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严重剧透,请谨慎阅读。
怪物在左,我在右
《怪物:艾德·盖恩的故事》是怪物系列里最具讽刺意味的一部,直接指涉我这种很喜欢所谓"暴力美学"的观众。这种讽刺感与年初我看完《怪物:杰夫瑞·达莫的故事》后的冲击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一次更深刻和不悦的自我审视。
在知道"暴力美学"这个词之前,我就已经对这类元素着迷了:精神异常、怪奇、心理悬疑、性与血与暴力。小说、电影、绘画,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的异化,无论是环境还是内在的扭曲,我从来没有因为观看任何所谓的"暴力美学"作品产生过一点认识层面的波动。
直到我看了《怪物:杰夫瑞·达莫的故事》,剧集本身只是一个引线,观看的动作才是真正的点燃。
彼时我正经历一段从来没有过的、非常剧烈的自我认识危机,这种感受可以粗暴简略地归类于存在主义危机中,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自己陷入了这种危机里。左脚迈入混沌还没踩稳,右脚就在现实中晃荡着悬了空,无处着落。我独自一口气看完了杰夫瑞·达莫,从身体里某个空旷黑暗的位置升起一股恐慌。
回忆这种感受,重新审视《艾德·盖恩的故事》,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多年来对这类题材的痴迷本身就是一种文化渗透的证据。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冷静的旁观者,以审美的距离欣赏着这些极端的人性样本,却从未意识到这种"欣赏"本身已经完成了某种驯化——我被训练成了一个合格的暴力消费者。
而其中真正让我恐惧的是:为什么我会被规训?是不是我的基因里隐藏着一些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引爆点?
直到此刻我也不能说自己完全找到了答案,我缓解恐惧的方式是面对,以及在现实生活中寻找锚点。
但这种个人的恐惧,恰恰指向了一个更宏大的问题:我们所有观众,是如何在不知不觉中被编织进这条怪奇的链条里的?
在怪奇叙事实践里,血与暴力常被当作"类型快感"的即溶颗粒,只要丢入叙事热水中,观众的肾上腺素就会自动溶解扩散。刺激退场后,留下的是渗透——一种缓慢、持久、几近无声的文化入侵。
《艾德·盖恩的故事》的故事
如果你是美恐故事(广泛意义上)的老观众,《怪物:艾德·盖恩的故事》的前几集可能略显无聊。
第一集聚焦在艾德·盖恩的故事叙述、背景介绍和角色塑造:二战背景,极端宗教信仰家庭,强势和心理扭曲的母亲们的打压和控制,性冲动、压抑与暴力,精神分裂,美式直接夸张的血腥画面渲染等寻常元素搭配。这些老配方在沉闷的叙事镜头下很难直接激发类型观众们强烈的兴趣。第二集希区柯克拍摄惊魂记的故事轴出现,也不过是稍微展现出一些不同的叙事设计,看完第二集生硬的双线叙事切换,庸俗的追本溯源立意也没有让人觉得多么惊奇。直到挨过第三集,才能感受到这部剧的野心不止于此。希区柯克和托比的话,透露了片子的核心主题:文化渗透。
它以艾德·盖恩为根源,展开了美式恐怖文化的发展脉络。
双线叙事:盖恩的遗产
《怪物》采用双线叙事:一条线是艾德·盖恩的故事;另一条是盖恩的故事对美国文化的渗透。后者又分为两条线索:一是对美国文化的影响尤其是影视发展的影响(包括对创作者和观众口味的影响),二是对美国人生活的影响——不仅聚焦普通群众,重点聚焦对其他犯罪行为和犯罪者的影响。
关于第一条艾德·盖恩的故事线将会在怪物的诞生标题下详细展开,此处简要介绍第二条线文化渗透:
影视线:从希区柯克到托比·胡珀
剧集展现了希区柯克对盖恩故事的痴迷。希区柯克的关注点在于心理和精神的剖析:对母亲的畸形依恋和弑母欲望,性与暴力的耦合。《惊魂记》正是这种痴迷的产物。
而1974年上映的、由托比·胡珀导演的《德州链锯杀人狂》,其创作动机则截然不同。托比的关注点在于美国文化和精神的腐化——在这片表面和谐的土地上,谎言不断上演,掩盖着瘆人的真相: 战争后遗症在这片土地蔓延,人们的精神早已失常,癫狂、嗜血和暴力在乡野间、城市里潜伏,伺机而动。
犯罪线:模仿与崇拜
盖恩事迹的披露催生了模仿犯和崇拜者。更讽刺的是,盖恩后来因为犯罪同理心帮助联邦调查局抓住了同类连环杀手。剧集最后引用了《MindHunter》开头的情节:联邦调查员去监狱访问连环杀人犯,试图了解他们的心理。
这段剧情似乎在暗示:怪物们是有共性的,怪物是彼此理解甚至“惺惺相惜”的。从盖恩,到杰克,到玛丽莲·曼森,为什么我们对连环杀人犯如此着迷?我们在他们身上寻找什么?是在窥探人性的黑暗深渊,还是在那种极端的越界行为中,获得某种禁忌的快感?
