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拐

“你难得回次家,多喝点鸡汤补补身体。”母亲边念叨边往善禾碗里盛汤。

“妈,有另外盛出汤么?我待会给拐叔送去。”善禾咕咚喝完汤,抹嘴说到。

母亲顿了顿,不再吱声。

“咋了,汤不够?不是每次都会事先盛好么,怎么……”

“唉,老拐他……死啦,好些日子了,卧轨的。作孽呦,你说这挺好的人,干啥命就这么苦呢?”

听村里的老人说,老拐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虽然只是念过祖上的几本老医书,倒也每次都把人给医好了,没出过什么岔子,左邻右舍的,有些小名气。

老拐年轻的时候也不拐,走路都带着风,跟村子里的其他年轻人一样,爱沿着铁轨溜达,憧憬着轨道尽头的风景。

其实村子已经很旧了,跟外面的世界也基本脱节。铁轨是很多年前修的,轨道上的枕木都老成了碎木屑,没人指望这里能通车,可有一天却真的,一辆只有六七节车厢的拉煤小火车,穿越大山,带来了满村人的喜悦,也带走了老拐右脚的四根脚趾头。

火车来了,村里的人都高兴的往前攘,那时的拐叔已经四十多了,却依旧乐呵地在轨道边跑,脚下踏空,摔了一跤,火车呼啸着从他脚上碾压过。

老拐用自己的医术给自己医脚,失败了,走起路来总往前拐,从那以后,村人都叫他老拐,你呼我唤的,连原来的名字也没人记得了。也是从那之后,老拐改了他二十多年的行当,不再做赤脚医生,硬是向村里申请成了铁道管理员,一个月领着四十八块钱的工资和十二块钱的补助。

善禾的母亲以前害过破伤风,割草的时候被镰刀划了个口子,沾了水,几天就发炎腐烂,敷了土制的草药,伤势却愈加蔓延。

那时老拐还是赤脚医生,被请来给善禾的母亲看病。

“这伤可弄得不轻呦,”老拐背着自己用木板做的医药箱,仔细看了看善禾母亲的手,说:“我回去估摸着做些药,明儿给送来。”

第二天,老拐捧着一瓦罐散发着异味的稀泥上了门,用泥严严实实的在善禾母亲手上涂了个遍。

一个星期不到,伤口便愈合,长出了新皮肉。

后来母亲常对善禾说,那罐泥里掺了老拐家的祖传秘方,向来不使与外人的。母亲从此对老拐感恩戴德,逢人便夸老拐是个善人,后来老拐遭了难,这感激的方式更是发扬光大,凡是家里炖了鸡或肉,母亲都要差善禾去给老拐送上一碗。

村子里原先是有过几任铁道管理员的,但都因为嫌弃工资太低,转而务农去了。

老拐接任时,距上一个铁道管理员离任,已有五六年了。

老拐爹妈死的早,也没有娶老婆,一个人无牵无挂的,当了铁道管理员后,从原来的土胚房搬去了轨道不足三平米的专为管理员设置的砖头房。

老拐成了跛子后,性情变了许多,村里人也不爱待见他了,独独对善禾,老拐格外的喜欢,倒不是因为善禾每次给老拐送汤时都会从自家园子里摘些水果偷偷带给他,依老拐自己的话说,就是与这丫头投缘。

“你这丫头,打小就忒有灵气,我要是有这么个姑娘就好了。”老拐一边咂巴着嘴喝汤,一边说道。

“村里的女人都说我笨着呢,没看出我有啥子灵气。”善禾熟练地打开老拐的木药箱,捯饬着老拐为她专门从轨道边捡回的铁砾子,挑了四颗中意的放进口袋,等着带回去跟邻居家的姑娘打石子玩用。

“哼,那些女人家哪里知道看人,我瞧了二十多年病,看了四十多年的人,谁家的娃有些啥用,我一眼就知道。”说到这 ,老拐有些微微得意了,把汤喝得更响了些。

“那你为啥不继续当医生瞧人了?”

“唉,”像是有些许伤感,老拐用油亮的嘴呶了呶自己的跛脚,说:“自己的脚都医不好,也没脸去医别人。”顿了顿,又说:“估计别人也不高兴让我医了。”

“怎么会。”善禾的声音弱了下来。

“这些人,哼,我也不爱给他们医了。当个铁道管理员,也挺好。”

“可这样一个人,不会太清冷孤单吗?”

“孤单?这房子三平米,哪装得下什么孤单?我每天日出起床,日落上床,该用来孤单的晚上都用来睡觉了。”他咂着嘴,吸光了最后一口汤,“但哪里又睡得着呢。”

善禾起身收了碗,转身回了家。

“我要是有这么个姑娘就好了。”

2008年的夏天,村子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善禾考上了大学,成为村子里几十年来出的唯一一个大学生,那些原来讥讽善禾父母赚钱去供一个女儿上学的人,都改了口,红了眼。

二是打了四十多年光棍的老拐,突然领出来一个男孩。

邻里之间突然热闹起来,风言风语,难得的谈资被反复咀嚼。

善禾去省城读大学前,又去给老拐送了次汤。彼时他正筹划着在那砖头房后面的荒地上,开个小菜园。

“怎么突然种起地来了?”

