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做了个梦，赤道下了雪，银河散了光，云上藏了一座城堡，住着回忆和遗忘两个疯子。”

-1-

“你今天完成任务了吗？”

小和尚摇了摇头，好像有点迷惑，手里的法杖在晨露下被映的金光闪闪。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么多人来渡河。”

我走到船尾，看着河上灰蒙蒙的雾，雾中一朵一朵摇曳着血红色的彼岸花。

“你知道为什么吗？”小和尚问道。

问完把毡帽戴在头上，甩了甩毡帽上粘着的晨露。

“怎么说呢，我知道，但也不知道。”

小和尚没说什么，手中的法杖在金黄的阳光下幻化成长长的竹竿，小和尚的身影也虚幻了起来，逐渐成为这长长忘川中的渡人。

“有人来了。”

船慢慢的破开河上雾气，对面狂啸的风尘一下子安静了不少，一望无际的黄沙中站着一个低着头的女人，看不清样子，也没有话语。

“可是渡这忘川？”

小和尚的声音幻化的苍老沉重，似是万年不变的古树异响，满是摩擦的沧桑。

女人点点头，什么话都没说，点头之间，却露出那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

“你可记得名字和前世？”

小和尚收起竹竿，任船轻荡到岸边。

女人点点头，还是不说一句。

“那上船吧。”

-2-

“喝下去吧。”

船慢悠悠的摇到忘川中间，小和尚从怀中掏出一只木碗，舀了一碗忘川水，递给女人。

“喝了这个就都会忘记吗？”

女人第一句话，声音清澈，却有些空洞。

“你若想忘，杯盏必忘，你若不想，忘川饮尽，也未必可以。”

小和尚沧桑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垂怜，人就这点不好，拥有极度刻骨的记忆。

女人接过小和尚手里的木碗，碗中灰色的忘川水来回荡着，朦胧之间倒映着女人的轮廓。

“可是...他们怎么办。”

我们都很清楚，每一个这样来到忘川的人，都不会轻易喝掉忘川水。

“你有什么最遗憾的事，可以说出来，我们未必能帮到你，但至少不会让你在万世轮回之中系下心结。”

女人将木碗放在一旁，深出一口气，似是下大很大的决心。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生活不温不火但也过得去，儿子争气，今年考了一个很不错的大学，女儿也很乖，喜欢画画，最喜欢我给她扎两个小辫子，喜欢看动画片然后学里面小公主的样子，老公也没有很优秀，长得胖胖的，不会哄人，结婚纪念日就送了我一朵玫瑰花，我爱你三个字都说不出口。”

女人空洞的眸子里闪过一点光亮，嘴角也跳了一下，我能想象到她脑袋里是多么温暖的一幅画面。

“我生病来，他们没法看我，就每天开视频给我看，老公认认真真的给孩子们做着每一道菜，女儿很乖，学会了自己扎辫子，儿子很少和他们一起视频，但总是会偷偷自己给我发视频吐槽他爸做的饭有多难吃，我很想他们，真的很想。”

女人的眸子暗下来了，头也低低的，可惜的是，现在的她，眸子里已经流不出任何眼泪。

“他们会过得很好，你放心。”

小和尚的声音满是无情，甚至有些冰冷。

“我...我可以在这里等他们吗？”

女人的声音很小，小到我差一丝丝就未听明了。

“不行。”

小和尚拿起她身边的碗，碗中的忘川水随着一起晃来晃去，映着碗中扭曲的小和尚幻化的老人。

“我求你，我求求你，让我在这等他们，几十年，几百年都行！我只想在看他们一眼！就一眼！”

女人忽然凌厉起来，整个人像是暴跳一般扑住小和尚的腿，低声哀求着，甚至接近于嘶吼。

小和尚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竹竿片刻化成法杖幻影，在快上一丝一毫，就幻成法杖金身，那一杖下去，女人定魂飞涅灭，不坠轮回。

“我求你，求求你...”