怪物的诞生
怪物系列一直在探讨一个核心问题:怪物是如何产生的?
该系列是由Netflix原创的真实犯罪剧集,到2025年共出了三部,全部改编自真实犯罪事件。
《怪物:杰夫瑞·达莫的故事》于2022年上映,主要讲述了史上最恶名昭彰的连环杀人犯杰夫瑞·达莫如何利用美国多重制度崩坏,于1978年至1991年期间,在密尔沃基、威斯康星州和俄亥俄州等地滥杀无辜。
《怪物:梅内德斯兄弟的故事》改编自1996年,一对兄弟杀害亲生父母何西·梅内德斯与凯蒂·梅内德斯的真实罪案。检方指控他们觊觎庞大家族财富,兄弟俩却声称他们受尽父母身心虐待与性侵,出于恐惧才会犯下滔天大罪,他们仍在服无期徒刑,终身不得假释,时至今日仍坚持当初的证词。
于今年上映的《怪物:艾德·盖恩的故事》是最新一季。即便对艾德·盖恩的犯罪事件不了解,我们对以其原型被创造出的经典银幕形象绝对不陌生:《惊魂记》的诺曼·贝茨、《德州链锯杀人狂》的“皮脸”、《沉默的羔羊》的野牛比尔。
迄今为止,由著名编剧瑞恩·墨菲(Ryan Murphy)和伊恩·布瑞南(Ian Brennan)开创的犯罪题材选集剧怪物已经出了三部。而关于“怪物”到底是如何产生的疑问——是基因?是小家庭?是大环境?是偶然事件的触发?还是耳濡目染?——我们并不能粗暴得出确定和唯一的答案,只能管中窥豹,探知一二。
罪:罪行的层次与传播
罪不是孤立的。《怪物:艾德·盖恩的故事》呈现的不仅是一个连环杀手的罪行,更是多重罪恶的叠加与传播:个体的暴力罪行、创作者将悲剧转化为娱乐的消费之罪、战争机器对人性的摧残之罪、以及我们这些观众的凝视之罪。剧集通过多线叙事,揭示了罪恶如何在不同层面相互呼应、彼此滋养,最终形成一个难以打破的循环。"
性与暴力的耦合
在盖恩的罪行中,最令人不安的不是暴力本身,而是性与暴力的病态融合。这种耦合在剧中表现为多个层面:
生理层面的错位:盖恩被禁止对活人产生性冲动,却在尸体上获得释放。这种倒错源于母亲对性的极端压抑——'女人是肮脏的恶魔'的观念将正常的性欲与罪恶感深度绑定。当活着的女性成为'禁忌'和'威胁'时,失去生命气息的躯体反而成为'安全'的性对象。这是性欲在极端压抑下的畸形出口。
心理层面的替代:盖恩对母亲有着病态的依恋,但母亲又是他性欲的压制者。这种矛盾在母亲死后演变为对尸体的迷恋——通过制作"人皮面具"和"人皮衣服",他试图"穿上"女性的身体,实现与母亲的终极融合。这不是简单的恋母情结,而是一种自我认同的崩塌:他既想成为母亲期待的"女儿",又渴望占有"女性"本身。性与暴力在这个过程中交织:杀戮是占有的手段,肢解是"重构"的过程。
象征层面的权力:剧中通过盖恩对纳粹女军官的迷恋,揭示了性-暴力-权力的三角关系。他的性幻想对象不是温柔的女性,而是施暴者——这暗示他真正渴望的不是性本身,而是通过性来获得控制权。在现实生活中被母亲控制的盖恩,在幻想中将性与绝对权力(纳粹军官)联系在一起,试图通过这种象征性的反转来弥补现实中的无力感。
剧集通过希区柯克的视角进一步深刻了这个主题。《惊魂记》中诺曼·贝茨在浴室刺杀场景,将性(裸体女性)、暴力(刀刺入身体)和窥视(摄影机角度)完美融合,创造了电影史上最经典的"性-暴力"奇观。这个场景不仅改变了恐怖片的叙事语言,更深刻地影响了观众对'性与暴力'关系的想象。从此,无数恐怖片开始模仿这种"性化的暴力"或"暴力化的性"——受害者往往是年轻女性,往往处于脆弱状态(洗澡、换衣),暴力往往带有性侵犯的隐喻。
这种耦合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将两种本应分离的人类冲动——性欲(生的本能)和暴力(死的本能)——异化为同一种快感的来源。当我们在银幕上观看这种'性-暴力'奇观时,我们的生理和心理反应会被混淆:恐惧、兴奋、厌恶、着迷,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快感'。这正是暴力美学最隐秘也最危险的渗透方式——它不是让你接受暴力,而是让你的身体学会从暴力中获得愉悦。
