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孤独不止来自于对封建文化的憎恶和对动荡时代的彷徨,还在于对人生本质无出路的悲观以及对人性中愚昧、麻木、残忍的部分透彻的理解后的痛苦,这种痛苦带给他的绝望是实质性无法消解的。然而鲁迅的伟大也体现在此,他是位愿独自清醒着承接世界和命运所施加的一切的孤独行者,一方面面对家庭他知道一个女人被休之后难以存活的命运,始终不曾像郭沫若一般大胆果断地放弃封建社会给与他的不幸的婚姻,不是他反封建的剑不锋利,不是他反命运的胆魄不彻底,而是他愿意承接另一个人的不幸,愿意承受与消化掉这份不幸与痛苦。
在这里还有一个更为潜藏的事实即是鲁迅清楚地明白他的这种选择会加深他本身就存在的矛盾心理带来的痛苦—一既不愿意抛弃时代的不幸儿,又不甘心在这自由时代拉开序幕的当儿仍堕入旧社会的布满烂泥的污沼里,他想要追求热烈的爱情,追求生命的自由。责任与悲悯,和追求与不妥协之间的对立是社会变迁酝酿在这个清醒的战士心里的一杯苦酒。而另一方面面对社会,他认识到了“铁屋子的密不透风和屋子里睡着宁愿闷死的民众”的双重的残酷的现实(敌人的根深蒂固与群众的麻木不仁),但他愿意在自己内心深处消化掉这种清醒带来的痛苦,而不愿意伤害“做着好梦的青年”,“我不建议年轻人看我的《野草》,《野草》只属于我。”《野草》只属于鲁迅,伟人之所以崇高就体现在他愿意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勇无限承担对社会对人民的责任而同时在情感上对他们予以悲悯的态度,,鲁迅的文字今天读来可能早已云淡风轻,毕竟中国早已不再是封建的中国,但若将这一切放在他所处于的时代,才知道这字字重千万斤,字字流着时代的血。
《影的告别》是一个清醒者在一类文明即将覆灭之际的孤独而痛苦的独白,“我”作为一个旧时代的人无论如何不能洗灭从前的印记,注定是一个“吃人”的人的一份子,属于“我”的归属地注定要如黑夜一样的消失了,黎明,即使我等得到黎明,但那不完全是“我”的黎明,因为“我”是旧时代的一个“影儿”,“我”和从前的文明是共生的,“我”的命运只能是随旧的黑暗消失,或者被新的光明消灭,我是裹挟在时代底里的无奈的渺小孤独的影儿,一个无法选择自己的时代的人物。同时“我”也是一个彷徨于无地的迷茫的人,因为并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未来毫无肯定,四处无路。这种迷茫不只是个人的,更是与国家、时代、整个文明相融合起来的迷茫,从而由个人的情感升华为整个国家、时代、人类的普遍现象。《影的告别》是怀有某种感伤的,这种感伤属于旧时代的全体,即使如今看来他们是愚昧的、可笑的、不值被同情的、应该被消灭的,但于他们自己来说,那时他们的整个人生,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他们的命运已经和过去的时代水乳交融共同进退,他们的生命因时代的存在而具有意义,因此时代的覆灭给他们带来的影响是永恒的、毁灭性的,这是时代的葬礼,他们自己都是这场葬礼的陪葬品。只要是毁灭,必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的,只是非正义的一方一向被忽略罢了,相同地,被忽略的,除了他们的实体,也有属于他们的感伤。“我愿意这样,朋友——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一个清醒者,固然痛苦也是醒来了,固然彷徨与无地,也愿意再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一段路,无知者无畏的勇气固然值得敬佩,而像鲁迅这样知之者前行的勇气千古来就就出现屈原,鲁迅二人而已。永沉没在黑暗里的绝望,独行在清醒的黑暗的世界里,不再做那个振臂一呼的战士,做那个哄骗你们去做无谓牺牲的给你们虚妄希望的笔者,这是属于“我”的孤独、黑暗却真实的世界。