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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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色彩】



“听说东边这两天来了些卖弄音乐的啊!老余,你不去看看吗?”

不远处老李向我喊话道,此时刚好傍晚六点半,我刚下班。早上的时候,在厂里我是个工人,下班后我在家里是个男人,现在至少算是拥有了这约摸一小时的自由,懒得搭理他,我把药厂的衣裳脱掉,掸了掸粉尘,灰尘散布到空气中,散射的阳光照亮了这四方瓦墙,微弱的光芒凝聚出了莫名的形状,我不禁看得有点呆滞。

“啥呀,管他弹啥呢,就是弹锅碗瓢盆也跟我没关系,再说了,就咱这鸟不拉屎的小县城,这消息莫不是空穴来风?别整这虚的,跟我去弄两瓶啤酒喝喝去,你来不?”

老李摇摇头,“我啊,就不跟你去了。老妈还等着我去照应呢,哪有老余你那么清闲呵。”

我叹了口气,径直走向那条早已熟悉无比的小道,尽头是那家熟悉的小店,小店里有味道熟悉的啤酒,周围是广阔的华北平原,生长着微不足惜的小草,承载着我这微不足道的人。最近单位减员要并厂,新闻里说是什么下岗潮,正好那家小饭店里有台小黑白电视机,呷两口的同时还能瞅瞅新闻。

滚滚黑烟向着天空奔涌,秋风萧瑟,我下意识地把衣袖裹紧,沿路望去,路边的红色横幅依旧显眼。

白底红字写的是——劳动最光荣,致富靠双手。

我笑了笑,这标语跟承载它的墙一样破烂不堪,裂缝连连。

到了那小店,我点了两盘花生米,两瓶啤酒,还买了一些凉菜准备犒劳家人。店里的黑白电视机发出嘶嘶的声音,估计是那口像锅的玩意放得太低了吧,家里没电视,我也不太清楚。

“哎,老板,你看看这电视怎么啦?我想看看新闻呢。”

老板嘟囔了一句:“看那有什么用,过好自己的日子好了,都是些和我们老死不相干的破事。”他虽然这样说,却依然拿起梯子爬上顶楼,一片瓦突然掉下来刹那间破碎开来。烧制的瓦。摧毁它的是地心引力,快速又迅捷,就一瞬间的事。

不一会,满目疮痍的电视恢复了他以前的模样,变得绘声绘色起来。新闻联播准点播出,而我依旧准时守候在屏幕前。

老板见我这样,不忙的时候,他总会在我对面坐下拿一瓶酒喝喝,偶尔,他也会表达一些自己的观点。然而我们的意见总是不一致,例如新闻上说的国企改革。

“我觉得咱工人,就是得替国家着想,只有国家富强了,人民才能过上好日子。”

老板冷眼笑我,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都他妈放屁,你别看那新闻上说得冠冕堂皇,说什么劳动光荣,奋斗富强啊,实现共同富裕,财富共享啊,呵,客气客气是个礼,锅里没煮咱的米!”

我怔了一下,好像也是这个理哈,财富无法共享,罪恶却要平摊。远方随便少浇几次球场,省下的水估计都够我用一辈子了。

“老余啊,”老板站起来,扶着我的肩,“我有个小生意,倒是没什么可发愁的,你可不一样啊,你家里小孩媳妇还都张着嘴呢,别犯糊涂啊。”

我沉默了,气氛顿时严肃了起来。沉思良久我才开口道:“行,知道了老板,咱别听风就是雨,谁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顺着晚风吹拂的方向,我沿着小道回家,喝了酒,一天的劳累这下全部都体现出来了,脑袋昏昏沉沉的,手脚不听使唤,走道的时候还差点掉进路旁的粪坑里。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就看见前来催债的薛姨指着我媳妇破口大骂。前几天孩子生病了,借了钱,倒是不至于堵在家门口吧,借着酒劲,我顿时就怒了,抄起旁边的扫把棍迎了上去,把媳妇护在身后,跟前来的妇女对峙。走近后,我方才看清她的脸,原来早已在激烈地争执中面红耳赤,晶莹的泪珠在月光辉映下反射出光芒。其实薛姨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本来依靠手艺过活,最近岗位没了,家里男人也病了,估计呀,没办法了这才来讨的债。