消费的罪:将悲剧转化为娱乐
《怪物:艾德·盖恩的故事》从第三集开始露出了真正的獠牙。当艾德·盖恩的故事被好莱坞反复改编、消费、包装,当《惊魂记》、《德州电锯杀人狂》这些经典恐怖片都从他的罪行中汲取养分,创作者们狡黠地抛出了一个问题:我们这些"嗜血""猎奇"的观众和那些将真实悲剧转化为娱乐产品的制片人、导演、编剧之间的关系,本质上同盖恩与摄影师维吉有什么区别?
当投资方不再满足于寻常的内容,想要再创《惊魂记》带来的市场反响;当《惊魂记》的主演安东尼·珀金斯被自己成功塑造的、以盖恩为原型的诺曼·贝茨定型;当《惊魂记》的创作者希区柯克作为观众坐在影院中观看《夜行者》时,身边观众看到赤裸的女演员受虐时的躁动和兴奋欢呼——何尝不是被他自己创造的“怪物”的反噬。
观影回家后,希区柯克略带顽皮地唏嘘道:"是你自己惹的祸,阿尔弗雷德,你知道你的电影会释放出什么,但你还是这么做了。"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我们坐在安全的沙发上,手捧爆米花,津津有味地观看别人的创伤被艺术化、奇观化。受害者的痛苦被抽象成符号,成为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当下一部更血腥、更变态的作品出现时,我们又迫不及待地涌上去,寻求更强烈的感官刺激。
遗忘受害者的罪:在《惊魂记》的巨大成功中,有谁记得盖恩真正的受害者?她们的名字、她们的生活、她们家人的痛苦,都被淹没在诺曼·贝茨的"经典形象"之中。在盖恩的故事剧集中有一个细节:副警长(盖恩受害者的儿子)拍卖盖恩家的物品时,人们趋之若鹜,仿佛那是什么值得收藏的"纪念品"。这种对罪行的物化崇拜,本质上是对受害者的二次伤害——她们的死亡被异化为"故事素材",她们的痛苦被包装为"娱乐元素"。
美化罪犯的罪:当伊万·彼得斯用他完美的面容和精湛的演技饰演达莫,当观众开始"共情"这些怪物,我们是否意识到,这种"理解"本身就可能是一种美化?剧集非常自觉地展现了这个悖论——它需要用"好演员"来吸引观众,但"好演员"又不可避免地为罪犯增添了某种魅力。这是真实犯罪剧无法逃避的原罪:你越是精心制作,就越有可能无意中美化你试图批判的对象。
满足窥私欲的罪:为什么真实犯罪剧如此受欢迎?因为它满足了人类最原始的窥私欲——我们想看"真实的恶"是什么样子,想进入那些禁忌的领域,想体验"安全的恐惧"。Netflix深知这一点,所以投入巨资制作《怪物》系列。但这种商业逻辑本身就是非常危险的:它将人类的黑暗好奇心商品化,将受害者的悲剧资本化。我们每一次点击观看,都是在为这个产业链投票,都是在默许这种"悲剧消费"的合理性。
剧集最狡黠的地方在于,它一边批判这种消费,一边自己也在消费。这是一种高度自觉的讽刺——《怪物》系列本身就是它所批判的对象。这种自我指涉让整个批判更加尖锐,也更加无力:我们都知道这是错的,但我们都无法停下来。"
因:怪物的多重成因
怪物不是凭空诞生的。《艾德·盖恩的故事》通过多重叙事线,呈现了暴力成因的复杂图景:从微观的家庭创伤,到中观的社会环境,再到宏观的战争遗毒和文化渗透。更深层的追问指向了nature vs. nurture(天性与教养)这个永恒的哲学难题:盖恩之所以成为盖恩,究竟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还是因为他"被塑造成"?剧集没有给出简单的答案,而是通过盖恩与他哥哥的对比、盖恩与艾德琳的平行、以及盖恩与战争影像的互动,展示了成因的多重可能性和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本身,才是最令人不安的真相。