《求乞者》里鲁迅创造了“高墙”,“灰土”,“孩子”几个意象分别代表日渐衰退的封建制度和封建文化像一堵破落而仍禁锢着人的高墙,高墙已是“剥落”的高墙,墙若是一堵辉煌坚固的墙,尚且给人安全感和保护,而这墙已然辉煌不再,只留下破败的残迹给人禁锢和颓唐。四处萧瑟沉闷,灰土四起。如同将死又存活的昔日城堡,“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然而人们还不知道要推翻这高墙,仍沿墙乞讨,况且还不知道自己的悲哀,还不觉醒自己的抗争,深入骨髓的奴性,这小孩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是两千年的封建思想压迫不断沉淀下来的奴化的血液,可悲又可恨的血液。小孩求乞的是自身微薄的生存,“我”所求乞的就也只能是虚空。鲁迅的写作状态是冷静清醒平和的,而在这下却又隐藏着焦灼愤怒绝望,文字里藏着看不见的刀光血影,藏着鲁迅自己矛盾的斗争,他往往自己把这场残酷血腥斗争自我消化掉,给读者一个平和盛景,由于悲悯之心也为了鼓励新生的前进的力量。
《复仇》与《药》《复仇》就是使鲁迅的这种隐藏的情感得以展现一二的文章之一,文中用了“鲜红的热血”“复仇”“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血管里奔流”“杀戮”等诸如此类浓烈的词展现作者内心的激烈、痛苦、愤怒和挣扎,这对于作者来说,既是一种抗争,又是一种宣泄。文章开头描写血液在血管里奔流来表现一种生的渴望、热烈、激情、欢喜,牺牲,对抗,接着“利刃穿透皮肤,热血灌溉杀戮者,给敌人冰冷的呼吸”,用生的热烈和死的冰冷的强烈对比形成一种强烈的蔑视的情感,一种坚决的不屈的姿态,作者在这里可能想到了笔下“夏瑜”的革命形象,想到挚友瞿秋白,想到身边为革命牺牲的人。
所以一开篇便是一句“我的心分外地寂寞。”短短八字,字字重千斤。青春激情逝去的寂静,幻想被打破的大梦早醒,梦醒了无路可走,以及各种风云涌动过后的荡然的寂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是老了......”,鲁迅以自己的生命历程和生命体验去解读革命的哲学,形成了一种个人体验与家国衰败动荡两条线相发展相交融的哲学体悟,“我”的青春已逝,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都成了大火燃烧过后的余烬,寂静的灰色的灰尘,奋斗不过是年轻时涌动在身体里躁动的激素,人被推动着做着热血的事,然而凡事皆有定数,激情终有用尽的时候,荷尔蒙散去,奋斗这回事显得失去了从前看起来迷人的色彩,“忽而这些都虚空了”,生命的幻像随年轻这层面纱的揭去而显露出原本的,平淡的冷静的模样,忽的空虚了。这是鲁迅关于老去的切实的生命体验,在《呐喊·彷徨》自序中鲁迅就已经写过“我在年青时候也曾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这篇自序写于
。而张爱玲之所以为张爱玲,为传奇,在于她的写作初衷是为自己,为成名,从自身道尽人性寒凉和苍凉人生真相,如果鲁迅吸引读者是因为他让人有对于自我劣根性上的反省和直视的同时也给人精神上的激励,那么张爱玲吸引则是因为她让人有对于外部环境导致的自身命运的洞悉并同时给人情感上的共鸣。他们的作品同样深刻,一个指向人性和民族,另一个指向人性和家庭。因此说道艺术性,爱玲不得不说是更胜一筹的,因为她写得自私,因自私而保留了真实,因真实而升华为艺术。而鲁迅写作为了读者,因慈悲而不得不有所隐藏,因隐藏而使艺术性有了折损。这份折损却是他清醒明白其折损的情况下的自我选择,他不成全自我的艺术,更愿做那个最初有仁心渡世人的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