媳妇在后面扯我的衣袖,低声嘀咕道:“别伤了和气,咱毕竟是欠人家的钱。”

我一想也着实没理,便把扫把放下,不过依然瞪着前来的薛姨。

“我说余大哥啊,你这欠我家的钱,到底啥时候能还上呢?最近我也没活计了,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你看行行好,把钱还了吧。我实在没办法了,硬招软招我都试了。你总不能让我去死吧?”她声泪俱下,晚风刮着我们三人面面相觑的脸,没办法,我把她扶起来,把她和媳妇招呼到屋里先暖暖身子,而她却一直抽泣着。

我一个人坐在屋外,用手不停地挠头,但也扣不出一个子儿来。不敢抬头,我怕凄厉的月光把我刺伤,也不敢直面这种状况,逃不开这种命运。

家里还有父亲过世时候留下的一点遗物,多半能卖几个钱,但那毕竟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总不能到我这一代就这样断了吧?

我叹了口气,狠下心来,去他妈的祖宗,死人就是死人,都社会主义了还搞什么封建思想。都是一团灰而已,能解燃眉之急就好,大不了以后我多给他们烧两根香。

鼓足勇气,我推开了房门,向两个炕上的妇人说道:“那个,薛姨啊,别哭了,先回家吧,赶明啊,我把老祖宗留下的那青瓷碗卖了还你钱行不?”

薛姨的眼睛早已哭红,她不间断地诉说着自己的遭遇。抗住了炮火,抗住了饥荒,现在扛不住个单位减员并厂。我在旁边听着,别有一番愁滋味。我将自己的皮大衣递给薛姨,让她赶紧回家,明天我把钱送给她。她半信半疑地答应着,依依不舍地站起来,或许对我的回答她只感到无力。而我随时可能会下岗,到时候连自保都没办法,我望着她伴着夜色从我这间四四方方的寒舍消失。

媳妇眼中含泪,缝补的速度减慢了,有几次针头扎在她的手指上,但她也不敢停下来,而是借着微弱的烛光接着缝补。我一把把她手中的针线活计抢走,大晚上黑灯瞎火的,没必要这样,把手弄破多不好啊。

“你还给我。”她哭着说,见我不打算给她,她用拳头一次次地向我的胸口上撞,“马上就入冬了,小娃娃连件棉衣都没有,你还想让他冻得发烧吗?你还给我,还给我……”

无奈,我只能还给她。嘱咐她早点睡觉,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麻木的意识渐渐模糊,却怎么也睡不好。孩子的哭声是我夜色里常听见的交响曲。

“小乖不哭啊,乖乖乖……没事的,妈妈在这里呢。”

媳妇的声音不断地在耳畔回响,后半夜午时,媳妇的声音也带着些哭腔。在河北石家庄小县城的某间瓦房里,某首交响曲变成二重奏,演出似乎永不停歇,永远重复。

次日早上醒来,我把那放在床底保存完好的红木盒打开,里面的青花瓷器还完整如新,要是老祖宗没骗我,应该都是元朝的。

我把它们轻柔地拿出来放好,用海绵纸垫好怕碎。推开木门,跨过门槛,每一步落脚都要小心翼翼。走到那一片空地,我对着上苍俯首帖耳,但愿老祖宗能不辜负我,也希望老祖宗能不怪罪我。宽恕我的罪吧,不然可就连后代都延续不下去,到时候香火都断了,要这盘子不也没用了吗?不需要价值连城,只要能缓一下燃眉之急就好。

生怕别人看出来,我爬上山坡,周围都是些没开发的荒地,小的时候经常来这玩,次数多了,也就成了条小道,能直接到十字路口,再步行三十分钟到较为繁华的县城。只可惜周围野草比较多,好在顺利。好不容易到那市场,人满为患,好几次差点挤掉我手里的盘子,不过或许是件好事,想必一定有有眼力的人。

我掏出家伙,想必它也一定憋坏了吧。我把它放在闹市口的摊位上,我刚拿出来这家伙,就引来一大批关注,在一大堆卖锅碗瓢盆的中间,有个色彩斑斓的盘子。就犹如鹤立鸡群般的异类感,旁边的大哥看我一脸生人样,手里还拿着盘子,好像认定我是个骗子,离我远远的。