破碎家庭中的精神废墟
盖恩和艾德琳是这个小镇上彼此唯一的"朋友"。两人都来自单亲家庭,父亲缺席,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而两位母亲对他们的情感表达都是控制式的、打压式的、羞辱式的。
盖恩是家中次子,天生言行举止女性化,有异装癖,会偷穿母亲的内衣,偷暗恋的艾德琳的贴身衣物。盖恩的母亲是极端的基督徒,厌恨丈夫,从小就向盖恩灌输"女人是肮脏的恶魔"的观念,禁止他与女人发生性关系或结婚,动辄体罚,口头禅是"只有妈妈会爱你"。这种扭曲的爱既压抑了盖恩的性欲,又从精神上摧毁和操控了他的心理正常发育。矛盾的是,盖恩的母亲又常常向盖恩抱怨:"如果我有个女儿就好了。"这种自相矛盾的期待,让盖恩的精神世界变得更加分裂。
艾德琳的成长环境同样充满创伤。艾德琳的母亲曾多次尝试流产未果,本能里对女儿充满厌恶和憎恨。当艾德琳从纽约受挫回乡时,母亲不仅没有安慰,反而无情地嘲笑艾德琳的平庸和"不正常",残忍地对艾德琳说这归因于她当年试图流产时摔下楼梯"伤到了艾德琳的脑子"。
两个母亲本身都是不幸婚姻的受害者,又将自己的创伤代际传递到下一代。盖恩的母亲利用异化的宗教威吓儿子,而艾德琳的母亲利用经济控制女儿的行动自由。她们对孩子的感情是复杂的,不能说是纯粹的厌恨,虽然更多的时候,厌恨压过了爱。
盖恩的母亲有她温情的一面,大儿子去世甚至直接伤痛到中风,艾德琳的母亲起初反对艾德琳跟盖恩的交往有很大程度也是出于对艾德琳的保护,她不愿意艾德琳走她的老路,但是却选择了错误的方式。
艾德琳虽然没有直接杀人,却迷恋血腥,缺乏正常的道德观念。她不恐惧盖恩的杀戮和损害尸体的反常行为,反而沉迷于拍摄残杀和虐尸的血腥画面。为了摆脱盖恩过分的粘人和性需求,她甚至怂恿他去偷尸体奸尸。而这正鼓励了盖恩试图压制的欲望,当盖恩在冰冷的尸体身上得到释放后,温暖的人却让他不能再产生冲动和欲望。
为什么没有长久深刻地感受过"人的温度"的盖恩和艾德琳会转向血腥与暴力?这里隐藏着一个更深的心理机制:当正常的情感连接被切断,当人际关系中的温暖被剥夺,暴力就成了一种替代性的"亲密"。盖恩对尸体的迷恋,本质上是对母爱的扭曲追寻——那些冰冷的、不会反抗的、可以完全控制的躯体,恰恰满足了他对"只有妈妈会爱你"这句话的病态理解。而艾德琳通过镜头观看暴力,则是在安全距离内寻求刺激,用他人的痛苦填补自己情感世界的空洞。他们都在用错误的方式,寻找从未得到过的东西:盖恩寻找爱,艾德琳寻找存在感。血腥和暴力,成了这两个情感荒漠中唯一能够生长的植物。
战争的隐形创伤:怪物的偶像
我们把视线从美国小镇拉到全国,从乡村内的小家庭扩展到大环境。在盖恩的故事线里,二战中德国民粹主义对犹太人的虐待和绞杀背景是重要的线索。盖恩和艾德琳的家庭虽然都没有直接参与战争,但是盖恩和艾德琳是战争的受害者。盖恩和艾德琳都只是看到了集中营中受害的犹太人的血腥照片,身体中的暴力因子却被那些支离破碎的躯体、四溅的血浆影像所激发。那些本应激起人道主义反思的影像,在他们眼中却成了某种开关。
盖恩的偶像和性欲望对象,是剧中崇拜希特勒、残害犹太人的纳粹女军官形象。这个选择本身就充满了象征意味: 女军官代表着绝对的权力、冷酷的暴力,以及对生命的完全掌控——这些恰恰是盖恩在母亲的压制下永远无法获得的。他对女军官的迷恋,是对母亲形象的一次极端投射:如果母亲代表着用宗教和道德禁锢他的权威,那么伊尔玛则代表着打破一切禁忌、肆意施暴的自由。这种迷恋不是简单的性吸引,而是一种对权力的渴望,对控制的渴望,对成为施暴者而非受害者的渴望。
这让我们不得不思考: 战争的发生,本质上是冲突的结果,还是人类嗜血和好战基因的自然流露?人是不是终究只是兽的一种?当文明的外衣被撕开,我们内心深处的野蛮是否会不可避免地暴露出来?
