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写不长

在我们这个农贸市场上，没有不知道叶光明的，就是那个从早到晚唱个不停的“叶大嘴”。

他与我年龄相仿，有点交情，我们还是老乡。其实在这个市场上，我们的老乡很多，因为多年前第一批闯北京的前辈选择了卖水果这个行业，所以后来者大都循着他们的足迹而来。如果我的孩子将来读书没有出息，那他们也将传承我卖水果的种种本事。

但叶大嘴是市场上的异类，他的本事，他的孩子肯定学不了，虽然他现在还没有孩子，但我已经百分百断定，因为他是这样讨价还价的：

“（唱）你知道吗？爱你并不容易……（说）草莓一斤二十，刚进的。

（唱）还需要很多勇气，是天意吧……（说）要两斤？三十八！

（唱）好多话说不出去，就是怕你负担不起……（说）十五一斤？卖不了！

（唱）你相信吗？这一生遇见你，是上辈子我欠你的……（说）行吧，两斤三十。”

一边称重，一边唱到高潮部分：“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就算是为了分离与我相遇……”

客人拿着草莓，憋着笑走开，他唱完一曲，再换一首高亢的：“我~知~道~”，这时，有人走上前问：“椰子怎么卖的？”

他一时收不回气，瞪着眼盯住对方：“（唱）我的未来不是梦……（说）10块一个，（唱）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

说实话，叶大嘴唱歌不难听，但如果你天天听，就算是天籁之声又怎样？

我和他隔着四个摊位，听了近十年，我对他的歌声已经免疫，在我听来，他的歌声与街上呼啸而过的行车噪音没有两样。

每周三、五下午三点以后，即使生意再好，叶大嘴也一定会收摊，他去上声乐课，一节课300块。

有毛病！老乡们背后如此评价：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不想办法赶紧成个家，整天胡唱八唱的，能当饭吃？

格格不入的大嘴，像混在白米饭里的一粒沙子。老乡们的孩子如果对未来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大嘴就会作为失败案例被拿出来说教一番：“唱什么歌、跳什么舞，想跟大嘴一样吃不上饭、娶不上媳妇吗？”

18号摊位大姐的儿子，那天跟着叶大嘴学唱了几句，他露出惊异的表情，向大姐建议：“让你家孩子去学唱歌吧。”

大姐带着几分嘲笑说：“学成了干啥？跟你似的，唱着歌卖菜？”

说完，对着他家儿子劈头一巴掌：“是不是偷吃芒果了？”

“我没有！”他儿子熟练地护住脑袋。

“一张嘴就一股芒果味儿，你当我闻不见？”

大嘴背后对我说：“没远见，傻娘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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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有个美容美发店开业，让大嘴过去唱歌，报酬是一天二百块，我也去看热闹。

那天刮沙尘暴，一张嘴就是一口沙子。大嘴在上面卖力地唱，歌声被风吹得一段一段的，下面的观众加上我，不到五个。大嘴唱完后，我旁边一个大爷认真地鼓掌，大嘴满含热泪地向人家连连鞠躬。

结账的时候，那家店的老板耍混，只给了一百块，还振振有词：“你自己数数，根本没顾客上门，都让你给唱跑了。”

经常有老乡对他说：“大嘴，你也去参加《星光大道》嘛，那个大衣哥，也是个农民，我看长得可不如你，唱得也不比你强。”

大嘴说：“等着，我处理完这批苹果就去。”

或者：“我再练练就去报名。”

刚来这个市场时，他就这么回答，说了快十年，还是在这儿卖水果。现在，人们都懒得再跟他开玩笑了。只有我知道，他私下发出去的视频得有上千份了。

去年夏天的早上，我刚从水果批发市场回来，正卸车的时候，大嘴急匆匆地跑过来：“有时间吗？送我去趟火车站。”

“干吗去？”

“上海，我给那边的电视台发了一个唱歌的视频，人家让我去现场唱。”

“别是骗子？”

“有啥可骗的，我身上就带了几百块钱，走吧，赶紧的。”

快进站时，我一低头，发现大嘴竟然还光脚穿着拖鞋：“你就穿拖鞋去？”

他不好意思地挠头：“我忘了。”

我脱下自己的凉鞋，给他踢过去：“穿我的吧。”

他麻利地穿上，走了两步：“嘿嘿，正合适。”又说：“把你的袜子也给我吧。”

“滚一边儿去，我还穿呢。”我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他笑嘻嘻地进站了，一边走一边回头向我摆手。

回家后，我跟媳妇儿说起这事，媳妇儿埋怨我：“你也真小气，一双袜子才几块钱，他要你就给他嘛，那有光脚上电视唱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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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嘴离开之后，就没了消息，打他的手机语音提示欠费，再后来就是没有这个号码。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我忙里偷闲地还想想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真的遇到贵人一夜成名了？久无音信，慢慢地就断了与他继续联络的念头。因为不止一个人说，大嘴肯定被传销机构骗了，要么是脱不了身，要么是没脸回来了。

过了几个月，一起卖水果的老乡在微信上传给我一个视频，里面的人竟然是大嘴，穿得人模狗样的，在一个灯光闪闪的舞台上唱歌，下面的观众嗷嗷地叫，疯狂地鼓掌。旁边的字幕写着：昔日水果贩，今日高音王。

在一起时，大嘴整天不洗头，笑起来嘴还有点歪，没想到视频里的他长得还挺帅，嘴也不歪了。我还特意看了看他的脚，嗯，穿着袜子呢。

整个农贸市场都沸腾了，附近的人都知道我们这里出了一个歌星。有一位老乡说，大嘴出名是意料之中，因为他爹当年就是一付好嗓子，逢年过节就在村里给大家唱戏。

好多老乡去大嘴的微博上留言：大嘴，我是和你一起卖水果的小孙、小陈、小王啊，有空回市场玩啊。

他肯定很忙，听说一直没回信。不过，大家都对此表示理解：“人家现在是名人，怎么可能记得咱呢。”

接管他的摊位的那个小伙子，不厌其烦地对每位光临的顾客说：“我这个摊儿，是叶光明转给我的，对，就是唱歌的那个叶光明，喏，这台秤还是他用过的。”好多人居然信了，还跟那台破秤合影。

其实根本就不是。大嘴的秤转给我了，还有十七个水果筐，两个烂底儿的。

在人们的嘴里，大嘴不再是那个花300元上课的神经病了，而是在经济困顿之下依然省吃俭用穷尽所有去上课的励志榜样。18号摊位的大姐向我打听，知不知道大嘴当时是跟哪位老师学唱歌的？附近的那家美容美发店，挂出一条特招眼的横幅：“歌坛巨星叶光明曾在此驻店演唱。”

呸！

再后来，其实也没多长时间，网络上渐渐没了大嘴的新闻，搜出来的还是以前那些旧的参赛消息和视频。市场上，大嘴带来的风浪慢慢平息，那家美容店的横幅终于也收起来了。他好像一夜成名，但又一夜过气。有人说：没钱没背景，长得又不好看，怎么可能成为歌星？

我现在经常去看大嘴的微博，这两个月他都没有更新，我犹豫着要不要给他写条留言，可又不知该写什么。

大嘴重新成为那粒格格不入的沙子，当孩子对未来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时，父母们会这样教育他：“想跟大嘴一样吗？出了名还不如不出名，照样吃不上饭、娶不上媳妇，连老乡都不好意思认了！”

Endless

“杀死”那个格格不入的人

文 | 写不长

图 | 据CCO协议引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