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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个地方在当时叫䳄䳓沟,都是汉族人,离草原还算近,可极大多数人都被锄地放羊的劳作占去了远行的精力,所以汉族人和蒙古族人的关系,就像是䳄䳓沟村和它背靠着的草原的关系一样,只通过歇脚的大雁互相问询。
王异向来不稀罕蒙古人,但没想到自己也有去草原的一天。䳄䳓沟和周围村里的女人都精明地躲着他们家,二十五六的年纪连个媳妇都没有,他只好顺了媒人的意思,借来摩托车去草原,讨个人家说好的蒙古媳妇。刚开始王异觉得希望不大,不相信有人愿意嫁进他们两双手三张嘴的家,摆着个大脑袋,说骑上一天一夜讨个空,不值当,但是媒人终究是媒人,一句话,就说得王异竖起了脖子:
“蒙古人心眼少,你真心要人家就愿意跟!再说,你家这条件谁能给你?”
他搜遍全身翻出半包烟给了媒人,然后果然骑了一天一夜,一路上沙子败眼西风刮破了脸,他也没停,进到蒙古人的毡房里,看见个脸蛋圆圆皮肤黝黑的姑娘躺在褥子上,心里乐开了花,二话没说就给姑娘家人送他借来的几百块钱;姑娘点了头,家里人收了钱,他拉起姑娘就走,身后对他喊道“噶树努德·乌仁图娅!”名字他没记,倒是出了毡房才看清,这女子咋走路一跌一跌,他心里一惊,是个跛子!他几乎要鼓起脸来停下了,可是望了眼草原头顶的夕阳,仿佛又看见夕阳背面的东边,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背着太阳锄地,只有王家的老人,边在联产的锄头声中呻吟,边抱着糖葫芦般的手指在炕上打滚——那是公社时忠诚要强的关节炎后遗症······嘿!我们王家也有媳妇啦!还想要咋哩!
回去路上,乌仁图娅在他后边紧紧抱着他,叽哩咕噜蒙古话他听不懂,也感觉不到她干瘦身体上的乳房,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婚后第二年弄出了一个孩子,取名叫王崇臻,孩子一出生就被村里人指指点点,说他不是纯种的汉人,这话被村里人咀嚼了有五年,过了一年还时不时被人提起。
且不说王异心里也有些嫌弃自己的女人(他毕竟是个群山环绕的小村子里长大的农民),他又哪有精力关心这些闲话呢?就算他干起活来像头牛,可是眼看儿子越来越大,更别提他马上要上学父母要老去,今年要是收成不好,王家就揭不开锅了。王异愁得每天睡不着觉,跛子乌仁图娅又好像啥也不懂似的,就知道闷声干活;可是话说回来,又能再要求她啥呢,看孩子下地照顾老人她哪样也没少干,就是晚上想和她说说吧,她光喜欢抱个本子在上面画没用的蒙古字,他自己又不懂蒙古话;他心里实在憋闷,就常常在村里晃,时不时去田里看看庄稼,仿佛在看庄稼今天又多长了多少,好让自己踏实几分。一天晚上回去时,他在村长家房后面撒尿,无意中听见里面热闹饭局的谈话,上面给村里拨了车,司机这肥差留给亲戚们上;他伏在窗户亮光的阴影下,推杯换盏的得意话听了全,于是他冲进村长家里,又是哭又是闹最后几乎要跪下来。放在以前,他绝不可能当着一群大老爷们的面拉下脸,可是他王异为了家里的五张嘴,说啥也得把这客车给开上。村长没辙,说贫困户得多照顾,王家人开车也还能说通。
王异万分珍惜这个改善生活的机会,白天从村里开车到城里,下午开车返回来,晚上锄地做农活;开车时主动帮乘客搬行李,锄地时在月光下瞪大眼睛不错刨一株苗。有幸那年老天爷愿意给这个争气人赏脸,那年年现挺好,入冬之后王异家第一次剩了点钱,腊月八那天还办上了年货。那天他专门给儿子王崇臻买了糖果,心想生活马上就会像糖一样甜,感到浑身都是力量,乘客的行李搬起来也都轻飘飘,加上几个城里回村过年的斯文年轻人,还不停地说谢谢,他感到今天大家都尊敬他喜欢他,他觉得人们多好哇,生活多好哇。
