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桀的父母教给她仅有的几个道理中，有一条让她印象最为深刻——结交对自己有用的人。

        当年，父母按照习俗为她举办12周岁生日宴时，请来了当地的政要、生意上的伙伴、以及黑道上的朋友。微笑着招呼络绎不绝的客人，父母见缝插针地告诉她这个道理。

        然而当天，她自己那一桌的同龄人，只来了两个同学，算上表兄妹和堂兄妹，还凑不满一桌。她觉得尴尬而丢脸，甚至可怜起了自己，但是须臾间，她又坚守着父母教给自己的人生信条，把人世间的感情，视为荒诞无稽的无用之物——她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要继承家业，她只需学着如何成为一名合格而优秀的继承人，结交对自己有利的人，做对事业有利的事。

        所以此刻，在一阵惊慌失措后，她迅速地镇定下来。当唐梦甜向她伸出友谊之手时，她欣然接受了，态度上却不置可否。

       她不失分寸地回应着她，不卑不亢——对于初中校园、甚至是小学和高中校园来说，校园恶霸、小混混、黑社会等势力，意味着不羁和强大，让人心生畏惧的同时又让这群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不由得向往。不乏看到一些在学业上既无建树、在家境上无可炫耀、自身又羸弱且不甘平凡的人，谄媚巴结这些校园恶势力；但比起那些真材实料的高冷孤僻逼和爱好勇斗狠的人来说，他们最多只能被称作为“逞能”。

        她应付、周旋这些人，很高兴与其结交，但也不会过分热情，班长、优等生和富家女等多重尊荣，使她绝不会轻易低下自己骄傲的头颅；同时也是这些身份和长期以来被灌输的思想，让她又深深鄙视着这些所谓的败类和社会的毒瘤。

       唐梦甜并不是只为安桀来的。在与安桀互动的同时，她还不忘招呼应付校园里那些熟人和好友。安桀有些怯生，怕唐梦甜把她丢在这群她并不认识的不好惹的家伙中，好在唐梦甜也算是半个社会人，考虑到这一点，就着林雪茹等人帮忙照料，而后由那群外校的人围着，从远处看就像一堵厚厚的墙。

       礼貌而疏离的谈话间，安桀发现秦玥和王亚楠等人和她一样，并不知道这段时间唐梦甜经历了什么，而唐梦甜在不远处被本校的学生围着调笑。

         不知是听到了哪个细节，让她推测出唐梦甜已经去坐台了，还是“水台”——当地话里，“水台”就是指卖身的娼妓。

       她心下一惊，不知为何有些心疼唐梦甜，觉得她很可怜。她不知缘由，可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已经让她推测出了有关于唐梦甜的无数可怜身世。

      然而仅止于想象，那一晚就像绚烂的烟火。在这如冒险般刺激的短暂经历后，她就又开始了几天自己原本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她明显感受到了来自林雪茹等人的善意，她们也愿意与她交流，有时还会晚上放学结伴回家。

        她内心激起了一阵小小的雀跃，还有丝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和感动。

       可即使如此，这些感情也不能撼动她内心的正义与公理。她并不会因此而对她们法外开恩，纵容包庇。

       自习课上她们所犯的纪律问题，或是作业考试问题，罚写问题，她一律不含糊，该怎样还是怎样。

       林雪茹等人有时候烦了骂上几句，但也没往心里去，可是章柯却看不过眼，有几次明显在自习课上挑衅她。

        比如未向安桀知会就出教室上洗手间，或是恍若无人般在安静的自习课上说话和听音乐，有时在安桀处罚林雪茹她们时会用全部的力气瞪她几眼。

        每到安桀切换到班长这个身份时，在她眼中，无论是章柯，还是林雪茹等人，或是杨杰、苏晨，都是稻草人一般。她不会对任何人格外不好，也不会对任何人格外好些。因为在她童年时期，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家庭中，她都曾因老师家长对某些人的偏爱而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无论好坏。所以她告诉自己，绝不要或偏或倚。

       对待章柯，安桀用自己的权威对其形成威慑，另外，大声的斥责和处罚，使章柯到底有些怕她。不过也有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此时安桀会把章柯交给班主任处理——没人不敬畏刘老师，她的认真严厉和她的幽默风趣并行不悖，她的人格魅力征服了班上的每一个同学。