岔路:基因差异
那么多证据都指向:怪物是被环境塑造的结论。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盖恩和艾德琳是特殊环境的唯一产物吗?显然不是。
盖恩的哥哥同样受到母亲的精神操控,却选择了反抗。他要和爱人私奔,摆脱母亲的控制,却被害怕母亲伤心的盖恩误杀。同样的家庭,为什么会培养出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母亲的变态和精神控制、父亲的缺席固然是重要原因,但先天基因的影响究竟有多大?
这个问题触及了犯罪心理学中最核心也最具争议的议题:nature vs. nurture(天性与教养)。盖恩的哥哥在同样的环境下选择了反抗,这说明即便是极端的家庭创伤,也不一定会制造出杀人犯。
那么,盖恩身上到底有什么不同?是某种遗传的精神疾病倾向?是对母亲依恋的程度差异?还是对暴力刺激的敏感度不同?
剧集虽然没有给出答案,但通过这个对比,让我们意识到:
怪物的诞生,从来不是单一因素的结果,而是基因、环境、偶然事件的复杂交织。这种不确定性,恰恰是最令人不安的——因为这意味着,我们永远无法完全预测或预防下一个怪物的出现。我们能做的,只是在事后寻找线索,试图理解那些已经发生的悲剧。
这个问题悬而未决,却让人不寒而栗。
看与被看:暴力影像的原罪
从血腥照片到希区柯克的电影,暴力影像完成了从"记录"到"创作"的转变。
血腥照片、暴力漫画,就像一把火,直接触发了盖恩的精神分裂开关,点燃了盖恩欲望的荒原。当暴力被影像化、被传播、被反复观看,它就从具体的历史事件,变成了一种可以被消费、被模仿、被内化的符号。
维吉的本意也许仅仅是如实记录,用影像揭露战争的残酷。但事实是,他的照片滋养和鼓励了盖恩和艾德琳这样的人。或者更残酷地说,也许他的潜意识里本就知道这些照片会产生这样的影响,但他还是拍了。就像希区柯克明知道影响对观众的潜在影响,还是顺应本能地拍了《惊魂记》。
剧中,希区柯克对母亲说:"骂我吧,就说我是自作自受吧。说儿子你明知道你的电影会对人们产生什么影响,而你还是这么做了。"这句话充满了自省和无奈。维吉的照片和希区柯克的电影,彻底改变了观众和后代创作者。它们牵引和鼓励人们走向了血与暴力的荒原,观众的口味被喂养得越来越夸张,重口的欲望越来越难以被满足。
这里有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镜像关系:维吉之于盖恩和艾德琳,正如希区柯克和托比之于我们这些嗜血的观众;那些暴力血腥的照片,正如《惊魂记》、《德州链锯杀人狂》;《怪物》本身和其他cult作品,也在不断激发、塑造、滋养、释放越来越多的"怪物"。我们甚至创造了一种美学叫做"暴力美学",来美化暴力。
可是,最初的种子是谁种下的?是外界的画面种进去的,还是本就流淌在人类基因里的暴力因子,而那些画面,不过是养分,促进暴力因子破土生长?
