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奈,我们能赢么?”我裹着兽皮的毡毯,缩在城垛下面避着寒冷的海风。城墙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夜北高原冬季漫长,即使到了四五月份,依旧冷的让人从心低打颤。
“不知道。”卡奈抽着烟斗,眺望着城墙外的远方,那里暂时还没有出现过敌人,“不过你可以问问盘鞑天神,它或许会告诉你。”
“蛮子们的神?”
卡奈笑笑没有说话,继续叼着他的烟斗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吐出地烟雾快要把他埋在了里面。我想大概他是想用烟草麻痹喝不到酒带来的痛苦,麦子酒早就被当作战时物资封存起来了。夜北大概以前是流放犯人的地方,这里冬季长达五个月,地势高耸,多是坡地,根本不适合农作物生长,最常见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松树林。宛州十城富可敌国,澜州的城荒芜的连鸟都不来拉屎。即使瞭城建在了难得的海滩低地上,又有个可以出海的港口,但却不是不冻港。每年有三到四个月的封海期,大雪封山封海,人出不去船进不来,所有的物资补给都要中断。
去年入冬储存的麦子酒早就要喝光了,蛮族南下大举入侵东陆四州原以为只是旅者的笑话,不要说天启的禁卫军,就是宛州的私军也有十几万万。没想到情况急转而下,蛮族大军势如破竹,划开了一座又一座的东陆城市,不出三个月殇阳关天启接连告破,不到六个月据说宛州也要沦陷了。
有流亡来的流浪诗人在酒馆里买醉,带着哭腔大喊“国家亡矣!”惹得其他人哄堂大笑,有不怕事的醉汉拉着胡琴模仿着流浪诗人的口气调侃起来。
卡奈看着他们笑笑跟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现在天启里坐的皇帝是哪个。”
改朝换代皇帝易主从来都不是瞭城人关心的事,这里只是名义上皇朝帝室的封地,或许连皇帝自己都不知道领地内还有这么一座边陲小城。这里是名副其实的遗弃之地。
这个边缘塞外之地,鲜有朝廷命官被派来此地,偶尔有那么两个,也被夜北高原的气候击垮了,略住两日就仓惶逃回中州去了。
冬天出不了海的日子男人们最喜欢泡在酒馆里围着火炉喝酒。外面漫天的大雪把进城的路也封了,只有酒吧的麦子酒和肉能抚平男人们无处发泄的情绪。那时候还有人在酒馆里打赌,说蛮子们会不会来占领夜北的瞭城。大家哄笑着说夜北的天气能让蛮子们的骏马拉不出屎来。接着就有人捎来了蛮族进军澜州的消息。所有的物资都被紧急封存了,即使是男人们视如性命的麦子酒。蛮子一进澜州,怕是挨过了冬天也没有新的补给。瞭城几十年没战事,军备库里的兵器早就锈上了铁花,拿到手里的长矛疏松脆软,轻轻一敲就断了。
磨的锃亮的,只有渔叉和猎刀了。瞭城的城主十几年前带着老婆孩子跑回中州后,鱼行的把头卡奈就代理城主一职了。
瞭城没什么工农业,大多靠捕鱼为生,但浩瀚海的深海产一种会发光的鱼却是中州宛州皇室富豪喜欢的玩物,这让瞭城有了数不多的几条商道。金银珠宝这些东陆通用的货币在瞭城没有一点用处,即使明知来往的马帮行商转手就会几倍甚至十几倍的暴力,但瞭城的人们依旧愿意用它们换一些生活必需品。
比如成桶的麦子酒,成捆的烟叶和一些油盐等必需品。常年出海的渔夫们都身材庞大,孔武有力,他们能一下插死水下的游鱼,但让他们对上蛮族的精兵,怕是一个回合都撑不下来。好在也有为数不少的人闲时去林子里打猎,到练的一手好弓术,飞禽走兽从不落空。
可我知道的更多。瞭城渔夫大多用的是松木弓和猪筋弦,这种劣质弓二十步可以杀死猎物,五十步就失去了准头。天启的御林军用的是精钢弩,两百步开外射速不减,依旧可以穿透衣甲。御林军没有阻挡住蛮族的铁骑,我知道我们也阻挡不了。瞭城会化成火海,人们会死于铁蹄之下。