       其实安桀是个相当有威慑力的人物，章柯有些难以管教，但是对付杨杰却绰绰有余。

        可是这几日杨杰的动作越发明显了，似乎毫无顾忌起来。于是安桀对杨杰更加疾声厉色，处罚更加不可理喻，甚至在课堂上盯着她——一边兼顾着上课听讲，一边忙着记录课堂上扰乱纪律的人，尤其是杨杰这个软柿子。

        但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爆发了与上次雷同的对峙后，当晚她就遭到了杨杰的围堵。

       ——杨杰带着一帮不知从哪里来的小喽啰，不怀好意地围着安桀。

     校内停车场内寥寥无几地横着几辆自行车，微弱的灯光打在这群人身上，显得他们的表情和身影十分晦暗。

        杨杰不甘地啐了一口痰，像子弹一样砸在地上。他仇恨的眼光几近悲痛的神情像火焰一般灼烧着安桀——安桀只是充满戒备地看着他。

        “很好玩是吧！”

       “这样伤害我你很开心吧！”

       “老子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人！”

        那一声声质问让安桀心惊。 安桀没想到他会说出口。

       杨杰喜欢安桀。

       安桀是知道的。

       但是安桀不喜欢他。

       安桀知道自己挺贱的。在杨杰对自己并不友善的时候，她会靠近杨杰，取悦杨杰。那都是些心照不宣的小举动和眼波流转的旖旎，只要用心感受，那些情愫就像细流一样缓缓趟进心房，处在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不会不为之一动。

       后来杨杰动心了，他开始露骨地对安桀表现出情意，有时候是暧昧的微笑，有时候是猝不及防的贴近——安桀觉得恶心。

        杨杰既无家世背景，又无成绩相貌，空有身高，那短得都遮不到他脚踝的朴素的牛仔裤，直让安桀觉得可笑。

       在他们这个年纪，穿着也是个人名片。杨杰想当小混混，却没有小混混的装扮，只是朴素的学生装束。

        没有那个资本就不要装这个逼。安桀这么想。

        所以安桀一次次地推开他。她并没有刻意运用手中的权利对付这个可怜的少年，只是那种不需言明的冷淡、眉眼间的厌弃、一次甚于一次的疾声厉色，已经足够刺伤这个14岁的少年敏感脆弱的内心。

        安桀就是想让杨杰讨厌她，让杨杰不要喜欢她——她觉得丢脸。

        最后，杨杰终于恨上了她。

        杨杰一上来就撺住安桀的下巴，连扇了安桀好几巴掌。安桀觉得屈辱，只是狠狠瞪着他。

    “别用这种眼神瞪我！你以为我现在会怕？”杨杰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是其他人？”

       杨杰往安桀身上吐唾沫，其他一干人也纷纷效仿。

     “哟嗬，杨杰，出息了？”安桀冷笑着，她自始至终都瞧不起杨杰。

        杨杰恼羞成怒，又狠踹了安桀几脚，口中嚷道：“你以为我真不会打你吗？！”说着就发泄般地殴打着安桀。

       安桀敌不过他，开始的反抗终于渐渐化为乌有，其他人也加入其中。

       人不多，都是群小喽啰，却是安桀心中最为屈辱的一夜。

        没种的果然没种，打了几下就完事了。安桀想。她拖着略微有些伤痕的身子，回到只有一个人的房子，打电话告知她母亲。

        第二天早上她就得到了杨杰转校的消息，他要去四川。

      安桀心下一沉。

      一上午班上都在窃窃私语。章柯用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安桀。

       上午三四节课的时候，安桀的父母突然空降安桀的学校。

     看着他们气势汹汹的走来，安桀觉得高兴。她的父母在任何家长中都是极为醒目的存在。

        经任课老师的允许，安桀被喊出了教室，先是被父母带到一个小会议室私下教育。

      出乎安桀意料的是，父母一上来就指责她。

     “你怎么回事？怎么不知道和同学处好关系？”安桀面对母亲的责问，诧异地抬头望着她，直觉得难以置信。

      “你管理都不会管理，我怎么教你的？”      