老拐正费力地堆着土,身边绕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模样,头大的有些突兀,身子却瘦得像干柴,歪着脑袋嘻嘻地笑,嘴角涎着口水,两颗挤在一起的眼珠子间或一轮地转着。

“喏,这不多了一张嘴嘛,那点钱,都不够喂他一个呢。”老拐的语气里难得的溢满了笑意。他腾出一只手来给男孩揩掉口水,但没过一会儿又流了出来。

“这孩子是……”

“打铁轨那边自个儿跑来的,赶也赶不走,也就留下来吧。”

“那他叫啥?”

“瞧他话都不会说,谁知道他原名呢。我给他另取了名,叫根生。唉,可惜是个没根的呦。”

善禾不明白,老拐这话到底是说谁,只是那孩子,偶尔笑嘻嘻地“嗯吱”两声。

“啥时候去省城啊?”

“过几天就是了。”

“我就说,禾丫头是个灵姑娘,这不,就是只凤凰吧,哈哈。”老拐笑着,旁边的根生也随着他笑,但笑起来一抽一抽的,口水流得更多了。

“可村里的女人说,我依旧是只班鸠呢。”

“哼,她们这些人……”老拐朝地里狠狠啐了一口,费力地推着土。

母亲打电话给善禾说,村里来了一群外地人,买了村后的山,开始掘起了山里的煤矿,整修了铁路,来往的火车多了起来,村里很是热闹。老拐也忙活起来,带着个锤子,拖着根生,每天沿着铁轨检查好几遍。

接近年关时,善禾回了家,村子确乎变了大样,老拐也更是换了另一副模样。

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唯独老拐没任何动静。

“根生呢?怎么不见你们忙过年?”

“跑啦。半夜爬上拉煤的火车上,拉跑啦。”老拐坐在铁轨边,无力地拨拉着铁砾子,眼珠子木纳地一转,像极了根生。

“就没去找过吗?”善禾急急地问。

“从铁轨那边来,也就沿着铁轨走,还找啥?他爱走就走吧,反正也是没根的东西。”老拐愤愤地说,声音有些嘶哑。

那个年,是老拐一个人过的,善禾去看他,他也不给开门。

善禾走的时候,瞥见老拐房屋后的小菜园又荒了,村长家的狗正在刨坑。

隔壁村的村长领着一大伙人挤进老拐的小房子时,善禾正收拾着东西准备返校。

“周家嫂子,快去看看吧,老拐那害人精给咱们村惹大事儿啦!”前家的女人对着窗口嚷了几句,便没了影,赶去看热闹了。

等善禾同母亲赶到时,老拐那小房子已被围成了团。

“来来来,现在大家都在,你这瘸子,还不快说,把偷我们村的光缆,都给藏哪了?”隔壁村的村长是个矮胖的秃子,说起话来却很有气势,再拍上两下桌子,更是把老拐吓得发抖。

“我真没偷啊,咋会是我偷的呢?我要这光缆做啥子呦?”老拐被人擒在地上,动弹不得。

“还不承认,我们村可有人亲眼看见,前些日子一个跛子溜进我们村,当时没人注意,谁知道你竟然是来偷光缆的!这邻近的村子,除了你个穷鬼是跛子,还有谁?”

善禾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奋力挤进人群喊到:“我们村长走路不是也有点跛吗?怎么他就不是?”

“禾丫头!”老拐混沌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更大声嚷道:“我没偷,就是没偷!”

“呦,这不是周家那大学生嘛?怎么这个样子说话。”

“可不是嘛,亏得还读大学,连个明是非的能力都没有,怎么会是村长……”

“这丫头,真是读了两句书,就爱出头。”

“………”

围观的人群里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善禾却不管,定定地看着人群中面红耳赤的村长。

“天咯,你这姑娘,咋乱说话,我一个村长,怎么会去偷人家的光缆?那光缆又能卖得了几个钱?”村长挤到老拐身前,用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狠狠骂道:“你这瘸子,往我平日里月月数给你工资,怎么要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你个贱骨头,跌尽了我们全村的脸面。”

善禾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母亲硬生生给拖了回去。

后来发生的事,善禾只从村里的女人嚼舌根时听到了一点零碎:老拐不承认是他偷了光缆,被两个村的人打得差点断气,村长用公费赔了钱和了事,也把老拐赶出了砖头房,找了新的铁道管理员,工资是以前的好几倍。

母亲说,老拐回到土胚房后没几天,便卧轨了。他趴在拉煤的火车每天必经的路段,天已经有些全黑了,没人注意到他……

老拐死后没多久,村长便得了疯病,整日在铁轨边,咕哝地叫唤着什么……

砖头房也被翻了新,原先那几寸小菜园被铺上了水泥,永远尘封。

善禾再也不曾去看过。

老拐断了根,村里再没人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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