行商的人都是失去了根的人,他们无所谓家和故土,世间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活路。但聊城人不是,当商人们往更安全的南方撤离时,瞭城的男人们在抓紧操练,女人们在抓紧缝补衣甲。
“你怎么不走呢?你连女人都没有。”后来陆续有了少量兑了水的麦子酒可以喝,可聊城人向来喜欢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这点酒按量配给,根本满足不了人们的需要。卡奈一口一口的小口吸着杯里的酒好不痛快。
我不是土生土长的聊城人,三年前才来到这个鬼地方。我也喝着杯里不知道加了多少水的麦子酒,头也不抬的说,“我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在哪里都一样的。”
卡奈盯着马上就要见底的酒杯,虽然淡的连酒味都不剩了,但他还是有些恋恋不舍。“其实我也不是瞭城人,我也是蛮族。我十一岁离开了瀚州的草原,十七岁才到这个鬼地方。”
我惊讶的长大了嘴,我只知道卡奈是个很豪爽的渔夫。
“这不是什么秘密。”卡奈笑笑,他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不过我也愿意为了瞭城而战,这里也是我的家。”卡奈仰头一口把剩下的麦子酒喝光了,又用袖子擦了擦嘴,“我想念瀚州的草原,我也喜欢这里的淳朴和自由。我回不去我的故土了,如果有人连它也要夺走,不论是谁,他都要踏着我的尸体才行。“说完他用宽大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起身走了。
哪怕是兑了水的麦子酒,我也喜欢一直坐在这里,听他们粗野的唱歌,看他们出海捕鱼,健硕又有力的挥舞着渔叉。那是宛州和中州不曾有过的宁静和幸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是没有人不怕死的。我只不过一直在犹豫。
五月开始大雪不再封山,临近六月几条官道商道也都可以通行了。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卡奈组织人马沿着官道侦察巡山,在夜北高原,骡子比马更为适应。五人一小队配两匹骡子巡逻八天,从瞭城到深入夜北高原三十里的地方。我在码头上找到卡奈,告诉他我也要去巡逻。
他没看我,只是叼着烟斗看着海面。海上风平浪静,如果是以前的日子,那今天多半会大丰收。
我的身材瘦弱,远不能和渔夫们相比。
“你跟着我吧。”卡奈抽了半晌的烟斗,我看着烟雾在他头上萦绕,把阳光折射出多种颜色,像极了山里早上伴着晨光的雾水。
我开始跟着卡奈巡山,两匹骡子既要拖着几个人的粮食,又要拖着偶尔猎到的山猪和一些露天的硫磺草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官道没有人,山路不好走,我们最近一次碰到外面的人是五天前了。他也给我们带来了最新的消息,蛮族的几万大军踏平了夜北高原西面的几座要塞,正在向更深处行军。
所有人脸上都是凝重的表情,卡奈派了一人回城报信,又把巡逻的路线往前推进了十里。
“我们能赢么?”我小声的闻着卡奈。
“只有天才知道。”卡奈不再抽烟了,现在连烟叶也是稀缺物品。他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为后面的人踏开山路。
休息的时候,卡奈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你走吧。沿着这条山路往南走,你会错开蛮族的部队,你到那里去吧。”
我错愕的看着他,他低着头,阳光透过松树林打落在地上,变成零碎的光斑。
