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想必大山里的漆树已经冒尖,黄绿色的小芽儿如雀舌般在阳光下吐着信子。只可惜采摘的人儿早已散去,在回忆里空留了一个念想。
看着市场上各色野菜竞相上市,唯独不见漆芽儿的影子,心里觉得空落落的。转念一想,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就像自己初尝漆芽儿时,大脑里也对这种冷背的野菜一片空白。
要不是看门人老张隔三差五从山林里弄些漆芽儿回来煮熟凉拌吃,我们这帮毛头小伙还不知道盘中黑黢黢的东西为何物。记得那一天老张兴冲冲从山里回来,将半背篼黄绿色的嫩芽儿抖落在地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大山里可供食用的东西太多了。
当老张用他含混不清的语调说出“漆芽儿”这个名字时,我们都没仔细想,还以为这芽儿是槭树或其他发“qi”字音的树木的嫩芽。
还别说,这嫩芽儿经开水煮熟后过凉水浸泡,挤干水分撒上蒜泥用热油一激,再用醋、盐、酱油一拌,吃起来虽然嘴里弥漫着一股苦味儿,但越嚼越香后劲十足,吃完一口还想吃第二口。
当我鼓着腮帮子终于向老张弄清漆芽儿的来路时,刚嚼到一半的凉拌漆菜差点没喷出来。因为在儿时就遇到过邻家的孩子因对漆树过敏,仅一夜的工夫,她的脸肿胀的如同一个大发面馒头。即使今天,她的那张奇怪的脸还历历在目。那些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如同刻在记忆深处,永远挥之不去。幸亏自己不是密集恐惧症患者,如若这样,后果不堪设想。
更听老人传言,漆树过敏者如果听到一个“漆”字,脸立马会肿成一个紫茄子,比脸上突然来两拳都肿得要快。我惊讶地看着老张,他依然不紧不慢地吃着他的菜,直到一盘子凉拌漆芽儿见底了,他才反应过来有个问题等着他回答:莫非你也漆树过敏?
老张说这话的时候,我已漱过三遍口。我说我对漆树不过敏,只是没有吃过漆芽儿,怕吃了会过敏。老张笑着说,不要紧,他从小吃漆芽儿长大的,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说,吃了这玩意儿不会中毒身亡吧?这荒山野岭的,万一发生不测怎么办啊?老张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一个劲的笑。他笑得越欢,我的心里越发毛。
凉拌漆芽儿第一次过嘴的除了我,还有大军、小刚他们几个。因为对新事物好奇,还有大山里平时饮食单调,所以漆芽儿的出现不仅安慰了一下大家的好奇心,还成了一种解闷菜,因为它的苦正配这种野外生活的寂寞和艰苦。
吃完漆芽儿后的一两天,我们的脸没有吓到身边的人。老张没事的时候依然往山林里钻,回来满手像是被墨汁染过一样。他说,再过几天叶子长老,想吃这一口只能等到明年了。
说来也怪,嫩嫩的漆芽儿一掰两半,里面流出的汁液如同牛奶一样洁白,可是一粘到手上就像变魔术似的如墨汁染过,而且很难洗掉。再看看煮过漆芽儿的汁水,也如同浓稠的墨汁一般。可是不知为何,漆芽儿的苦味与黄连的苦不一样,它的苦里透着一股能打动味蕾的幽香。
除了凉拌漆芽儿,老张还给我们做过鸡蛋炒漆芽儿和肉片溜漆芽儿。别说,漆芽儿的苦味倒是挺能窜的,鸡蛋和肉片被粘上漆芽转移过来的苦味后,不仅耐嚼,而且别有一番风味儿。这种近乎自虐式的饮食可能只有大山里的人才懂。
轮休完再次来到大山,发现了一些异样的情况。在老张巴掌大的屋子里,平时活蹦乱跳的大军身上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躺在床上。只见脚底下一只电炉上坐着一个脸盆,脸盆里正煮着类似树根的东西。
望着脸盆里逐渐煮开的深绿色汁液,正怀疑它有什么独特的功效时,只见大军从床上一跃而起,身子挪到脸盆蒸腾的蒸汽上开始扭动身子。我正怀疑大军的异常举动是否与食用了漆芽儿有关,只听见门“嘎吱”一声打开了,老张手里握着几根树枝推门而进。
原来,因为这几天大军吃的漆芽儿有些过量,身上突发了不少小红疹子,这些疹子如同恶魔一样整日缠着大军,让他寝食难安。由于荒山野岭的没法医治,老张不得不客串起郎中,在他巴掌大的屋子里用他听来的偏方给大军诊病。
大军扭动身子并非大脑出现了问题,他是努力用身子寻找脸盆上方的蒸汽。老张给他使用的是熏蒸疗法。脸盆里煮的是臭椿的根须。老张说,这叫以毒攻毒,还是听村里老人说的,这两天大军一经熏蒸,效果还不错。
看着大军身上的小红疹子和他抓耳挠腮的样子,我顿觉身子起痒无比,立马从老张的“诊疗室”逃了出来。在院子里透了几口气,才感觉浑身舒服了一些。
回宿舍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一排窗台上晾晒着一些煮过的干菜。走近一看,完了,这不都是漆芽儿吗?难道晾晒干还要等来年吃吗?我撒腿就跑,想逃过那些红疹子的侵扰。
自从见了大军,我就变得神经兮兮,生怕自己身上也会惹来红疹子,脸肿的出门把野猪都能吓跑。那夜,我失眠了。好不容易盼到天亮,觉得手腕一阵奇痒,仔细一看,那痒处有个红斑,比密集的红疹子要鼓。室友看了直摇头,那不是红疹子,是蚊子叮的包,你不要太紧张。
接下来的日子,大军的伤势得到好转,红疹子每天都在消失。而我,神经兮兮紧张几天之后,倒相安无事。此时,林子里的漆芽儿已经长成了椭圆形的叶子。房檐下的一根绳子上已经挂满了晾干的漆树芽儿。
那年冬天,大山里的几场大雪让我们猝不及防。我在这个时候不幸得了支气管炎。整宿剧烈的咳嗽让我不得不住院治疗。当时接受中医治疗喝了很多汤药。自从尝到漆芽儿的苦之后,倒不觉得汤药有多苦了。
第二年,大山里精简人员,老张成了重点对象。那天,当他收拾完行李准备下山时,望着屋檐下的干漆芽儿对我们说,这些过了热水晾干的漆树芽儿可以放心吃,想吃的时候在开水里煮一下就可以施展你们的厨艺了。
直到屋檐下的那些干漆芽儿风化,我们都没有动过一片。我们不是怕食用中毒,更不是嫌它们太苦。是害怕吃的时候想起一个人来。大家在艰苦的日子里同甘共苦了好几年,怎么说打发就打发了,况且他还教会我们这些懵懂少年什么是苦中作乐。一个不识字的农民,有着山一样的胸怀,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至今想不明白。就像漆树芽儿,即使再苦也会让人想起,我也想不明白。
~无戒写作训练营第三期 22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