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位不同寻常的来客。
狐之助优雅地曲着四肢坐在琥珀对面的软垫上,蓬松的尾巴像个刷子似的左右摇晃着。
“审神者大人你好,在下是时空局员工FZ1021,前来告知您一个消息。”
“请问是什么消息?”
狐之助瞟一眼旁边淡定喝茶的三日月,不说话。
“请尽管说,不必顾及。”琥珀说。
“请原谅,因为此事关系重大。”狐之助低头一鞠躬,“我要告诉您的是,此前与您有过一面之缘的审神者,在出阵时阵亡了。”
琥珀一惊,开始回忆她打过照面的审神者都有谁。三日月安抚似的轻轻按住她放在双膝上的手。
狐之助接着说道:“他是花咲组首席精英,涉。”
这番连三日月都吃了一惊,他敛袖掩口,垂下了眼眉。
“怎么会是他?”琥珀难以置信,虽然涉之前的所作所为另她厌恶之至,但在她看来以荒井涉的实力是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惨剧的。
“时空局对此深表惋惜,他的名字将永驻丰碑。”狐之助说。
三日月叹息:“有形之物终有消散的一天,只不过他恰好在那时那刻罢了。”
“他的死因查清了吗?”最初的冲击过后,琥珀还是觉得这件事过于蹊跷。
“涉君在江户城内被突然聚集的溯行军包围,他都是战至力竭而死。”
琥珀瞥过脸去,沉默不语。为一项高尚的事业献出性命,不管在哪个时代,都可以称之为英雄。
三日月忽然想起了那日在涉君府上照料他的近侍一期一振,那柄粟田口吉光的杰作说除非他失去理智,否则都会恪尽本分守护主君到最后一刻,他应当是践行了自己的誓言吧。三日月感到心中有些郁郁。
“此番前来在下还要向审神者大人发布一项时空局的特殊任务。”狐之助说。
琥珀看向面前这个栩栩如生的人工智能:“我只是一个普通审神者。”
“请您不必多虑,目前情况特殊,凡供职满两年的审神者都会接到调遣令。”
白瓷的花瓶里紫的花,绿的叶,分明都是鲜艳的生命色彩,却幽静得如玻璃匣子里陈列的古代仕女图。
直到狐之助离开,琥珀都直挺着脊背端坐着,看似岿然不动,而握着她双手的三日月却感受到了些微颤抖。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我们在。”三日月说。
琥珀苦笑着摇头:“我不畏难,但我怕死。”
人类的生命就像花朵,短暂而娇弱,一生只有一次绽放。她不自觉地捏紧了任务单的一角,直到那张纸被她蹂躏到褶皱才松开。“抱歉,三日月,我可能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三日月了然地起身退了出去。
“另外,请帮我通知药研和今剑,半小时后军议室见。”
狐之助给的任务是清理涉的本丸,时限为24小时。之所以这么紧急,是因为根据调查发现涉的付丧神有不同程度的暗堕倾向,为了避免拖延时间造成意外,时空局希望能尽快将这批刀剑收缴净化。
院墙内寂静一片,步履与草叶间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都清晰可辨。
按照阵前部署,琥珀一行没有迟疑,径直向地图上所标示的仓库走去。和从狐之助那里所得的情报一致,涉的本丸里没有显形的付丧神,原先的仆人也在短短几天之内迅速搬离,一丝生活过的痕迹也没留下。此时此刻,他们貌似是这座恢宏宅院里的唯一活物了。
“应该就是这里了。”琥珀在一栋建筑前停下了脚步,取出狐之助给的万能钥匙。
插入锁孔,旋转。
咔嗒一声,门锁被打开了。
琥珀退后,药研藤四郎上前,试探性地推开一条门缝。封闭许久的仓库内泄出了丝丝阴冷的空气,带着些许久不流通的霉味,让人不禁在晨间正盛的日光下打了个寒战。
药研凝神屏息倾听了片刻,确认里面没有异动后,才把厚重的木门全部推开。
仓库内的情形完全展露在他们面前,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不过几排刀架,为数不多的刀剑无言地陈列在架上,一旁还整齐地码放着一些护理用具,看上去都不像是凡品。
“这就是。。。精英审神者的刀剑宝库吗?”眼前所见之景与药研的预想相去甚远,让他忍不住怀疑。
琥珀想起了涉在几次会议发表的演讲以及他曾经刊载过的文章:“这位审神者,他的理论就是付丧神的工具化,通过不断地训练,测试和筛选,摒弃不够优秀的刀,只保留最强大的付丧神。”
“工具。。。优胜劣汰吗?”药研把玩手入棒的动作停了下来。
“这只是他个人的一种理论,不可否认这也是他成为精英的原因之一。”琥珀说。
“被赋予了人类的模样,却被当作工具对待,原来是这样的精英吗?”药研声线骤冷。
“个人观点不同罢了。”琥珀擦拭着架上沉睡在本体中被精心养护的刀剑们,也不再言语了,屋内只余下一片残忍的静默。
“主公,你要的东西我们找到了!”
