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恩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恨不得把虹说的每一个字再放慢速度回放仔细听一遍。看着旁边正专心吃着饭的小男孩,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会是他的儿子。
“之后我便躲到国外了一年,认识了我现在的老公,也生下了雪生。”
“那……那你……为什么要躲起来?”梵恩支吾道。
“因为我觉得太对不起雪了。”说话间虹已经滚下了两行粉泪,也喝光了杯中的酒,然后又给自己斟上了一杯。
“雪?!”梵恩心口被猛撞了一击。
“我是雪的大学同学,在她的上铺睡了两年。她什么都跟我说,包括你的一切。所以我才会对你这么了解,知道你写字用右手,画画用左手;知道你七岁那年被热水烫伤过肚子;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菜,喜欢听谁的歌。之后我也陪雪去找过你几次,但你从来都没注意过我。渐渐地我发现我好像也有点喜欢上你了。可我不敢说出来,因为我知道你永远都是属于雪的。
“你知道雪为什么会得抑郁症自杀吗?你可能至今还不知道呢吧?这个秘密都快在我的肚子里生根发芽了,再不说出来我感觉自己会被它的枝蔓勒死。大一那年暑假开学后过来雪就一直闷闷不乐的,可一见到你就立即假装开心了起来。我一再追问下她才告诉我她在暑假查出了患有先天性不孕症,她可能一辈子都不能替你生一个孩子。她内心痛苦得很,可又不敢告诉你,怕你渐渐不再爱她了。我劝过她多少次,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怎么可能因为这个而不爱你了。可是雪这个女孩还是太敏感了。你又一次次地跟她说着以后的憧憬,说要生几个几个孩子。每一句话在你看来都美好得无以复加,但对于雪来说都是一根根针扎在她的心上。
“她自杀的前一天晚上跟我聊了很多,我还以为她想通了的呢。她说了一些很奇怪的东西,关于什么钥匙、世界之类的,还千叮咛万嘱咐我绝不能把她的秘密告诉你。我当时也没怎么听明白,再加上我那天困得不行,听着听着也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雪就不在了。都怪我那晚没能发现她的异常,说不定我陪她多说一会儿话她就不会做出那个决定了——至少那天不会,我们还会有时间去帮助她。
“雪死后我非常的自责,内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被硬生生地削去了一大块,也不见流血,只是锥心的疼。之后我休学了一年,一个人去了很多地方,去了云南,去了西藏,去了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几次差点死在路上,一路上也听了很多关于生死的故事,这才稍稍恢复了过来,回来继续完成了学业。”
梵恩从未想过雪自杀的背后还有这么一个秘密,脑子里一片空白,喝光了杯中的红酒,说道:“这事不能怪你,我天天跟她在一起我都没能发现她的异常,原来她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可是你为什么要一个人生下雪生?”
“就像我说的,我知道无论到什么时候,你的心永远都是属于雪的。我一直觉得这个孩子应该属于你跟雪,我只是代替雪完成了她没能完成的仪式而已。所以我才给他取名雪生。但我又要一直为雪保守那个秘密,所以我只能只字不提。只要说出一个字,我们整个的世界便会像抽掉了一块的积木那样轰然倒塌。
“我已经霸占你太久了,而现在时机到了,雪已经采取了行动。你即将死去。和雪一样离开这个世界,一切准备就绪,镜面已经变成了水面,就等你一脚跨过去了。”
“这些你都知道?”
“这些我都知道。我今天把雪生带过来一方面是觉得在你离开之前你们有必要见彼此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另一方面也是想告诉你,你可以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雪生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生命的延续,你的本体即将死去,但又不会完全死去。从今往后,你将会存在两个平行世界里。死亡又意味着活着。”
“那你也知道我会怎么死去喽?!”
“具体会以何种方式死去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该如何在该死去的时候死去。”
“在该死去的时候死去?”
“嗯。你必须上路了,明天一早就得出发,刻不容缓,这样在这个周末结束的时候正好可以一脚跨进平行世界的大门里。和红颜一起。”
“你也认识红颜?!”
“红颜存在而又不存在。你可以真实地触摸到她,但在全世界的任何系统里都会查无此人。她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接口,所有的生与死都得通过她进行。她不存在于任何世界但又存在于任何一个世界。她会领你到门口,然后跟你挥挥手说再见。行李什么的都不用准备了,我相信雪已经在那个世界里帮你准备好了一切,就像我当年为了迎接雪生的诞生一样。”
“那你和雪生往后怎么办?”梵恩不无伤感地问。
“我和雪生会以你的名义坚守在这个世界,失去你可能会痛苦一段时间,但我已经足够坚强。因为雪生就是另一个你。”虹抱起了座椅上不断打着哈欠揉着眼睛的雪生,把他搂在了怀里,在他的额头落下了一个樱花般的吻。
梵恩的眼眶一股温热,睫毛上挂上了一层水雾。他摸了摸雪生柔软温暖的小手,想象着多少年后他长大成人的模样。心中竟升起了一股暖流。
“我将在这个周末死去,去往另一个平行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在等着我。而这个世界里,我将借由我生命的延续继续存活。死亡又意味着活着,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梵恩自言自语道,又将杯内虹早就帮他倒好的红酒一饮而尽。
星期一一大早虹就起床打开了电视,一个个频道换过去,终于看到了她想要的新闻。
电视里妆容精致的新闻主播用严肃的口吻报导着:“今日凌晨十二时左右,一辆行驶在云南境内某段环山公路上的大巴车遭遇了一场严重的山体滑坡事故。车内连同司机在内的28人全部被埋。云南政府立即发动了一百多名武警、公安、民兵等前往救援。目前现场已经搜救出了24具遇难者遗体,另有2名重伤人员已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截止新闻发稿时,仍有两名乘客下落不明。根据大巴公司提供的名单显示,失踪的两人为一位名叫李梵恩的年轻男子和一位名叫柳红颜的年轻女子……”
虹关掉了电视,盘腿坐在沙发上看向了巨大的落地窗外,陷入了无尽的冥想之中。
窗外阳光明媚,吹来的风落在脸上却已略带了寒意。又是崭新的一周,日子仍像石磨下的豆子一样细细地磨着,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生活。虹发了一会儿呆,便去厨房帮雪生准备早餐了。
后来失踪了的李梵恩和柳红颜始终都没能被找到,相关报导报了几天也就没有了下文。认识李梵恩的人有的说李梵恩肯定死了,那么严重的事故,人被埋得那么严实,几天没搜得到就算没被压死也被闷死、渴死、饿死了;也有人则坚持觉得他没死,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没挖出他的尸体就还有一线希望的。这个争论他们争了一段时间也就不了了之、没人再提了。李梵恩只是这个世界上平凡的一员,失踪了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张梵恩、赵梵恩活在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离开这个世界又有人进来。只是他们还活在这个世界里,还要为了每天的生活忙碌,他们还有他们的人生要去完成,还有他们的故事要去演绎。
而这就是我们活着的世界,一个真实而又荒诞的世界,一个随时都会在某一个周末悄然死去的疯狂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