王异的车出城里车站大门的时候,那个腰间别着铁棍的胖保安停下了挖鼻孔的手,照例上车巡视一遍,他看见这个乡下土包子司机脸上乐呵呵几乎在发光,心里一阵不快,仿佛觉得村里人比他这个城里人快乐是种冒犯;扫视的时候看见车上坐着许多体面的识字人冷眼瞧着他,又不由得要缩缩脖子,不过他看见王异车玻璃上大大的“䳄䳓沟—集宁”提示牌,仿佛找到了证明自己力量的机会,他伸手拿起那个牌子,抿起嘴仰起头,潇洒下车走进保安室,留个背影帅得让王异大睁眼。
王异急忙跟下车,弓着腰向他问询原因,还像往常那样,没忘记递烟边还请求把牌子还给他,但是胖保安深知,作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和这个乡下人多说一句话,都会损害他在体面人眼里的分量,于是他将脸背转王异几乎掖进自己的胳肢窝,抬起挨着王异的那只手挥了挥仿佛在驱赶苍蝇,嘴里还发出不耐烦的“走走走”的声音。
王异悻悻然回到车上,怂着脑袋,通过保安室的窗户看了火炉边的保安一眼,心想这个翘着二郎腿用手扣脚趾的家伙咋连平日递烟的交情都不顾;体面人冷眼瞧着他们,事不关己不想多说半句话,反而是车里的几个乡下人,觉得受过这朴实司机的帮助就应该安慰他,只听前面一个乡下女人开口问:
“师傅,咋把牌子让人家拿走了?”
王异也没有搞明白,站上都是公家的人,让干啥就得干啥,递烟也不收肯定有人家的道理,他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说:
“我也不知道了,估计是怕挡视线了,是哇?人家肯定是有要求了,你说是哇?”王异边说还边扭头看看同他搭话的乡下女人,像是急着得到同意。
“对!对!人家规定要检查哩!”前排的几个乘客七嘴八舌搭起话来,都想宽慰这个憨厚的司机,“对呀,他要个牌子能干啥?肯定有规定,他也没办法!”“对啦,就是!肯定是!”
下午回到家后,王异把年货放到家里,还特地把糖果送给儿子,王崇臻和平日一样不说话,乌仁图娅却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在瓜子、红枣和花生里面翻来翻去;他下地时,碰见几个孩子上家里耍,没多留意,照例去捡干树枝去。
晚上回来时,家里年货所剩无几,儿子的糖果一个不剩,他以为乌仁图娅在其他小孩上家里的时候藏起来了,只留一些不值钱的招待人,毕竟聪明的汉人媳妇都懂得这么干,可是从儿子混杂着蒙古话的汉语中了解情况后,他着急了,涨红着脸大声向乌仁图娅求证,问是不是把吃的都端上炕给人吃了,乌仁图娅一脸茫然点头,像是不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小孩,王异直跺脚,心想蒙古疙瘩就是傻,气得骂了几句不干净的话,却不承想乌仁图娅完全听得懂,叽哩咕噜串串蒙古话要同他论争。
本来,这相异的语言保护着他们从来不起冲突,可是王异意识到自己和乌仁图娅连架都吵不起来后,心里却更加恼火了,加上自己的儿子从来说着蒙汉混杂的话天天被女人们笑话,而且在妈妈大叫时那异乎寻常的冷漠,像极了白天的那些体面人,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家庭这样失败,心想和别人家女人一比,她乌仁图娅像个啥?一股血涌上脑袋,乌仁图娅还在冲着他大叫,他抬手就冲乌仁图娅的脸上扇了一巴掌。王崇臻依然静静地瞧着他们。