今剑跑进屋里,撒娇似的直扑到审神者怀里。
随后而来的三日月把手中的笔记本交给她:“这些应该就是主殿要找的刀剑名单了。”
“谢谢。”琥珀双手接过,解开封扣翻看起来。虽然记载了统共只有27振,连她本丸刀剑数量的一半都不到,但这本笔记本上依然密密麻麻填满了它主人的字迹,里头详尽地描述了每把刀剑的特点和各项数据,包括在不同战况下的实用性测评以及历次战役演习表现等等,认真程度远超她高中时所做的学科笔记。
“咦?这里的刀这么少吗?没有我哎。”小天狗一一看过刀架上的刀,“没有今剑,没有药研,也没有三日月殿,真是奇怪。”
“需要帮主殿核对吗?”三日月说。
虽然涉的笔记字迹清晰,但室内光线并不明朗,没戴眼镜的琥珀看得有些吃力。“不用了,我会很快核对完。”
灵力的光环一圈一圈漾起,将被聚集的刀剑层层包裹。琥珀阖着眼,双手不断变幻结印。
根据之前的情报,涉平时会让付丧神沉睡在本体之中,作战或训练时才会令其显形,因此遭到抵抗的可能性并不大。时空局也是考虑到琥珀本丸的战力相对于同期审神者而言并算不强,才给了她这个相对安全的任务。至于其他审神者,则要负责去清理江户城内因为未知原因而突然暴乱的溯行军。
检测的结果和琥珀预测的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妥的迹象。显形时间越短,付丧神的性情也会越趋近于最原始的兵器,纯粹地专注于砍杀,没有多余的情感,暗堕的几率自然很低。很符合涉的观念。
取出特制的收容袋,把这二十余振或长或短或精致或粗犷的刀剑一一收进袋中,再将袋口封好,附上封印。“完成了。”琥珀向着门外一挥手,“我们走。”
“任务成功!现在回去还能赶上午饭,今天是光忠先生特制的牛肉饭哦!”今剑自顾自地跑在前头,木屐在地板上哒哒哒地敲出一串愉悦的音符。
其余三人跟在后面,拐过一个转角,突然见到今剑停在了锻刀房的门口,神情严肃。
琥珀用眼神询问他。
今剑拔出本体:“里面有人。”然后破门而入。
药研紧随他进去,三日月与琥珀守在门外。
“五虎退?”
闻声守在门外的琥珀和三日月也进到屋内,只见一个瘦瘦小小的白发付丧神,他眼角依稀带着水光,金黄的眼瞳里满是恐惧,握刀的小手也是战栗不止。
“五虎退?你也是这个本丸的刀吗?”琥珀想起涉的笔记上对五虎退的评价,毫不留情地把他划入下等战力之列,她不禁怀疑为什么会在涉君本丸的锻刀房出现这位付丧神。
“我,我。。。”五虎退似乎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药研上前轻拍他的背,柔声道:“没事的。”
仿佛脱离了母虎的小虎崽一般,少年付丧神惶惑不安地看了药研一眼,在确认后者和自己身着同样的制服后才略略信任了些:“我也不知道。。。一期哥还没有回来。。。一个人都没有。。。我好孤单。。。好可怕。。。你们是谁。。。”说着强忍多时的眼泪又淌了下来。
琥珀觉得胸口一滞,喉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梗住了。她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期一振,正是涉君最后一次出阵时的队长。转头去看药研,不出所料地看见他别过了脸,只是紧紧揽住了五虎退的肩头。
“一期哥说要我藏好等他回来。。。可是都这么久了。。。本丸里没有别的付丧神。。。后来就连其他人类都走了。。。”
粟田口家兄弟之间的羁绊有多深琥珀非常清楚,可是在涉的本丸只怕这一点点小小的兄弟情深都成了奢望吧。只是无论内心如何叹惋,既然发现了那她就必须完成时空局交托的任务。
“退,过来。”琥珀张开双臂,把依然在颤抖着的羸弱身躯搂进怀里,轻抚他的细软发丝。
药研踌躇片刻还是开了口:“大将,不知道有没有可能。。。”随之他的话语被惊诧打断。
“主公小心!”今剑飞扑过来,把五虎退格开。
三日月把琥珀拉进怀里护住,堪堪避过直刺她胸口的刀尖。
五虎退显然没有受过任何训练,不过闪躲了几下便被推翻在地。
