日本!
白巡长
坏人尽管摇头摆尾的得意,好人还得做好人!
马寡妇
“咱们还是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别惹事!反正天下总会有太平了的时候,日本人厉害,架不住咱能忍啊。”马寡妇深信她的哲理是天下最好的,因为‘忍’字教她守住贞洁,度过患难,得到像一个钢针那么无趣而永远发着点光的生命。
程长顺
知识和感情都是要往外发泄的东西。
他只是有没出息的人,变成没出息的父亲。
小文夫妇
在小文夫妇到须睡木板与草垫子的时候,他们并不因为没有钢丝床儿啼哭。可是,一旦手里有了钱,他们认识什么是舒服的、文雅的;他们自幼就认识钢丝床、红木桌椅与名贵的字画。
孙七
(形容大赤包儿)“他妈的,他们还没勾上日本鬼子呢,就这个样;改明儿他们给鬼子咂上XX,还有咱们活的份儿吗!”
院中的红黄光鸡冠花开得正旺,他很不能过去拔起两棵,好解解心中的憋闷:‘人都死啦,你们还开得这么有来有去的!他妈的!’
刘师傅
(冠晓荷请刘师傅去游行舞狮)我告诉他们了,我不能给日本人耍!我的老家在保定,祖坟在保定,我不能庆祝保定陷落!
写景
天上有一块桃花色的明霞,把墙根上的几朵红鸡冠照得象发光的血块。一会,霞上渐渐有了灰暗的地方;鸡冠花的红色变成了深紫的。又隔了一会儿,霞散开,一块红的,一块灰的,散成许多小块,给天上摆起几穗葡萄和一些苹果。葡萄忽然名气来,变成非蓝非灰、极薄透明,那么一种妖艳使人感到一点恐怖的颜色;红的苹果变成略带紫色的小火团。紧跟着,像花忽然谢了似的,霞光变成了一片灰黑的浓雾;天忽然的暗起来,像掉下来好几丈来似的。
月亮上来了。星渐渐的稀少,天上空阔起来。和微风匀到一起的光,像冰凉的刀刃儿似的,吧宽静的大街切成两半,一半儿黑,一半儿亮。那黑的一半,使人感到阴森;亮的一半,使人感到凄凉。
春天好似不管人间有什么悲痛, 又带着他的温暖与香色来到北平。地上与河里的冰很快都化开,从河边与墙根都露出细的绿苗来。柳条上缀起鹅黄的碎点,大雁在空中排开队伍,长声的呼应着。一切都有了生意,只有北平的人还冻结在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