“这场战争和你没关,你还年轻,你往南走那里还有一座港口,你可以从那里出海。蛮子不擅水性,他们不会去追你们的。”
“你曾经不也不会捕鱼么。”我握紧了拳头,不知为什么开始愤怒。这心情太复杂,恐惧担忧侥幸失落倔强,它们都在我心中挣扎。我做不出选择,失眠越来越严重,夜里的风吹草动都会让我心惊,我怕死,但我也有留下来的冲动。
“我不能走。”卡奈望着大海笑笑,那是瞭城的方向,“如果不是我还记着那片草原,我早就是地地道道的渔民了。他们相信我,即使没有胜算,我也是他们的希望。”
卡奈给我留了大半的食物和水,把我推向了与他们不同方向的山路上。我在坡下抬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山坡的那头。余晖从坡上洒下来,昏黄的阳光把他们变成了剪影,我想那是我一辈子的记忆。
我走后没多久,卡奈就碰到了蛮族的先遣侦察小队。人不多,只有五个,但装备精良。
我知道这么多,是因为我也看到了。我趴在山林的沟壑里看着他们从出现到消失,消失的方向,就是卡奈他们所在的方向。
我驻足在山间,看海鸥在高处盘旋着,看冬眠的松鼠一跳一跳的找松塔,直到一阵夹着腥咸的海风吹来,才突然撒开脚跑了起来,我知道瞭城的春天已经到了。我跑的很快,我得告诉卡奈他们敌人已经来了。
蛮族的先遣小队并没有骑北陆的骏马,大概是连它们也不能适应夜北高原的环境。我知道他们并不会走的太快,但我仍需要绕过他们才行。我的时间不多,我只能跑的再快一点,再久一点。可我还是晚了。
当我听到打斗声时,我就知道情况不妙了。三打五,只能以命相搏,但还是困兽犹斗。地上已经倒下了四具尸体,有敌人的,也有我们的。我看着剩下的三个人渐渐包围住卡奈,我看着卡奈握紧猎刀的双手,我没犹豫。
我猛的蹿出来,用身体撞开了一个人,我握着很久以前从商人那里换来的锻钢长刀,横在他们中间。
“你走!你快走!“我面对着敌人嘶声竭力的喊着,他们重新围了上来。
“你回来干什么!你不应该回来!”卡奈也对着我在狂喊,他挤上来想和我并排一起面对蛮子。
我一步步退后,尽量不把后背和侧面留给他们,扭头对卡奈喊,“你别管我!你是瞭城的希望,你还不能死!”我猛地拉住他想上前的身躯,把我的脸抵在他的面前,低声对他说:“死在你应该死的地方。”
卡奈看着我的眼睛,缓慢又坚定的点了点头。我上前一步,看着带着讥笑的蛮族士兵张口大笑,大喝“来啊!”
蛮子们挥舞长刀时真的很快,我看着几柄刀从不同的角度挥了过来,利刃切开了空气发出阵阵罡风。
我曾经在南淮城的河港上碰到过长门修士,南淮城并没有瞭城这么凛冽的风,南淮的风轻轻柔柔的,带着怡人的温度。我问长门修士,“夫子,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夫子很年轻,或许还没我大,但我向来听说长门修会的人都是很博学的。
“人生的意义啊。”夫子听了我的问题并没有很快的回答,他抬起头看着建河上来往的行船,略微沉思,然后告诉我,“活着大概是为了寻找某样东西吧。”
“某样东西?”我不甚了解。
“也不能说是东西吧。”夫子的眼神也露出了些许迷茫,“有的人求的是生死大义,有的人求的是家庭和睦,有的人求的是财源滚滚生意兴隆,每个人求的都是不一样的。”
“那……”
“不过。”夫子笑了笑,露出了释然的表情,“我觉得人死的那一刻就都明白了,这一生所求的是什么了。至于求的东西得没得到,我想死的那一刻也该有答案了。”
这本来是我给九州征文的一篇稿子,对结尾改了却依旧不能让人满意。
对于一瞬的把握实在是太难了,李安导演用尽两个小时的铺垫,也没有把王桂芝发现自己爱上易先生的那一瞬表达出来。
张爱玲只寥寥数字“他是真爱我的。”就足够了。
卡奈出自著名卡奈魔盒,本来想写个庇护所世界的故事的,后来又改成九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