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善待我们的水鸟。”
这是德文特河边小路上的主牌标语,在阳光的照射下异常灿烂夺目。
风度翩翩的海鸥,趾高气昂的白鹅,色彩斑斓的鹦鹉,闲庭信步的鸭鸭和一些不知名的水鸟们,合着水上各种散落的船艇,远远近近,疏疏密密,让人仿佛置身于莫奈的画中。
凡是路过的人无不望而驻足,水鸟们蜂拥而至,欢快亲切地叫声总能轻易就点燃游人的心,纷纷拿出食物喂它们,而我也只是其中的一位。
初见凯西便是2018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在这样景色宜人的地方。
记忆中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辆普通的枣红色本田汽车,款式有些年头了;后备箱打开后简直就是个小型食品博物馆:各种老旧的桶桶罐罐,有些放着坚果谷物,有些放着面包蔬菜;还有好几桶淡水,几件衣服零星地散落在一棍拐杖旁边;整个车子拥挤地只剩下司机和副驾驶两个座位。
“您好,我是可可。” 我主动和正在躬身喂养水鸟的凯茜打招呼。
她缓缓地立起身,步履蹒跚地向我走来,满脸笑容,合着春日的黄昏格外生动。
“嗨,你好,我叫凯西。” 声音和蔼热情。
“您这可真是大手笔,” 我指了指她车里满载的食物说:“准备充分,特意过来喂水鸟的啊?!”
她满脸的皱纹在春风中有些颤动,短短的银发被吹得有些混乱,一股淡淡的玫瑰皂水的清香飘过,脸上依然是可爱的笑容。
“是的,我每天的下午5点钟左右会过来。”
“每天的意思是?”我好奇地追问。
“对,每天,大概已经三十多年了吧,我今年78岁。”
“什么?”我想我的嘴当时惊讶成O字形“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没什么,我近来腿脚走路不太行,但是开车我还是可以的。”
她边说边忙着将各种食物分类,放在不同的区域。比如坚果谷物放在大的岩石上,凤冠鹦鹉很快地从树上直冲下来饱餐一顿;面包被掰成小块儿小块儿撒给河滩上海鸥,而蔬菜则分散在地面不同区域给鸭鹅,然后再将一桶桶淡水倒进之前摆放在地上三个不同颜色的大水盆里。
由于左腿总是半曲着,受力点不得不放在右腿上,后背看起来略微有些驼。所以整个过程要花费老人比较长的时间,但是看得出她每走一步,都很坚定沉着,也很熟练精准。
一切停当之后,她便静静地坐在其中的一个岩石上望着它们享用美食,眼角挂着安详和甜蜜,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
“凯西,那你应该很了解它们了,能给我讲讲吗?” 我趁机问道。
凯西沉思了片刻,淡漠了脸上的笑容,叹了口气对我说:
“那些鸭鹅几乎都是被人遗弃的,我有很多次亲眼看到傍晚的时候有不同的车辆经过这里,直接将它们丢出车门就飞快跑了。”
她眼神落在不远处的一只白鹅身上,内翅的羽毛胡乱耷拉到地上。
“你看,那一只就是被丢出来的时候翅膀被车门夹了一下,可能永远不能飞了!”
“还有那只灰色的鸭子,前几天我看到它生了5个宝宝在淡水盆里游泳呢,特别可爱;结果昨天我再过来已经不见了,凶多吉少啊”
“还有,你瞧,那只凤头鹦鹉”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眼便认出那只突兀的鹦鹉。从凤冠到脖子的毛像被谁拔光了一样,露出乌色的皮肤,留有斑斑血痕。看得我不禁心颤。
“你不用怀疑,这就是人干的事情。鹦鹉被抓住的时候关进笼子里受尽折磨被逼学说人话,若不是这副样子遭嫌弃被丢出来恐怕连命都没了!”
凯西疼惜地望着这些水鸟,将它们的故事娓娓道来;就好像是在讲述自己劫后余生的孩子们。
我至今无法忘记她怜爱中充满无奈和悲愤的神态,突然明白对于喂养水鸟这件事,她为何能坚持了半生。
人类遭遇不幸往往怨天尤人,而它们的苦难又该归咎于谁呢?
白居易的诗句字字珠玑:“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古人尚知如此,人类文明发展至今反倒缺乏对生命的尊重和对大自然的敬畏,我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但我知道善意是种选择,传染速度不亚于流感。
后来的我也经常去德文特河边喂鸟,如果时间凑巧,还会时不时跟凯西碰上,自然也就越来越熟悉。
德文特社区每一个出来遛狗或者遛弯的人看到凯西总会凑上来跟她攀谈一会儿,说说笑笑,犹如多年的老友。而我也是占她的光认识了更多有趣的当地人。
2018年夏季的一个傍晚我再次遇见她,跟之前的很多次一样我们热情地抱了抱彼此,寒暄了一阵。
当我问她身体健康时,她就晃了晃那根拐杖笑笑,故意瞥了瞥嘴巴,自嘲地说:
“现在生活只剩它,好极了!”
“no walk,no sex,no fucking life!”
表情有点幽默,又有点悲壮,我说不清楚。
但这一次之后我才明白也许人生中最遗憾的就是:你永远也不知道,哪一次转身就变成了永别。
2019年秋季的一个黄昏,我又去了德文特河畔。远远就望见那辆熟悉的枣红色本田车,便奔了过去,奇怪的是当我靠进才发现是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正在忙着喂这些水鸟。
他大概注意到我满脸的疑惑才先开口的:“你就是可可吧?”
我诧异地点头。
“凯西是我奶奶,她经常跟我提起你,”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德文特河,有些悲伤,然后压低了声音:
“但是她上个月去世了。”
“什么?”我有些恍惚,感觉有台录像机在脑子里迅速倒带。
“我上次见她的时候还好好的,她还跟我开玩笑来着。” 我仍不敢相信。
生命的无常如流星般疏忽明灭,在你转身的一刹那,夕阳落下去,德文特河不知见证了多少物是人非的骤然变故。我竟不知该收拾怎样的心情去怀念你。
“嗯,心脏病,凯西一直很乐观。我答应她将骨灰撒在了她一直热爱的德文特河并且常来喂养这边的水鸟。”
说完这句话,他走过来抱了抱傻呆呆立着的我,温柔地低语:“保重”。
我不记得自己是否也礼貌地回过他“你也保重”,只记得那天的黄昏格外宁静,秋风瑟瑟,吹皱一湾河水,妆成一抹胭脂的妩媚。我坐在一块儿岩石上很久,仿佛看见德文特河的夕阳下凯西对我说着世事无常,笑看这岁月无恙。经过风雨无奈,仍能与时光握手言和,她必是深爱这片土地的。
我突然起身站在德文特河边大声地用中文冲着她的笑容喊着:
“凯---西---,你在天堂---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