人类对暴力的迷恋可能并非完全是文化建构的产物。在漫长的进化史中,能够敏锐识别和理解暴力威胁的个体,更容易生存和繁衍。我们对血腥画面的生理反应——心跳加速、瞳孔放大、肾上腺素飙升——正是这种生存机制的遗留。问题在于,现代社会将这种"警觉机制"异化成了"娱乐消费"。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将一切归咎于"人性本恶"。人类同样进化出了共情、利他主义等亲社会倾向。关键在于,我们的文化选择强化什么、压制什么。当暴力影像被大规模生产和传播,当"暴力美学"成为一种被推崇的品味,我们实际上是在用文化强化人性中本就存在的黑暗面,而削弱光明面。这是一种集体的、往往是无意识的选择。"
罚:正义的不可能性
当罪行已经发生,当伤害无法挽回,我们该如何"惩罚"?这不仅是法律问题,更是哲学问题。
盖恩虐尸、杀人,却因精神分裂没有遭到诉讼,而是被关在精神病院。盖恩向护士长控诉:对我的判决是收留在精神病院治疗,但这其实也是监狱。护士长在长期接触盖恩后,没有单纯以"怪物"的偏见看待他。她坦言,近些年美国政府对精神病院的经费大幅削减。后来,盖恩似乎被治好了,精神分裂消失,他幻想中的母亲也彻底从世界中消失。剧集似乎想让观众认为:对盖恩的惩罚已经足够了。但对于那位亲眼见到母亲被盖恩剖膛破肚、悬挂在仓库、失去了头颅的尸体的副警长来说,真的够了吗?
其中揭示了美国现代司法系统的核心困境:如果一个人在犯罪时精神失常,他是否应该为自己无法控制的行为负责?如果精神病院是监狱,那么如何满足对其他精神病人的人道主义关怀?如果"治愈"就是"惩罚",那么受害者的正义在哪里?如果必须施以刑罚,那么我们是在惩罚一个"病人"还是一个"罪犯"?这是罪与罚永恒的悖论。
文化渗透:艺术与现实的边界
--当我们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我们
文化渗透的四重奏
剧集巧妙地构建了四层文化渗透的结构。
第一层是最显而易见的:
艾德·盖恩本人如何被母亲扭曲的宗教观念和控制欲所塑造。他的暴力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在一个充满压抑、恐惧和病态价值观的环境中慢慢发酵。这是最传统的叙事层面,也是最容易被观众接受的——我们习惯于将罪犯归因为原生家庭的受害者。
第二层更为隐蔽:
好莱坞工业如何将真实的暴力转化为文化产品,并通过大众传媒向全社会渗透。希区柯克、托比·胡珀这些导演并非简单的记录者,他们是转译者,将难以直视的现实转译成可以被消费的奇观。《惊魂记》中的诺曼·贝茨不再是真实的艾德·盖恩,而是一个经过美学处理、戏剧化包装的"怪物"形象。这个形象反过来又塑造了大众对"连环杀手"的想象模板。
第三层是最具批判性的:
我们这些观众如何在不知不觉中被这种暴力美学所驯化。从最初的震惊、恐惧,到逐渐的麻木、习惯,最终演变成主动的寻求和渴望。我们的观影口味被一部部更极端的作品所重塑,我们的共情能力在一次次奇观化的暴力展示中被消磨。当艾德·盖恩在荧幕上剥下人皮时,我们评价的是特效的逼真程度,而非行为本身的残忍。
第四层是最具伤害性的:
暴力美学所释放的信号,被潜在的"怪物"接收。就像集中营的照片触发了盖恩的精神分裂,《惊魂记》可能激发了下一个连环杀手。这第四层渗透,是整个循环中最难以察觉、也最难以阻止的一环。当一部暴力作品被创造出来,创作者无法控制谁会观看它,更无法控制观众会如何解读它。
对大多数人来说,《惊魂记》是一部精彩的悬疑片,怪物系列是刺激的犯罪剧;但对某些人来说,它们可能是一本操作手册。文化产品的双刃剑属性即同样的内容,在不同的接收者那里,会产生截然相反的效果。
我们无法在创作时预设观众的心理状态,这意味着,任何暴力内容都存在被误读、被滥用的风险。那么,创作者是否应该为这种误读负责?如果完全回避暴力,是对真实的人性的视而不见,美国电影的分级制度试图解决这个困境,但效果似乎并不明显。
更进一步,我们不得不追问:分级制度到底能不能划定安全边界?当R级、NC-17这些标签成为某种"成人仪式"的通行证,它们是在保护未成年人,还是在为成年观众的暴力消费提供合法性背书?我们又该如何划定艺术和现实的安全地带?当昆汀·塔伦蒂诺将暴力拍得如芭蕾般优雅,当朴赞郁让复仇在美学中升华,这种"艺术化"的处理是对暴力的批判,还是对暴力的美化?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安全地带是否真的存在?还是说,我们只是在用"艺术"这个词为自己的窥视欲穿上一件体面的外衣?
