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总是重复做着一个梦,在外公家的无花果树下,我紧紧抱着他哭着拉着他不让他走。
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
我从没有见过我的外婆,她在我出生前一年病故,她的样子也只能从外公家里的照片看去,安静的坐在那,纤瘦的,慈祥的。
外公陪我度过了整个童年时代,未上小学之前,总是喜欢去他家里,听他讲干将莫邪,精忠报国,看他写毛笔字,自己也照葫芦画瓢的拿着毛笔在草纸上写写画画,。
他家里书很多,是从集市上买的,一本两三毛钱,很古旧的封面,什么隋唐演义,岳飞传,还有外公自己不知从那里摘抄的各种传说典故装订成册。
夏天的时候,就搬一个小板凳在他家里的葡萄架下,听他讲祖祖辈辈发生的的玄妙灵异的故事,
后来课本里有那首唧唧复唧唧的木兰诗,觉得很熟悉,就跑去外公家里,他说这是他们上私塾那会先生教的一首歌,然后,我背一句 他唱一句,我们两个就这样红了眼眶。
我的认知里,外公是一个神奇的人。妈妈的耳环丢了,在纸条上写下时辰,让我拿给外公算一下,外公看了,掐指算了算,说没丢,让去北方找找,果不其然,第二天就在家里最北边桌子下找到了。
那时候,街坊邻里什么重要东西不见了都会去外公家问一问。
我总是喜欢追问外公,这是什么神奇的术法,我也要学。外公就笑笑说:先把字写好。
那时候外公在我眼里,很是了不得,好像他一个眼神,便看穿了我往后的几十年。所谓医者难自医,不知道外公是不是也早算到了自己孤独的二十年呢。
每次去外公家里 不是在看书写字,就是在选木头刻章,依稀记得刻的是往生咒。
一个下午喜欢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拿把刻刀雕刻打磨,看不懂的阿弥耶迦多在他手中幻化出端正的形状,雕刻完成后用印泥试一下字迹是否清晰,然后上一层清油,放到太阳底下晾透,几天后,有人来外公家把印章取走。
一有时间外公就在书桌上写写字,问过外公毛笔字怎么写的那么好,外公说他们那会没有硬笔,都是用毛笔。刚学写字那会儿他是班上写的最差的,然后被先生拿着戒尺狠狠地打手心,下课了,手肿的像个馒头,回家不敢让家长看到,不然,家长知道学习不用心,还得再打一顿。
后来,外公就成了班上写字的最好的。
然后,写毛笔字成了他一生的爱好。
我跟外公学写毛笔字,听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写好飛鳳家,走遍天下有人夸”
外公有一个信佛的老朋友,算是他孤独的晚年生活的精神陪伴,家里的不少现代杂志凤凰周刊都是从老朋友那里借来的,从书中也算是接触到了新鲜的事物。
小学时候要求午睡,外公家离着学校很近,整个小学时代的中午都是在外公家里度过的,
中午放了学,外公做好了午饭,最喜欢吃外公做的馒头,会放很多糖,饭间 ,听外公讲闹饥荒的那几年,外公回忆起那一段没饭吃饿肚子的日子,仍旧听得我惶惶恐恐。
吃过饭后翻一翻书桌上厚厚的一沓凤凰周刊,外公说全看完了,下午就要给人家送回去,还拿起一本来翻到一页指着上面一个英文单词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是英文,外国人的语言。外公就说非要明白什么意思。我说我也不懂啊,然后就抱着英文词典可劲儿的查。可以说,最先接触到人生没有太晚的开始的典范就是外公。
从我记事以来,外公的耳朵就有点听不见,初中以后,我发现外公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
跟他说话要用喊得,然后他就看着我嘴唇动作来猜测我说的是什么,外公也无奈的发觉自己老了,书桌上抄了一行《老来难》:
千般苦,万般难,听我从头说一番。
耳聋难与人说话,差七差八惹人嫌。
雀蒙眼,似鳔沾,鼻泪常流擦不干。
人到面前看不准,常拿李四当张三。
看着他浑浊的眼睛我才发觉他已经到了耄耋之年了。看他写的那行诗心中隐隐作痛,
看着他一点点老去真的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他再也抱不动我了,一直很硬朗的他走路要靠拄杖,身体也出了好多状况。
有一次他生病了,看着亲戚凝重的面色我不敢多问,吓得躲起来哭
不敢想象有一天他不在会是什么样子,虽然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那时候我就想,让他老的慢一点,让我快一点再快一点长大,这样可以更好的照顾他。
后来 ,他出院了,我离家更远了,一个月能去看他一次,后来两个月,三个月,
听妈妈说他还是会看看书,写写字,
只不过眼睛看不太清了要带一副大大的眼镜,手也控制不住那支握了几十年的毛笔了,
去看他的时候他总是很高兴,问问我现在在学校吃饭了,吃的还好吗,我说还是很想念他做的甜馒头,
他就叹口气,说老了做不动了。然后拿出不知道给我留了多久的点心和存放到干瘪的水果…
那次他过生日,拿出一幅字给我看,上面写着:
墙角数枝梅
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
为有暗香来。
是他那个老朋友写好裱在卷轴上送他的,我看着喜欢,外公很郑重的把它送我了。
也没有想到,那是陪他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而这幅字,也是他留在我身边的唯一一个物件了。
后来,每每拿出这幅字来看的时候,鼻子总是一酸,自责,外公写的一手好字,我竟然一张纸都没保存下来,小学时候从他那里拿回来的摘抄本,都不知到哪里去了。也没有跟他好好地学写字,用外公的话说,人写的依旧是没有人样子。不中不中。
睹物思亲常入梦;
训言在耳犹记心
有一段时间很频繁的梦到他,梦到小时候,在葡萄架下,第一次悟了菩提。
梦到他抱着我在路上走,我带着现实的记忆,在梦里紧紧地抱了抱他。
梦到他说要走,我拉着他求他再陪陪我,不要走。
然后惊醒,擦擦眼泪,又做梦了。
我觉得肯定是他想我了,才这么频繁的入梦,
跟妈妈说起来想去墓前看看他又怕自己情绪失控不忍,后来妈妈打电话过来说,
她去外公墓前祷告了,让他不要再有执念,既然走了就不要在儿孙身上留恋。
挂了电话心空空的。
如今,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梦见他了。一想起他的音容不过三秒眼泪还是会掉下泪来,
外公你是真的消了执念还是终于留不住了呢,临走没见到你最后一面是我一生的遗憾,想必你也遗憾,那日一别后,你我没能再见上一面,我宁愿相信你一直都没有走。
可一眨眼
你离开我五年了。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冷静下来想想,你已经洒洒脱脱的走了,那个世界没有病痛没有无妄,只是再也看不到葡萄架上结满的葡萄和无花果树上成熟的果实了。
未亡人还未放下,徒有泪流,或许如张悬那首歌里所说,我懂,活着的最寂寞。
你走之后,我把自己活成了你的样子。
如今,拿起毛笔的时候还是会一阵恍惚。
那幅字成了我最宝贵的物件。
可,
又是一个清明,
我
好想你啊
…