“伤害主公的人,不可原谅!”今剑举刀便刺,却不想砍在了一块坚硬的物体上。
药研抬臂挡下了那一刀,随即挥刀反击,将今剑逼退了几步。
“药研!你怎么可以!”小天狗很是愤怒,却也明白自己恐怕难以突破这道防线。
“主殿可有受伤?”三日月有些焦急地关切道。
琥珀摇头,刚刚骤然发生的刺杀让她冒了一身冷汗,虽则自己毫发无损却依然心惊不已。不过当下比起这个,更要命的事发生了,她望向对峙着的今剑和药研。
药研很清楚刚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只差一点点作为护身刀的他又会眼睁睁地看到主人在自己面前受伤甚至死去。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这么做,但是身体的反应快过了理智。
“大将,五虎退。。。他是无辜的。”药研努力地辩解。
琥珀下意识地捂着胸口险些被贯穿的位置:“无辜?”
五虎退蜷缩在墙根,双眼的金色渐渐被染成血红一片,却未显出丝毫阴狠或狰狞,嗫嚅的嘴唇依稀在说着什么。
“他暗堕了。”最担忧的情况还是出现了,琥珀双手结印,金色的锁链盘绕周身,蓄势待发,“药研,让开。”
药研攥紧了刀柄,咬着牙一步不退:“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他。。。什么都没做错!他没有出过阵,没有伤过人,造成这一切的,明明是这个本丸原来的主人啊!”
“可他的主人已经死了。”琥珀说,“暗堕的付丧神有多危险?而且这不是在野外,这是在陆奥国境内,那么多居民生活的地方,留下他,会是多大的隐患你知道吗?”
“我们可以带他回去,严加看管,直到他净化干净。。。”
“这不可能。”付丧神的净化如果真是这么容易的事,也就没必要视暗堕如洪水猛兽了。
药研有些吃惊地看着审神者,淡紫的眸子中满是失望。
其实并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放任不管,等到这座本丸残余的灵力彻底散尽,五虎退也会自然消失,这样一来她就不必扮演刽子手的角色,让她的付丧神难过。但留下一个暗堕的付丧神,即便再弱小,也终归是个威胁,这样的威胁,她不能容许存在。
一只手在背后轻推了她一把,是三日月。琥珀明白他的意思,他会是她的后盾。
“暗堕对付丧神而言,和瘟疫没什么两样。”
药研噙着一丝意味不明地冷笑:“因为得了瘟疫所以就必须除掉,你们人类对待同类和异类,真是一视同仁哪。”
见状,三日月缓缓抽出了刀,姿态优雅却带着十足的威压,布满美丽刃纹的刀身闪动着凛凛寒芒。
“药研藤四郎,我已经说的够多了,你要违抗主命吗?”琥珀厉声道。
他听到,身后的五虎退啜泣着说“一期哥救救我”,他看到,面前的今剑和三日月只要琥珀一声令下就会动手。明明锻刀池内的炉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的余灰,他却觉得自己如同被那日本能寺的大火包围着。周身似火灼烧,内心却如坠冰窖。
如果换作一期在这里,他会怎么做?药研想起了自己的长兄。他多半会服从吧?吉光家的杰作,或许能做出最果决的决断。但我没有办法做到和一期哥一样。
“不敢。”药研妥协了,他收起了刀,昂着头望着审神者,“恕我看不出你和这里的原主有什么区别。”说罢,便夺门而去。
今剑想去追他,却被三日月拦了下来。
琥珀在原地怔了一刻。
五虎退似乎早已预见了这一切和他即将到来的命运,他挣扎着扶墙站起身,解下本体哐当一声扔到地上:“对,对不起,审神者大人,我其实,很喜欢您抱我。”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琥珀狠下心来,操纵锁链将他一圈一圈缠绕。
“这样一来,我可以见到一期哥了吧?”他拉起袖子抹去了泪痕,“如果可以的话,请轻一点好吗?”
“好。”
“这世上从来没有两全其美之事。”三日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