小和尚长叹一口气，手中竹竿尽显，另一手将木碗放下。

“唉，好吧，还有一法，古今这入这死境者，皆须渡忘川，饮忘川水，过彼岸花田，登奈何桥，将回忆嵌入三生石上，才可坠入轮回，而不愿坠入轮回者，可堕入忘川，受极热极寒之苦，挺千万刀鱼刮骨之痛，虽不伤你分毫，但那酷刑更胜于肉体实感，你若真想等待他们，便要每时每刻受这酷刑，直至十年，百年，直到他们入死之境。”

小和尚轻轻扶开女人的手，静静的站着，等待女人的决定。

“你可愿？”

小和尚明白，无故坠入死境之人，多少有些执念，吓一吓便罢了。

女人站起来，拍了拍裤子，死灰的眸子又闪现了一丝光亮，向着小和尚轻轻掬了一躬，却是猛的转身跳入忘川。

随着水声渐远，女人已经沉了。

满是朦雾的忘川，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你为何不告知她若撑不过去，便烟消云散，不坠轮回？”我问道。

小和尚弯身拿起木碗，将忘川水重新倒入忘川。

“告知又如何，她心里清楚，忘不掉的，饮尽这忘川，也忘不掉。”

-3-

“喝掉这个就可以忘掉一切吗？”

男人上船的时候话很多，好像一点都不惧怕这个死境。

“是。”

“这就是传说中的孟婆汤吗？那孟婆呢？”

“不是，没有孟婆。”

“直接捞一碗河水就喝，看起来好不干净啊。”

“你肉身已死，无净浊可言。”

“那你是谁啊，阎王吗？”

“渡人。”

“那阎王呢？”

“没有阎王。”

男人孜孜不倦的问问题，小和尚也有问必答的回着，这样能够坦然接受死亡的人不多，男人看起来年轻，但好像十份豁达。

“喝了吧，喝完了以后上岸，过了彼岸花田，留下你最后的遗憾当作花田的肥料，过了奈何桥，放下心里的担子，在三生石上嵌上你最重要的回忆，你这一生，就完成了。”

小和尚不紧不慢地说着，又示意了一下男人手里满溢的忘川水。

男人突然沉默了，只是痴呆呆的望着手里的忘川水。

“你如果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人，可以说出来，等他们来到死境之时，我...”

“没有了！我没有舍不得的人。”

小和尚还没说完，就被男人高声打断。

“我没有舍不得的人，我很开心，我终于死了。”

男人抬着头，看着小和尚，他竟然真的在笑，很灿烂，很灿烂那种笑。

“我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我从小被遗弃，先天失聪，左眼失明，右眼弱视，福利院长大，拿着残疾补助过生活，小时候被小朋友欺负。没有学校愿意收留我，成年以后没有工作愿意招我，真的，我有尝试过好好的爱那个世界，但那个世界好像永远与我无关。”

男人喝了一口忘川水，脸上毫无表情，像是一个苦闷的人在饮酒。

“那个世界很美，阳光很暖，但都不是给我的，我只有漏雨的烂尾楼，人们鄙夷的语气和眼神，生病时自己扛的痛苦，饿肚子乞讨翻垃圾的落魄。但我依旧尝试爱那个世界，不管我有多累，有多痛，我好想爱它啊。”

男人碗里的忘川水见了底，男人的说话声也越来越浑浊。

“但我依旧很感激，感激我生命中最后一刻还奋力抢救我的医护人员，我很开心，终于在生命最后一刻，被那个世界好好的疼爱了一下。”

男人仰头喝掉了最后一点忘川水，留了一张笑脸。

踏板，下船，忘川激起一片涟漪。

男人走向无尽彼岸花海，那一片片鲜红的彼岸花，泛起金色的花粉，吸附着这个可怜男人的心中丰满的遗憾。

登上奈何桥，远远看去，男人的瞳孔散去了颜色，便同行尸，犹如走肉。

下了奈何桥，男人机械的从胸口处掏出一团粉红的雾气，慢慢的放在三生石上。

转身，跌落了无穷渊涯。

这一道，便是轮回。

-4-

小和尚幻化回去。

摘掉毡帽，从背后掏出破旧的羊皮卷子和笔。

“总算是完成任务了？”

我笑着问道。

小和尚点点头，却是不作声。

展开羊皮卷，提笔写道：乙亥年末，庚子年初，人间大疫，染者万数。尽然凡人也，老少皆有，弱者众多，多是悲怆之极，少有欢喜。

人之众生相，尽是回忆与遗憾难弃之，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