乌仁图娅踉跄着跌倒在地上再也不说话,趴在地上哭泣;王异站在那里,看见这个跛脚的女人缩着身体居然那样小,像只刚生下来的小猫蜷在冰冷的地上,就因为自己的一巴掌,他有些后悔,自己手有点发麻,他开始担心,这么一个女人咋能挨得住他一巴掌,他想去扶乌仁图娅,可是乌仁图娅把他推开了,她自己噘着嘴巴爬起来,抽泣着在本子上写蒙古字,像平时快乐或者伤心那样,用从学校垃圾堆里翻出来的铅笔头;王异感到很苦恼,他从来没去了解过乌仁图娅,也几乎没法了解自己的儿子。他沉默着坐了一夜,不敢去看乌仁图娅的眼睛。
第二天开车去城里时,他忍不住去想自己昨天的那一巴掌;这一年来,每当他白天出车不在,乌仁图娅通常都是在地里,一个人,拖着那跛着的腿,凭瘦小的身躯劳累;我不在家的时候,地里爸妈全靠她,还有儿子;唉,这么多年了我连句蒙古话都听不懂,我连儿子都不如;我听不懂她说话,她只能去本子上写,用的还是长不过指头肚的铅笔头,哎呀我买年货咋都没想过给她买支笔,还有她写的东西,我是一次都没看过,“唉,”王异长长叹口气,人有在痛苦的时候特别喜欢从记忆里找证据,想起听说过蒙古人的习俗里就得给客人吃最好的,只有他们这儿的人才又要装客套还舍不得东西,哼!那些精明女人在我一穷二白的时候生怕和我沾上一点儿,要不是乌仁图娅跟了我,我王异现在连个家都没有,可是就因为点不值钱的花生瓜子儿,我居然扇了她一巴掌,那些长嘴女人笑话她就算了,我居然还扇了她一巴掌。王异痛苦得砸了砸方向盘,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真不是个东西!”
一把车开进车站,王异就跳下车奔到往日买烟的超市,没有拿烟而是选了奶茶粉、羊奶酪和牛肉干当年货,还挑了一支镀着亮银边的钢笔,这个实用的农民第一次买这不实用的东西,引得老板也同他搭起话来:
“蒙古特产,过年送人有面子。”
“不送人,给我们家的吃!”
“嘿,您媳妇会吃哇,蒙古人的东西就是养人。”
“我媳妇就是蒙族人!”王异嘿嘿地笑了,露出两颗大板牙。
“哎呦,那您好福气啊!”
“啥福气呀,愣得把年货都招待人了!”
按照客套的规矩,王异是应该说几句抱怨媳妇的话来表示谦虚,可是他此时有些后悔,见老板不说话,怕别人真的瞧不起乌仁图娅,急忙补充道:
“人家伶俐人是客人来了就把好东西藏起来,她是人家来专门要把好东西端出来,光是心好一点心眼没有!”
老板到底是见多识广,急忙附和道:
“嘿!还别说,蒙古人的习俗里就得给客人吃最好的,多实在,你可真有福气。”
这些夸奖的话说得王异心里热乎乎,他乐呵呵回到车上,没察觉上车的任何人也没去摸烟,一心想着乌仁图娅能不能原谅他,保安下车关上车门后,他迫不及待踩下油门出了车站,全然没察觉那胖保安撇着嘴,一双臭鼬般的眼睛在瞪着他看。
王异回家后一进门,见乌仁图娅怯生生地要躲着他,他急忙抱住乌仁图娅,送给她新买的年货,还托起乌仁图娅的手,把那支笔送给她,乌仁图娅紧闭的嘴放松开来呵呵笑,他也咧开嘴呵呵笑,他见乌仁图娅仔细地看看那笔,又抬起头看看他,总算让自己踏实了,可是他发现她那双小手像是裹着泥土一样粗糙,他抓起来摸了又摸,刚来家里的时候竹枝一样纤长,几年劳累成了这个样,豆大的泪珠没忍住就要开始落,惹得乌仁图娅摸他的头又摸摸他的脸,他红着脸赶紧擦泪,忙说要乌仁图娅教他蒙古话。
第二天中午,王异身上一根烟都没有了,他习惯性地走进车站边的超市,摸出身上的几毛钱给老板后,老板和往常一样热情,问他是不是还来包大前门?
但是他拿了一盒凡士林,嘿嘿笑着说道:
“给家里的拿个这,比我过烟瘾有用!”