其实我也并不想引来这么多注意,可这城里人生地不熟的我,哪知道这盘子叫古玩啊。

市场的巡警不久就注意到我,引起拥堵,实在显眼。

“你这东西,该不会是文物吧?”领头的那个巡警问我。

“啥?”我摇摇头,我压根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它比我的岁数要大,估计还大得多,仅此而已。“这……算是传家宝吧。”

“管它是什么呢。”另一个城里人发话道,“先没收再说,如果是古董,都得无偿捐给国家,咱老百姓啊,都得为国家着想,多做贡献,是不是啊大家伙们?”

周围人都开始起哄,巡警开始抢我的盘子,我一听要无偿捐赠,当即就急了。

“这是我家的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还等着它过活呢……行行好啊大哥。”

拗不过他们人多势众,盘子还是被他们抢了去。抢走点不仅仅是个年代久远的家伙而已,这他妈是抢我们两家人的命啊!我顿时失去了理智,从旁边卖菜刀的摊位上抢过来一把,握在手上,不时地挥舞着,朝着那个巡警飞奔而去。

“赔个笑,赔点钱,大不了赔条命。”我就是这样想的。录口供的时候,我简单粗暴得回应为什么拿刀,因为我的软肋在于那个盘子,本来带着它就是抱着违背祖宗的决心,为了解救生活的不易,抢走它,相当于要我全家人的命啊。现在居然莫名地成了国家所有。一个存放在家久远的盘子,拿出来透透气就易主了,这让谁能接受这种说法。

“实在对不起,文物……所有权是属于国家的,你祖宗只拥有保管权。”那个年轻的律师这样对我说道,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就是说,这玩意要是在我家放丟了,我还得赔钱不成?能不能行行好,家庭条件实在困难。”

律师点点头:“按法律规定,是这样的。没办法,法不容情。”她把条文给我看,作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过了一会,有两个穿着皮大衣戴着皮手套的男人,他们向我走来,伸出手,乐呵呵地笑着对我说:“谢谢你啊,文物保护得很好,咱政府啊,决定给你颁发个锦旗,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工作。生活艰苦是暂时的,要相信国家。”

我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座椅上,无奈,彷徨,更多的是对国家的心寒。一面鲜红的锦旗,不能吃不能喝,这玩意,我在老李家里见得可勤了,满墙的先进个人,红艳艳的,要说什么能让人痴狂而奋斗一辈子,我想它或许就是荣誉吧。

好,好,老百姓就该给国家做贡献。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个人步履蹒跚地回家去。我的思绪混乱,说不定某天,我的岗位就没啦,家里仅剩点钱也给小家伙买药了,还连累人家薛姨。现在,仅剩的生财手段也化为乌有,我不敢回家。回家又该如何给薛姨和媳妇交代呢。

走在乡间大道上,悲怆的前奏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近,是某段跌宕起伏的音乐,吉他和唢呐,估计不是什么阳光的歌曲。

佝偻的身影同时在我眼前浮现,是老李,今天他也是来听音乐的,毕竟单位让他下岗,忙碌了一辈子,也没别的营生,就靠着打工吃饭呢,现在没活了,也难怪他蛮闲的。

一曲终了,我鼓掌喝彩,乐队邀请大伙上台聊聊天,乐队休息一下,大家面面相觑,好像没什么可以拿出来聊聊的。而老李上台让大伙都蛮惊奇的,都在嘀咕,这老家伙能有啥可说,大字不识几个,人都古稀了,还要照应他的老母亲。

老李走上台笑着看向大家,摸索了半天话筒才开始讲话。

“大伙,最近大家可能都有些不顺利,很正常,毕竟国家政策需要嘛,咱老百姓,必须举双手双脚支持啊。”

他张开仅剩门牙的嘴巴对大家痴痴地笑着,接着又开始讲起来。

“十八岁毕业,我就到了自行车厂。我是先入团后入党,我上过三次光荣榜,厂长特别器重我,眼瞅要提副组长。领导一直跟我谈话,说单位减员要并厂,当时我就表了态,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

