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药神》续: 程小树的10天

图片发自简书App

第一天

“小树,这里!”

我寻声望去,看到穿着黑色飞行员皮衣的中年男人,兴奋地朝我挥手。

那是我舅舅。他旁边站着的,是我的爸爸。

比起10年前,爸爸变化了很多。

没有像舅舅坚持那一如既往的皮衣,爸爸老老实实地穿了西装外套,毛衣,西裤。

我记得,小时候我走那会儿,他开过工厂,出门见客的时候会这么打扮一下。送我走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穿的。

总是像蛮地里荒草一样的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白头发已经很明显;胡子也刮得很干净;我怀疑他连耳朵后面都洗了。

我拉着行李箱走到他们面前,先叫了一声舅舅,然后转向他,说,“爸。”

他伸出手,似乎想搭在我肩膀上。但是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下,转而挠挠自己的头,笑着跟我说,“长高了啊,比我都高了。走的时候还没到我胸口呢。”

我跟着他们去了机场停车场,上了舅舅的车,爸爸坐副驾驶,我坐后座。

路上,舅舅说,“我先送你们回去。还有个案子等着我去跟,过两天忙完了再跟你们吃饭。”

我看到后视镜里,爸爸探询似地看了我一眼,看见我在看他,赶紧别过眼神看窗外。

到了家,是个两房一厅。爸爸拉过我的行李,径直走进去,打开一个房门,说:“原来那个房子拆迁了,这是套新房子,你没来过。不过你小时候的书桌、床我都给你留着,在这个房间。”

房子有很陌生的感觉。

我把背包甩在已经略显小的桌子上,拉开抽屉,里面居然有一些我小时候收藏的游戏卡片。

我转过头看他,他显得有点尴尬,问我:“诶,你饿不饿,我特地买了牛排,现在做,再给你叫个披萨?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我有点无奈,让刚从美国回来的人吃牛排和披萨?

我说:“现在不喜欢了,我们吃泡面吧。”

第二天和第三天

除了第一天接我,这两天他都不知道在忙什么,早上给我做了早餐在桌上,留张字条就走了。

晚上很晚才回来。我因为倒时差,迷迷糊糊的,睡睡醒醒。剩下的时间就在家发呆。

第四天

晚上,他回到家,献宝似的从包里掏出一个手持游戏机,脸上的笑容有点讨好:“小树,我给你买了最新款的游戏机,你要是无聊,就可以玩。”

我拿上手。其实我现在要么玩VR游戏,或者电脑游戏,要么玩手机游戏,很少用游戏机了。不过我还是说了声谢谢。

他似乎感受到我的无动于衷,笑容在脸上一点点减下去,从耳边消失到嘴角。

第五天

舅舅请我们吃火锅,在一家不大的餐馆。

爸爸看起来很想给我夹菜,但是很多次,都中途转回了自己碗里。结果他吃了很多。

喝了一会儿酒,舅舅实在忍不住了,说,“你们俩啊,到底也是父子,不过就10年没见,怎么跟陌生人一样啊?不能这样啊,小树,你也成年了,来喝杯酒!”

爸爸一把拦住他倒酒的手,有点生气,说:“小树还是小孩,不能喝酒!”

我抢过酒杯,一口喝掉:“我在美国都可以去买酒了。”

但是我失算了。我从来没喝过中国的白酒,辛辣从舌尖一路烧到胃里,我当时就觉得自己要挂掉了。

爸爸却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

我有点恼,又倒了一杯酒。他这次没拦我,也给自己满上一杯,和我碰了一下,一仰脖干了。

我喝了第二杯,还是辣。辣得我脱口而出在心里翻滚了5天的话:“我要见思慧阿姨和牧师。”

爸爸端着空酒杯,嘴巴还残余着刚刚喝酒的笑,微张着成一种呆滞的状态,但是眼神已经弥漫起了疑惑,不解,和不安。看上去好像正玩得开心的孩子,突然听说自己考试不及格,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他很艰难地把嘴闭上,喉结动了一下,咽了口口水,又挤出来3个字:“你说谁?”

我脑袋有点晕,但是还是很清楚地说:“思慧阿姨和牧师。”

他转过头,看着舅舅。

舅舅拉了拉衣领,正了正身子,扭了扭脖子,没有看爸爸,以一种很不自然的姿态说:“那个,就是,你不是让我跟小树说你不是坏人嘛。他18岁生日的时候,非得跟我要个生日礼物,就是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就跟他说了。”

爸爸嘴角扯了一下,问:“说了多少?”

我说:“都说了。卖药的事,坐牢的事,吕受益,黄毛,思慧阿姨,牧师,我都知道。”

爸爸把一盘生羊肉片扣在了舅舅脸上。

第六天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中国。

申请到大学之后,妈妈特别高兴,跟我说,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

我想都没想,说我要回中国,见爸爸。

妈妈顿时很生气。我们吵了几架,最后我搬出了舅舅。他们抑扬顿挫地通了4个小时的电话。

最后妈妈只同意我回国10天,而且买好了往返机票,扣押了我收藏的所有限量版球鞋,还有我90%的钱。

她怕我不回去。可她不知道,我要是决定了不回去,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但是昨天爸爸和舅舅打了一架之后,今天一直都没出现。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中国。

第七天(上)

晚上9点半,我在玩手持游戏机。还挺好玩的。

爸爸开门进来。我继续玩游戏。

他在我身边走了三趟,我没有抬头。

他又坐在我身边。我没有看他。

终于,他叫我,“儿子,跟我出去,咱们去喝酒。”