     “在任何时候都要和领导同事处好关系，关系是第一位的，这样别人才会听你的，你怎么还让人打你了？你怎么就不懂得刚柔并济？”安桀母亲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别人都懂得好好学习，不把精力耗在这种事上，你天天把自己大部分时间精力都花在这上面，还吃力不讨好。”安桀的父亲鲜少说话，却也用看失败者的眼光看着她。

     “你怎么就不知道不管这种闲事？对当班长这事儿不要那么认真，专心学习？”安桀母亲补充道。

        安桀感到不可思议，又觉得有些好笑。是他们俩从小又是送礼又是请吃饭地让她当班长、当学校干部的，是他们俩从小要把她培养成一个优秀的领导和管理者的，是他们俩从小就让她学习如何管理、如何行政的，此刻他俩却让她不当回事？不要那么认真？问她为什么不专心学习？

        安桀眼中的火苗渐渐熄灭。

       这件事也惊动了班主任。在与安桀父母单独一阵交谈之后，三个人围着她，就像开批斗大会一样——不，应该说是想要把她凌迟。

       连班主任都对她说了，对当班长不要太认真。

        她的世界坍塌了。

       班主任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她说：“过刚易折，安桀。”

      安桀只是不解又焦虑地望着她，满怀担忧，她怕刘老师也对她失望。

     “学生还是要以学习为主，你把太多的时间精力花在这上面了，你和同学们是平等的，不要把自己凌驾于他们之上。”班主任仍然是耐心告诫，“我希望这件事对你有所启发。”

       安桀不懂，但她知道，她要收敛，她要磨平自己的棱角，她要和同学处好关系。

        她打小崇拜武则天，崇拜撒切尔夫人，她铁面无私，她雷厉风行，以为她正在往这个终点靠近。这下是不能了。

       在父母与班主任再次单独会谈之后，安桀中午被父母领走，被带到附近的酒店吃饭。没有一句安慰，也没有打算教训杨杰、找杨杰父母麻烦，更没有任何心疼的样子。有的只是数落。

        难为他们了，难得凑到一块儿，竟然是为了数落她。爸爸还大老远地从外地赶回来。

        没有感情的两个人，除了商业上的默契之外，终于又找到了共同话题。

     “其实以后工作了再锻炼这方面的能力也不迟。”安桀母亲说道。“我希望你以后能把重心放在学习上。”

        下午安桀回到了教室，自习课还是安桀坐在上面，一切如往常一样地运行着。

        接着章柯又开始捣乱了。

        安桀强撑着，如往常一样制止她。

        章柯爆发了。

     “你叼个啥子叼！”章柯猛地站起身来，把手中的书和笔一甩，脸红脖粗地对安桀怒吼。

     “我日你妈你被人搞了还有脸在班上这么嚣张？！”

        蛇掐七寸，安桀瞪着她，却无力反驳。

        章柯一声冷笑，从最后一排气势汹汹地向前冲，大步跨上讲台，愤恨地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觉得安桀叼的举手。

        安桀双臂撑在讲台上，双手支着额头不让它掉下来。

        她不敢看。

     “安桀，你看看底下有多少人举手！”章柯解气地说道。“你看啊！”

        此刻，她想起了前两天一个人去看的《爱丽丝梦游仙境》。

        她当时哭了。

        在那个高台上，遭到所有人的反抗和背叛时，乖戾跋扈的红皇后高傲地跟红心骑士说：“没关系，我有你。 ”睥睨着眼底的反抗者们，红皇后孤独绝望，神情悲凉，“你说得没错，可怕比可爱要好。”

       她为此爱上了波顿式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同情那个红皇后，就像同情她自己一样。

        这个讲台就像电影里的高台，可她却没有红皇后的勇气面对这一切，她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够了章柯！”林雪茹站起身来制止她。    

     “你忘了她怎么对你的！”章柯怒红了眼。

       安桀不知道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时间静止了，她只是伏在讲台上，静静地哭泣，不敢看讲台底下。

        后来的一切她都忘了，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的，忘了同学们的目光，忘了怎么回的家，忘了那屈辱的一天。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却和章柯成了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