老李讲完,台下诸位掌声连连 ,远赴东北的乐团都向他投去了敬佩的目光。

“老同志,”领唱的那位中年男子向老李打招呼道,“您的觉悟真是太高了,我们这群后辈啊,就应该好好地向你学习才是。”

老李点点头,拂袖而去,深藏功与名。

后来我才知道,老李的觉悟不是因为他看开了,而是因为他认命了。

我藏不住事,脸上的神色不论是谁都能看出我遇到点事儿,老李过来向我搭讪,语重心长地跟我谈话。而我心里有事,根本没怎么听进去,导致他最后的轻语无人能够知晓,我试着努力回想,到最后也只能回忆起他所说是一个游戏,再没有其他的了。

回到镇上,我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家吧,于是我先到了厂里干活,顺便问问一起工作的工友手头是否宽裕。只可惜大家都忧心忡忡,都想着拼命多抢活,能多挣点,兴许马上领导就该找他们谈话了。

若不是单位机械出了些毛病,需要有经验的老员工前来诊断诊断,我想老李和他的老母亲恐怕要等到腐朽的气味笼罩整个华北平原才被发现。

我照着领导说的路线走到老家,把门敲得摇晃,缺一直没人开门。在周围转了转,发现老李家的土墙不牢固,开始有个小洞,后来当作狗洞来用,越扩越大,到现在都能容纳一个人通过。

我把头探进去,头能过去,身子自然也能过去。我摸索着一点点地穿过洞口,一股臭鸡蛋的恶臭弥漫到鼻尖,这股恶臭直冲脑髓,刚开始,我以为只是狗洞旁的卫生不好,而当我越靠近老李家门,那股恶臭就越浓烈,我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老李要是出事了,他天天念叨的老母亲该怎么办呢。

我立马推开门,眼前的景象令我双腿发抖,老李悬浮在空中,面无血色,她的老母亲安详地靠在椅背上,脸上的黑斑触目惊心。

我赶忙跑了出去,心跳加速,浑身颤抖起来。这可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可一定不能担上责任,不然摇摇欲坠的家庭可就要变得支离破碎。

我找了周边几个认识老李的人,都觉得这事是真奇怪,哀叹的同时商量着给他娘俩掘个坟,我被吓得不轻,于是还是收拾老李的遗物。一贫如洗的老李啊,屋里除了一沓奖状什么都没有。先进个人,优秀党员,各种各样的荣誉,都有什么用呢?我将它们连同旁边的铜奖杯,一齐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颤颤巍巍地回到厂里。领导问我老李呢,我不敢吱声,他拍拍我的背,力度虽然不大,可我直接被吓得瘫坐在地上,刚刚的景象太过惊悚,导致我都变得有些神经化。

“啧,老余,我就这么跟你说吧,”领导把我扶起来,“这厂,马上就要解散了,你呀,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营生,早点考虑后来的事情吧,没办法,咱工人要替国家着想。”

我一个人在外面买了点啤酒,哪用下酒菜啊,就着月亮下酒蛮不错的,最利于上头,夜色黑得像渗出墨来,月亮挂着上面点缀着白,这就是我所生活的世界啊,但我却看到的不仅如此。

世界并非非黑即白,而是一道精致的灰。

眼睛如同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怎么揉都揉不掉。

步履蹒跚地回家,不远就听见薛姨在门前催债,两个妇人在门前喋喋不休,孩子的哭声混杂在其间。我过去拿出仅剩不多工资给了薛姨,却也只够当初的一半。

媳妇眼中含泪,孩子高烧不退,已经好几天了,难道就干等着,你把钱还债,孩子怎么办?

我点了支烟,告诉媳妇自己已经没工作了,去过好几家厂,不招人。

媳妇眼中万念俱灰,她只是一直抱着哭泣的孩子一遍遍地安慰着,到后来他们两个一起哭起来。我无能为力地看着,再没有任何的办法,哪怕是用钱买一些药,以后的日子也过不下去。

我突然想起那时老李对我说的话,是关于一个叫神仙索的游戏,拿起锁链穿过吊车的一端,另一端垂下来,一次次地从空隙中穿过,双腿在空中轻盈地飞舞,向着美好的地方出发。

谢谢老李对我的好,他已经告诉我怎么做了,现在,轮到我步入后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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