他坐在司机驾驶座上,在受检查的间隙举起小盒子又瞧了瞧,想着乌仁图娅拿到这个盒子的样子,直嫌乘客和保安磨磨叽叽,那臭鼬保安瞪着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思考,只顾嘿嘿傻笑,心想,乌仁图娅的小手抹上这个,肯定好。
一路上他觉得这路好长,车真慢,他好想赶紧回去看看乌仁图娅现在是什么样。
果然,乌仁图娅拿到盒子时候看了又看,像是收到糖果的小孩,还取了只挖奶酪的勺子要来一勺先尝尝,王异连忙比划着告诉她,这种油不能吃,要涂在手上;他抓起她的手要给她抹,发现乌仁图娅粗糙的手上多了不少针眼,正疑惑怎么回事,见乌仁图娅抿着嘴,歪下脑袋,圆圆的脸蛋挂着捉迷藏般的笑,然后她从衣服兜里迅速掏出一个平安符拎到他眼前,红色菱形的方块在空中旋转,映得乌仁图娅的脸红彤彤,黄线绣成的“平”和“安”字一正一反,摆动的流苏好像乌仁图娅的头发一样柔软。他开心地大喊起来:
“以后我的烟钱都买搽脸油!”
那天傍晚他们像两个过家家的孩子,一起找柴火一起做饭,又是比手势又是蒙语汉语一起说,快把整个世界都忘了。
借着月光王异第一次仔细抚摸乌仁图娅黝黑的脸蛋,光滑结实好像握着鹅卵石,又托起乌仁图娅粗糙的小手揉了又揉,这双天天锄地拔草的蒙古女人的手,为了绣成汉字写的平安符,得挨上多少针啊,哪像自己现在连句像样的蒙古话都没学会,他心里泛起一阵感动和崇拜,于是俯身去亲吻它们,闻到的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她真是个精灵”,他激动地捧起乌仁图娅的脸吻了又吻,弄得乌仁图娅咯咯笑起来,开心地耸起肩膀。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胸脯这样宽广,居然容得下一位精灵在怀里跳舞。
带着前所未有的觉悟,他彻夜追逐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还缠着乌仁图娅教他蒙古话,直到出车的破晓照例催促,他都不舍得离开她,仿佛第一次结了婚,最后抱着她亲了一遍又一遍,才甘心出发。
王异一上车,握着平安符摸摸闻了闻还亲了一下,将它挂在高高的内后视镜上,一路上时不时地瞧它,那双小手为了给我绣这平安符,一个一个针眼扎得得多疼呀,乌仁图娅不比任何一个女人差;他又瞧瞧红艳艳喜人的平安符,乌仁图娅多能干,试问村里哪个女人能像她那样照顾地里和父母?她比任何一个女人都强;我的乌仁图娅还会写日记呢,勾绕出的蒙古字简直是精灵画的画,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虽然到站后没怎么吃饭,可是王异仍然感觉自己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回乡乘客的行李拎起来简直不需要力气,那些上车的乘客们都那么和善,那些绷着脸的体面人是那样的高贵,就连那个上车巡视的保安都比平时好看,嘿,他为啥这样瞪着我?王异习惯性地去摸口袋,空的,因为我这几天没孝敬他烟?这么大个人计较这么点小东西?只见方向盘边的胖保安踮起脚尖,噌一下把前后视镜上的平安符拽了下来,简直像一个巴掌将王异的梦打得粉碎,王异睁大眼睛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顿了顿才稳住,强压着怒气扭曲着脸陪笑,还边解释说自己挂得那样高不会挡视线,可是胖保安仍然一言不发黑着脸向屋里走,王异揪着心跟下车去,佝偻着腰几乎要哭出来,就要进到保安室时,胖保安转过身来,胳膊伸直齐头高,手掌平前指着王异的车:
“走!”
这铿锵的声音这坚决的动作,让王异联想到电影里德国鬼子们的军礼,他有些害怕,缩缩脑袋,顺着保安指的方向转过身去真要走,可没迈半步就看见暗灰车窗空荡荡,明明早晨还喜气洋洋红彤彤,因为那个时候挂着乌仁图娅给我绣的平安符,她昨天一针一针绣了一天才绣好,小黑手被扎得流了多少血,可是平安符仍然干干净净,闻起来还有青草香,现在它就要落到这头猪猡的手里,被一双扣脚趾又扣鼻孔的手把玩,啊!要真走了就他妈白长了两颗卵蛋!