听到这声“儿子”,我放下了游戏机,跟他走出去。

他带我到不远的一家店,远看跟失了火似的。走近一看才知道,是烧烤店,烟火缭绕。

我们找了张桌子坐下,油腻腻的。椅子很矮,我坐下觉得腿都伸不直。

我向周围望了望,他低着头写菜,边写边说,“别看了,没别人来了。”

写完菜,递给服务员小哥,他直接进去从架子上拿了几瓶啤酒和两个杯子。

他跟我一人一杯酒。

“你思慧阿姨,现在是网上卖货卖疯了,忙得不得了。我早就没联系了。牧师本来就跟我不是一路人,更没联系了。找他们,你想知道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睛中波澜平静。

我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一路上心头辗转的种种问题,似乎都落在了他沉静的眼睛里,连个水花都没有地消散了。

我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大声说:“我就想看看他们是什么人,让你,不要我了。”

他低下头,两个手交叉,放开,交叉,放开。抬起头,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不要你。去美国,对你好。”

我气结,问他:“你没问过我,怎么知道怎样才是对我好?你知道这10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他急切地问:“你新爸对你不好?不至于啊,他们那么有钱。你舅舅也说你挺好的,读书很厉害。将来肯定有出息。”

我用拳头顶着桌子,青筋凸显:“那个家,不是我的家。”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倒上酒,喝酒。这时候烧烤盘端上来,黑乎乎的一片,我不知道是什么,也不想吃。

我也倒上酒,喝酒。

第七天(下)

4瓶啤酒没了。他开第5瓶,终于说话:“我当时知道要坐牢了,估计得判个十几年。你也没法跟着我,我只能先把你送走。你在美国,跟着你妈,我放心。在国内,那都是一群自己都顾不了的病人,你说我托付给谁?”

我气血上涌,站起来,吼他:“你知道要坐牢,还去走私?你算好运,就坐了3年牢,但是就3年,3年而已,你出来谁记得你?当年十里长街送英雄,你出来,除了舅舅谁去接你了?”

我以为他会起来跟我对吼,我以为他会反驳,但他没有。他只是默默地坐着。

我愣了一下,然后坐下,看着他。他低下头,没有再看我。

我心中冷笑,你也认了吧?就继续说:“你拼死拼活去走私回来的药,现在是医保,根本没有人再需要了。

一开始那些病人们没有药,当你是恩人,求你去印度;你保护自己不做了,卖给别人,那些病人个个当你是仇人;你赔钱卖药,他们又把你当圣人,当药神。

现在呢?现在,你就是个笑话。谁还记得你?他们不需要印度药了,过自己的日子去了,你却白白为他们做了3年牢,还牺牲了我!值得吗?这值得吗?”

他蹭地站起来,我以为他要骂回来。但他喊,“小哥,来包烟,再来个火机。"

我恍然想起来他是抽烟的。

他点上烟,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像极了10年前。

在烟雾中,他的面目模糊不清,但声音很清晰。“我真不知道,值不值得,对还是错。我只知道,那个时候,我能多拿一瓶药,就有一个人多活一个月。

你吕叔叔,要是能有印度药,现在还能陪着自己的孩子玩。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

我后悔的不是走私印度药,而是那段日子怕坐牢,没有继续走私药,让你吕叔叔活下去。”

我简直哭笑不得,这个人的脑子有问题。

我说他:“本来就没有印度药,是你走私印度药,让他多活了几个月,他还得感谢你。他死了,应该怪病,不是怪你!

那些病人们,你谁的都不欠!”

他摇摇头,吐出一口烟,把烟头掐灭在地上。

抬起头,他眼神依然很沉静:“你还太年轻,不懂得多活一天,对家人意味着什么。”

我说,“那你懂不懂得,跟着你多一天,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就看着他的眼睛,涌上了一点点水汽;嘴角往下撇了撇,一脸苦相。

看不得一个中年男人在我面前这样,我叹了口气,也学他摇了摇头,说:“给我也来一支烟吧。”

第八天和第九天

那天晚上酩酊大醉之后,据说我们是一路搭着肩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回家的。

为什么是据说?因为隔天我出去拿外卖,门卫看到我,就笑着说,雷锋来拿外卖啦。

真没想到我还记得这首歌。

后面两天,爸爸没有出去,我们在家吃吃外卖,做做饭,聊聊我刚到美国的尴尬事儿,坚持学中文的努力,聊聊他出狱后的艰难,现在在做的小生意,和对未来的小期盼。


第十天

机场,依然是他和舅舅送我。

到了安检口,男人间的离别或许都很简单,我们挥了挥手。

10年前走的时候,我哭着抱了他,说“爸爸,再见。”

现在长大了,才发现,原来离别不过就是转过头,向前走。

我排队往里走,爸爸突然叫住我,说,”小树,你过来。“

我走回来,看着他。他犹豫了一下,低下头踢了踢脚,又抬起头,问:“你能原谅我吗?我……”

我没等他说完,就回答:“爸,我能原谅你,但我不能理解你。像你说的,我还年轻,我还想不通。但是你是我爸,我也没办法。”

他勉强地笑了笑,“我没指望你能理解我。或许我都不理解我自己。“

我接着说,“但是我也没法成为你。我不会去救那么多的人,不会为了让别人只是多活几天,就牺牲自己,牺牲家人。你虽然是个无人知晓的悲情英雄,但我仍然敬佩你是个英雄。

只是,可能我只会做一个,可能我只会做一个保护家人,让我家人过得好的小人。我太想有个家了。爸爸,再见。”

我没有再敢看他的眼睛,走了。

飞机起飞。

这就是我,程勇的儿子,程小树,18岁中普普通通的1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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