现实给出了矛盾的答案。一方面,研究表明暴力影像确实会对儿童和青少年产生脱敏效应,长期接触会降低对真实暴力的恐惧和反感。但另一方面,同样的内容对成年人的影响却因人而异——有人能清晰区分虚构与现实,有人却将其内化为行动指南。这意味着,分级制度假设的"年龄=心理成熟度"等式本身就是简化的、有缺陷的。
这是一个难解的伦理困境,也是《怪物:艾德·盖恩的故事》引发让我们思考的问题之一。
创作者的悖论:《怪物》系列的自我指涉
《怪物》系列本身也陷入了它所批判的循环。Netflix投入巨资制作这些真实犯罪剧,精心还原血腥场景,邀请明星演员出演——伊万·彼得斯饰演达莫时的"天然滤镜",本身就是一种对罪犯的浪漫化。剧集一边批判好莱坞消费真实悲剧,一边自己也在消费;一边警告观众文化渗透的危险,一边成为渗透的工具。
瑞恩·墨菲和伊恩·布瑞南是否意识到这个悖论?从剧集的自反性来看,答案是肯定的。《艾德·盖恩的故事》中希区柯克的自我拷问,正是创作者对自己的拷问。但意识到悖论,不等于解决了悖论。他们选择继续创作,就像希区柯克选择继续拍电影——明知会"释放出什么",但还是做了。
这是艺术创作者永恒的道德困境:如果要批判暴力文化,就必然要展示暴力;但展示本身又可能强化暴力。
微小的抵抗:在暴力与美之间寻找平衡
文化渗透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它强加给你什么,而在于它让你以为那是你自己的选择。当我们自豪地宣称"我就是喜欢这种暴力美学"时,当我们为自己的重口味辩护时,我们很少会想到:我们喜欢的到底是什么?这种"喜欢"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暴力和美之间是否存在一条不可消解的边界?这个问题触及了美学的核心困境。从亚里士多德的"净化说"到康德的"崇高"理论,哲学家们一直试图解释:为什么人类能从悲剧中获得美的体验?
传统美学认为,艺术中的暴力与现实中的暴力有着本质区别——前者是被"构建"的、被"距离化"的,因此可以被审美。但《怪物》系列质疑的恰恰是这个“”本质区别":当暴力被如此逼真地还原,当受害者是真实存在的人,这个"审美距离"还存在吗?
也许,暴力和美之间的边界,不是客观存在的,而是我们主观维持的。这条边界的存在,依赖于观看者的意识——当我们记得"这是艺术,不是现实",当我们拒绝将受害者的痛苦娱乐化,当我们保持批判性的距离,这条边界就存在;当我们忘记了这些,沉溺于感官刺激,这条边界就消失了。
所以,问题不在于"暴力能否成为美",而在于"我们选择如何对待暴力影像"。这是一个需要不断更新、不断维护的选择。
回到最初那个曾引发我恐慌的问题:我基因里是否隐藏着某种黑暗的引爆点?
也许有,也许没有。更重要的是:选择如何回应这种不确定。可以选择继续沉溺于暴力影像,让那些可的种子在养分中疯长;也可以选择保持警醒,在每一次观看时提醒自己:这不是现实,这是被建构的奇观。
"有意识"是一个有力的锚点,但它不能让我们完全摆脱文化渗透——就像知道"糖有害健康"本身不能让我们完全戒掉甜食。其中需要意志的参与。从意识到意志,它可以改变我们消费的方式。当我们在观看时保持批判性的距离,当我们拒绝将受害者的痛苦娱乐化,当我们选择不在弹幕里发出兴奋的欢呼,当我们不去发表造成二次伤害的评论——我们就是在用微小的抵抗,对抗那个巨大的、似乎不可阻挡的循环。
我们在左,怪物在右。但左右之间的这条界线比我们想象的要模糊得多。我们能做的,也许只是尽力保护它存在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