王异立即放开了胆量,愤然转身,伸手去抢他的平安符,那保安先是一慌紧接着后撤半步,用身体将手里面的东西挡个严,王异扑了空,他抬手就向下按胖子的脸,胖子没了视野,忙用拿着平安符的那只手去推王异,另一只手发着抖去腰间摸索那别着的最后的依仗,车上一个妇人大喊,“妈呀,打起来了,”众人齐刷刷地扭头看去;王异见平安符被伸到了身前,一手掐住胖子的胳膊,一手抓过自己的宝贝,双手捧起后,低头看,没被扯坏;那妇人惊叫一声,“呀!小心后脑勺!”只见那胖子用抽出来的棍子柄,高高举起后在往王异头上猛地磕去,那架势好像要把钉子钉进木板,钉出一孔汩汩红喷泉的洞眼;王异浑身一软重重趴在地上,紧握着的手摊在脸前,他感到冰冷的地面湿乎乎,而后便见一片冒着热气的鲜红正放肆地爬向手中的平安符,他急忙握紧自己的手,还想大喊,谁也别想碰我的······只是那躯体一动不动早就放弃了意识,男子汉的豪言只在他漆黑的脑袋里回响。
胖保安吓得双腿发抖,尿了一裤裆,仅存的理智还在想,王异起来后要揍他,又举起铁棒赶紧朝王异脊梁骨敲去,两棍三棍四棍,嘎嘣嘎嘣嘎嘣······迟钝的众人跳下车拉架,体面人在冷眼观察,也不知道他们在作何思想,妇人吓得拖出哭丧音:
“老天爷呀!套了公家衣裳的牲口!”
人在极度痛苦时候的反应通常有两种,要么逃避要么更坚强,王异的遗体被抬回来的时候,王崇臻和乌仁图娅恰好就表现出全然不同的两种反应。王崇臻不敢看爸爸的脸,在现实经年累月的歧视中他早就对周遭的一切感到厌恶,小小的眼睛里装着不想配的成熟,当赤裸裸的死亡摆在他家炕上时,他再也难以忍受,奔出屋子开始狂吐;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的乌仁图娅喊他,要他把擦过爸爸脸的水换掉,他才带着极端的厌恶进去,乌仁图娅一遍遍呼喊王异的名字,一次次擦拭王异的身体,他只是木然地看着,机械地听妈妈的指挥;晚上时村长带着几个男人,要把王异赶紧埋掉,乌仁图娅抱着王异的躯体对着人们嘶吼,他也没上去帮忙,不过听到妈妈用悲恸欲绝的蒙古话说出理由后,他终归没法不动容,对这群臆想鬼魂却不相信灵魂的人们转述了妈妈的话:
“他要天葬在草原,他的灵魂会永生,他的灵魂会永生!”
这更顺了村长心意,不吉利的死人最好送得远远地,于是叫人开着拖拉机,将这破败的一家人送去草原,万幸乌仁图娅的娘家人愿意收留王异的遗体。晚上,王崇臻躺在乌仁图娅和王异身边,听着妈妈的啜泣他一夜没睡,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极其厌恶这个世界,厌恶眼前的生活。第二天一早,王崇臻跟着乌仁图娅,把王异的遗体抬上两个轮子的木板车;看乌仁图娅一跛一跛牵来一匹马,想起妈妈说过,摔坏了腿后就再也不骑马了,他有些惊讶,却没法再多去思考。
乌仁图娅将木板车的绳索套在马身上后,让王崇臻坐在木板车头,俯身用蒙语对他说:
“阿布在哪躺下,就喊额吉在哪停下。”
随后,乌仁图娅跨上马背,拉起缰绳。车轮吱呀作响像大地在哭泣,广阔的草原摇晃着木板车仿佛想哄什么人睡去。在和乌仁图娅相遇的同一片夕阳下,王异终于安心落下了,乌仁图娅勒住马,拉着王崇臻跪在遗体旁,用蒙古语祈祷:
“永恒的长生天啊,
这是我的阿玛日噶,
最温柔勇敢的男人,
请你派来狼使者,
带他进入永恒。”
在王异额头印下最后一个吻后,乌仁图娅为王异盖上白布,白布上又放上他终于松手的平安符。这毫不实用的平安符缘何值得一个实用的农民献出生命?也许只有诗人才会懂;那平安符是那样的红,想来,那红是王异的血,是狼群超度的舌头,是那见证永恒的夕阳,是草原收留爱情后开出的萨日朗。
那红也写进了乌仁图娅的日记里,映在了王崇臻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